瀚海关战局并不乐观。
至少新上任的兵部侍郎龚维卿,还没来得及被拖去温柔乡见世面,就被一封封邸报折磨得够呛。
而坐镇京城监察司的左谦虽维持着一贯平和宁定气象,暗中却将四面八方的消息收拢过来一并发往西南。
秋末冬初。
成批人马物资被运往边陲。
望都的云在湛蓝天空飘着,左谦打开监察司大门,赫然发现一人立在门口。
那人形容清减,一身气度更胜往常,正是新鲜走马上任的户部侍郎湛思。
湛思没意料大门忽然打开,亦是吓了一跳,旋而笑道:“左将军好热情,这般主动来迎我。”
左谦看他冠带齐整,想必是刚刚下朝。
“令君请。”
监察司大门一进去便是个开阔庭院,院中一棵老银杏枯叶零落殆尽,走廊及屋檐上布置着明哨暗哨,屋舍内偶尔传来几声交谈,是这处官署中为数不多常驻京中的文职。
湛思感慨:“此处安静一如既往,但比父亲执掌时,要有生机得多。”
他口中所提父亲,乃当今湛国公湛秋,湛秋子承父爵,为人淡泊,仕途能力平平,胜在别无二心。沈誉死后,监察司群龙无首,又被朝中虎视眈眈的权臣打压了白马营,嘉和帝被迫“封刀”,将这日渐羸弱的臂助交到湛国公手里。
湛国公心中叫苦却别无他法,苦心经营数年,好在交到沈庭燎手里的,还是个职权完整的监察司。
左谦对这段过往十分清楚,闻言道:“国公爷在时,监察司运转如常,留下大量珍贵卷宗,许多记录都不曾断档,可谓劳苦功高。”
湛思哈哈一笑:“你啊你,都说庆城伯家二公子是个实在人,我看未必,否则沈阿照怎会那么喜欢你?”
左谦也笑,跟着他走进待客花厅。
途中有各种机关鸟与符鸟从他们身边飞过,湛思一眼扫去,发现其中还浑水摸鱼地飞着几只送信小妖。
消息传递极其密集。
他也有一个消息要尽快分享。
“自家人,不必跟前伺候。”湛思将小吏挥退,自己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道,“今日朝议,荣党奏请靖王统帅西北兵马,解决瀚海关纷争。”
左谦心思一转,道:“靖王骁勇,在西北深得民心,而今又戍守天山一带,驰援瀚海关确为良选——圣上怎么说?”
“圣上同意了。”湛思道,“这几日战况胶着,七国气势隐隐占据上风,再拖延下去只怕损兵折将,耗费军马粮草。荣党在军中一向威望极高,所说皆为民生计,有理有据,无从辩驳。”
他呷一口茶水:“先帝末年,皇子夺嫡之争,若非荣家鼎力相助……”
“积威日久,难以轻易撼动。”左谦道,“靖王不在朝中多年,丘池如今正在西域,既已成定局,不如趁此机会探探口风。”
“他呀,”湛思笑起来,“听闻在边关神出鬼没,我倒想看看能查出什么花儿来。”
“对了,还有一事,”湛思道,“朝会之上,杨璀还插了一脚。”
“钦天监?”左谦一顿,觉得颇为不妙,“他从观星台下来,想必不是普通征兆。”
湛思放下手中茶盏,冷哼一声:“那厮说,昨夜夜观天象,将星耀目,乃是君王与苍生之幸。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左谦:“不知为何,末将冥冥中觉得,这个星象或许是真的。”
湛思与他对视片刻,霍然起身:“我要去东宫一趟,刚才说的消息,你都递出去便是。”
此人做事毫不拖泥带水,交代完便步履潇洒地走出监察司大门。
及至到了东宫,却见太子妃在等他。
“修言。”陆榆灯冲他笑。
湛思:“小灯!”
陆榆灯早早屏退下人,单独同他说话:“殿下有要事先行离开,走之前叫我在这儿等你。”
“好罢,”湛思顿时明了,“看来你们已有定论。”
陆榆灯:“先说说你作何想。”
“老毛病又犯了?”湛思调侃一句,道,“虽说江湖道中连起青龙、朱雀两道灾劫,但巫山大弟子出山坐镇,暂未有失。庙堂中固然派系之争紧张,却还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荣党再想做大,太子地位也难以动摇。他们亟需借动乱之机给靖王立威。”
陆榆灯:“百年根基,的确担得起一场大战。值此乱世,作为将门的荣家当然要把握机遇。”
湛思:“看来我们想法都是一致的,方才朝议时,圣上还叮嘱礼部,大朝会如期准备。”
“山河动荡,危及苍生。”陆榆灯递给他一张纸,纸上清晰地列出边境军备力量。
湛思瞧得分明:“损耗波及西南等地,须速战速决。”
陆榆灯颔首:“不会等太久,至少大朝会开始前,靖王将回京领赏。”
“殿下可有吩咐?”
“王者正道,光风霁月者,当一呼百应,否则怎会有你我之流。”陆榆灯看他一眼,“这可不像你会问的问题,你不是最了解他吗?”
“我当然最了解他。”湛思摇摇头起身,躬身向她告辞,“但太子妃兰心蕙质,臣似乎,要失宠了。”
陆榆灯一时愣怔,耳根子泛红,扬声道:“来人,给我把他逐出东宫!”
湛令君可太熟悉东宫布局,更少有宫人敢真正拦他,于是仰天大笑出宫门。
东风吹过高墙,自墙头越过今冬第一缕腊梅花香。
……
“云苍羽说,他会亲自去趟渝州。”沈庭燎展开信笺,一只雪白宝石眼鸽子扑棱着翅膀站到他肩上,挤挤挨挨蹭他的脸颊。
温越:“周家婆婆心智不全,所去何为?”
“大约,是为一个交代。”沈庭燎敷衍地在鸽子脑袋上刮两下,“别闹。”
小鸽子歪头,然后双翼一张,气鼓鼓地飞走了。
沈庭燎将信笺收起:“师兄前日说要去谭家请教风水局之事,我已得到回信,半月后谭家主出关,即可登门拜会。”
温越颔首:“如此甚好。”
营房门被叩响,有兵士在门前道:“沈大人,军营外来了一人,说是专程找你。”
大门打开,沈庭燎一身便服:“是我请的客人,带进来便好。”
“是。”兵士应道,脚步却未挪动。
“忘了这是他人地盘,”沈庭燎唇角微勾,“你去跟都护说一声——罢了,我亲自去。”
兵士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往主帐走去。
董济安正与僚属围在沙盘前,面色相较前两日缓和不少,见他过来,连忙招呼:“沈大人来看看,靖王沿路征得不少粮草,百姓无有不从,西南压力可谓大大减轻。”
“果然还是米袋子重要。”沈庭燎道,“都护,今日我要在剑阁接待一位客人,特来与你打声招呼,以免乱了军纪。”
董济安哈哈笑道:“你我之间还讲礼数,忒见怪。”
沈庭燎转头看兵士一眼,兵士立刻会意离开。
董济安挑眉:“怎么,神神秘秘的,难道是位红颜知己?”
沈庭燎无奈:“倒也没大要紧,不过此事不宜声张,此人都护也认识,正是巴中狂刀门门主龙牙。”
“龙牙?”董济安皱起眉头,“去年他灭周家满门,巴中百姓无不闻之色变,我派人盯他好一阵子,刚消停几天,他又生了什么事端?”
“与都护府无干。”沈庭燎摆手,“近日监察司复核卷宗,我发现当初周家灭门案有些疏忽之处,就召他来问问。”
董济安若有所思:“周家……听说桃源忘川图或许与他家有关,难道……”
沈庭燎轻轻摇头,并未答话。
董济安了然:“也罢,我等权当并无此事,沈大人自便。”
“多谢都护。”
剑阁玄关军营前,一眼望去尽是荒郊野岭,这种路途,唯有浪迹天涯的行商与侠客走着才不显突兀。
头戴斗笠的精壮男人正等在外面,许是走多远路,他一屁股坐在扁担一端的竹筐上,竹筐厚实,似是装了不少货物。
不过若是道门中人在此,听得他平稳气息,便知此人根本不像表现得那般疲累。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斗笠下一双眼定住,泛出警惕精光。
“路途迢迢,有劳奔波,请随我来。”
营房大门敞开,日光照耀在正对大门的厅堂,一个年轻人闲坐其中,手中执一柄小巧刻刀,在摆弄木头物件。
但见挑扁担的男人走近,那春水般的眼波横扫而过,分明散漫佻达,却令来客有种神识猛然被攫取之感,像有人在那一眼间审视过他的灵魂。
“哟,师弟,请来个脚夫,送的什么山货?”
龙牙此时再不清楚这年轻人是谁,也枉为狂刀门门主了。
温越收起手中物什,看着他卸下脸上易容:“原来是龙门主,风尘仆仆,喝杯热茶吧。”
龙牙摘下斗笠,一张脸疤痕深深浅浅,分外狰狞。
“都说巫山师兄弟早已离心,想不到在这里能遇见温少掌门。”
温越转头看沈庭燎:“竟有此事?”
沈庭燎抬手落下结界:“谁知道呢。”
龙牙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甚是觉得古怪。
整座营房被封闭起来,仅能感知到三个人声息,这种幽禁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龙牙无暇再去捕捉那丝古怪,他脊背变得紧绷,青筋在额头爆出来。
“你很紧张。”温越注视他,“怎么了?”
“坐,喝茶。”沈庭燎将一杯茶盏推到他面前,茶水热气腾腾,散发出阵阵清香。
龙牙觑了沈庭燎一眼,见他并无其他动作,于是和缓了脸色,在桌边坐下,将那盏茶拢到手心。
“江南贡茶,监察使从前似乎没有随身带这种东西的习惯。”
“从前是从前。”沈庭燎将话头跳过,单刀直入道,“你与周家有宿怨,灭门那天,想必做足准备,不可有漏网之鱼。”
龙牙手指一紧,道:“这些话,当时监察使都问过。”
沈庭燎:“那,周家失踪十多年的女儿呢?”
“女儿?”龙牙莫名,“谁的女儿,周惟不是只有个儿子吗?”
许是想到周文勉在他手下滑脱,他面色又有些不快。
沈庭燎:“周惟有个妹妹,你不知道?”
龙牙苦思冥想:“早年间听人提起过,后来失踪了?他们周家行事高调,这种名字都没听过的丫头,怕不是个闺阁大小姐。”
这一点,与董含光所说不谋而合。
狂刀门盘踞巴中多年,一山不容二虎,两家素来摩擦不断,连龙牙都不清楚周惜芳的事,周家的确不曾让这个女儿在江湖道显露声名。
寻常道门后辈,若有拿得出手的,要么像温越这般携剑下江南,连败各路高手,名扬天下,要么就在洞庭大会当着众人的面崭露头角。刻意隐藏的,多半有些古怪。
除却周惜芳本人意愿,是否,与周惟有关?
温越:“龙门主,你与周惟打过多年交道,他家学如何?”
沈庭燎看他一眼,两人想到了一处。
“周惟打小就上了巫山,能有几分家学?”龙牙奇怪道,“难道少掌门的机关术也相当了得?”
温越轻咳一声,余光瞥见他师弟似是笑了下。
“但周惟毕竟剑道断绝,回到周家后,就没钻研毒理,传承家学吗?”
“少掌门这么问,我只能说他家学平平,要是真用心学过,不见得有多少资质。”龙牙喝口热茶,又道,“毒理虽是道途一种,但属奇门之流,凭这条路飞升成圣的可不多。像他家这种,多半兼修武道,周文勉那小兔崽子,不是成日被周惟逼着学剑吗?”
沈庭燎想起与周文勉在关外初见,点了点头:“不错。”
龙牙看了眼沈庭燎,恍然道:“你想了解关于周家更多的线索。”
那是个堪称宁静祥和的夜晚。
周家没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然令野心勃勃的狂刀门觉得刺眼。龙牙等人费了些心思摸准周家所在,趁着夜深人静闯入那栋大宅开了杀戒。
江湖道强者为尊,杀戮纷争并不少见,何况狂刀门草莽出身,并不在意沾染鲜血。
头颅点地的时刻令龙牙无比畅快,整座大宅中不少人在沉睡中结束了生命,还有一部分警觉的要逃,被围在外面的门人一一截杀 。
就在他满怀胜利者的喜悦时,一场大火从周惟卧房熊熊燃起,随即五彩斑斓的气体喷薄而出,若非气味冰冷刺鼻,沾之皮肉俱烂,此情此景堪称壮丽非凡。
龙牙没想到周惟能做出如此疯狂之举,周家数代家传一朝焚毁,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腰间佩着一柄断剑,笑容扭曲而癫狂。
“龙牙!你以为我会让你尽兴而归?”
他当时怒不可遏,刀气挥开毒雾:“周惟,你果然不得好死!”
周惟放声大笑,满不在乎地望着被遮蔽的天空,浑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大火很快惊动左邻右舍,周家大宅建造在百姓群居的城中,那一夜空气中充斥着剧毒与哭嚎。
狂刀门死伤半数,龙牙带人打道回府,那点喜悦已消失无踪,他在抓紧时机分割周家势力的同时,迎来监察司的不速之客。
龙牙:“周家家传的毒药和秘方,都被周惟那疯子焚毁,真有什么线索,肯定在他儿子手上!”
沈庭燎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再想想。”
龙牙沉默下来。
温越静静一笑,拿出刻刀继续在木傀儡上画符。
刀刃与木材相触时发出浅浅的刮擦声,沈庭燎偏头看他一眼,视线在泛着微光的符咒与桃木戒上停留片刻,又转开去。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出现一丝缝隙,龙牙终于捕捉到一线灵光。
“女人……对,女人!”
沈庭燎:“谁?”
“宅子里的女人,”龙牙语速飞快,“周惟在西厢养了不少女人,打扮不像妾室,也不像奴婢,就像,就像娈宠一样!”
若是以往,听到这些话,只当是个艳情消息,但南疆一路追寻线索,处处与风月有关,沈庭燎坐直身体:“你觉得有何不妥。”
龙牙诧异:“监察使想不到吗?巫山剑道清净绝俗,周惟浸淫此间多年,当然也不近女色!”
沈庭燎:“……”
温越插话道:“门主此言差矣,我派又不是和尚庙,再说了,就算不近女色,也拦不住女色来近,譬如我师弟——”
“闭嘴。”沈庭燎在桌下踢他一脚,“龙牙,继续说。”
温越笑笑,觉得他师弟近日有些放肆。
龙牙眼角抽了抽,接着道:“周惟回家后,奉父母之命成婚,只生了个独子周文勉,后来就再无动静。这么多女人出现在他家,是不是很可疑?”
沈庭燎:“只有这些?”
龙牙:“那天毒雾太大,我们杀了人,根本没抢多少东西就离开了。这一时半会,只能想到这一个疑点。对了,此前不是传出逍遥宗用人当炉鼎吗,周惟那厮会不会也在暗中做这种勾当?”
他剑道根基被毁,身体大损,龙牙的猜测未必不真。
沈庭燎又问了几个问题,龙牙才得以离开。
那两筐山货被留下了。
他命亲卫将龙牙送出军营,转头挑开竹筐盖子,里面满满当当放着一堆杂物,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味。
是那天狂刀门在周家劫掠的财物。
温越扬眉道:“龙牙怕你。”
沈庭燎一边翻检杂物,一边道:“周家出事后,我接到消息前去调查。虽说江湖道自有规矩,但此事伤及百姓,狂刀门理应接受问责。”
温越:“龙牙不像那种温顺性子。”
“嗯,所以我用了点……见不得光的手段。”
“比如?”
“断风烟。”
沈庭燎说话时注意力都在龙牙带来的那堆周家遗物上,并未发现他话音落下时,温越的手顿住了,刻刀悬停半空,未能一气呵成的符咒瞬间报废。
断风烟名字取得风雅,却是个江湖道谈之色变的秘术,效果比百花杀更胜一筹。被施加此术的人将一遍遍陷入此生最痛苦的回忆,一次次品尝所有血泪心酸,纵使神魂拼死挣扎,也只能被迫久陷于噩梦之中。
这种极度折磨人的术法出现在监察司,倒也并不奇怪。
“我知道这个,”温越将作废的木傀儡悄然收起,语调平和,“难怪他打心底畏惧你。”
“师兄,你看。”沈庭燎抬起头,手中拿着一件物什,清透瞳孔中有油然而生的欣喜。
温越注视这双眼睛,须臾起身,上前两步,伸手掐了把他的脸颊。
力气不小,还有点疼。
沈庭燎脑袋一懵:“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你可爱。”温越在那被掐出红印的地方抚了抚,若无其事地去看他手里的丝帕,“绣得居然有三分像,是月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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