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嶙峋,荒漠中夜风呼啸,一蓬蓬风滚草贴着地面疾行。
玄衫剑客支着腿坐在小山顶上,听见风滚草与地面簌簌的刮擦声,还有更为热烈靡乱的声响,从他脚下传来。
那是西域七国驻军大营。
一只纤细的手掀开某处营帐门帘,紧接着钻出一个面色惊惶衣不蔽体的女人。
逃跑显然难以成功,另一条结实粗壮的手臂将女人拦腰抱住,一张扭曲的士兵面孔在营帐缝隙间一闪而过,女人被轻而易举地拖了回去。
在那条短暂缝隙里,传来无数哭泣低喘,以及下流的调笑声。
韩渡皱着眉头,面露嫌恶之色。
出征时,有些军队会设军妓营,供士兵发泄之用。这些女人不被当人,充其量是军资。
在这里徘徊两日,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军妓营的门帘再度被掀开,走出个一脸餍足、慢悠悠系着腰间革带的西域兵。
只见他左看右看,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悄悄从胸前袍子里取出一只小小酒壶。
不幸的是,他刚要打开美美地品尝,就听一记破风弦响,那只酒壶应声落地,吓得他一哆嗦。
射箭者是个明显品阶更高的将官,大声呵斥着,皮鞭落雨般抽打在士兵身上。士兵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韩渡眉梢一挑,他听见西域军中传来一道奇异的哨声。
这道哨声像是发出某个信号,一时间,将官收弓转身,士兵也站起来,匆匆朝营房方向跑。
从军妓营中涌出大量衣衫不整的士兵,没过多时,整支军队都在夜色中醒来。
贪酒的挨了鞭子,贪欢的却视而不见。
韩渡侧首望去,瀚海关巨大的身影沉睡在大雾中,城楼上灯火飘摇,只有守夜人在来回踱步。
队列分明,大军压境。
这是场有预谋的夜袭。
他的脑海中闪过片刻灵光,一时又难以捕捉。
夜风变得喧嚣,大雾中尘烟四起,吹角声响彻关山。
惊马连营!
七国士兵身着铠甲,前赴后继地攻城。韩渡眯眼看去,云梯上士兵行动极快,在到达城垛时一跃而起,雪亮刀锋直劈守城兵咽喉。
血花爆开,韩渡在风中闻到血的腥味。
雾气严重干扰视线,厮杀声响了一会儿后,城墙上颓势有所好转,密集箭雨纷纷射出,将西域军逼退数十丈。
关城城墙厚重,城门不算宽阔,易守难攻,但如斯兵力强攻,不得不出城反击。
为首将领是个重甲男子,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鼻梁上血痕未干,满身戾气似无从消解。
纵然模样看着年轻,但那股气势压顶,西域军也不敢轻视半分。
半妖?韩渡了然,想必这便是那传说中力挽狂澜的边防军副总司彭无惑。
跃马扬戈,厮杀再起。
韩渡瞥一眼战局,翻身从山顶跳下,他漆黑身形与山石融为一体,在大雾中像团潮湿的影子。
道门高手气息收敛到极致,兼之脚步轻若无物,西域军营中残余的卫兵对他的潜入一时竟毫无所觉。
火盆熊熊燃烧,风中吹来铁锈般的血腥味,韩渡扬手在周身落下结界,掐起一个咒诀,平地招来一阵更大的风,军妓营的门帘吹开一道缺口,他像游鱼般滑了进去。
血腥味被甜腻扑鼻的香气取代,满目**横陈,像一具具精美而糜烂的摆件。
在如狼似虎的士兵离开后,尚有余力的人正在清理身体,并帮奄奄一息的同伴清洗,喂些食水。
韩渡视若无睹,只留意到一个半躺着的女人。
室内被火盆烤得暖热,她全身盖着薄毯,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床铺上一片狼藉,勉强能辨认出是撕碎的衣物。
另一个女人端着一碗水在劝告。
水是清水,却要用来送药。
韩渡走近两步,看见晶莹剔透的瑰色药丸,像某种稀世珍宝。
但这样漂亮的东西在那女人眼中仿佛穿肠毒药,她汗湿的鬓发一绺绺贴在苍白面颊上,表情惊恐,无力地推搡着,拼命摇着头抗拒。
馥郁气息令人头脑发昏,这股香气似乎从药丸中散发出来,又日积月累深埋在人体内。
喂水的女人还在低声劝慰,神色麻木而悲伤:“吃了吧,吃了就不会被打了,会好的……”
韩渡拧着眉头,忽而视线一顿。
在更远的角落,几个年轻男人抱团缩在一起,神色是全然相同的空洞。
又一阵大风起,男人女人们俱被冻得一抖,却丝毫未留意这不太寻常的动静。
韩渡从军妓营悄然退出,回到那座小小山头。
他蜷起的手指间紧紧扣着未发作的剑气,漆黑眼瞳冷如寒铁。
“温步尘……这就是你让我来西域的目的?”
急鼓声声。
韩渡转过头,赫然发现战况并不乐观。
彭无惑身陷乱军中,头脸皆溅着血迹,胯下骏马被钩镰枪袭击,惊厥倒地,将他甩了下去。彭无惑就地一滚,顶着纵横刀光,长枪送进一人咽喉,红缨被鲜血浸透。
那股妖气愈加浓重,双方都杀红了眼。
历经军妓营一观,韩渡再看西域军,总觉得这支犯军处处透着邪性。
雾气很大。
从城墙孔洞中伸出长枪,将乱军捅离云梯,然那西域兵更为凶悍,一把抓住长枪,将其从孔洞中大力拔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转枪头刺入孔洞,淋漓鲜血在一墙之隔溅出,闻到这股血腥味的西域兵愈发兴奋,手脚并用飞快登上城楼。
局势不妙。
瀚海关边防军死守多日,战况胶着,一旦稍有不慎,城门告破,首遭屠戮的就是关城百姓。
就在这时,一道淸唳响彻天地,韩渡与万千将士一同抬头,大雾中双翼如云帆,从漆黑天幕滑过,长长的尾翼在战火照耀下披着幽蓝诡魅的流光,这股流光刺破阴翳,雾气消散,露出贫瘠月光下的战局。
骄矜优美的孔雀身姿翱翔在战场上空,大宁守军士气顿时为之一振,那铺天盖地的妖气沉沉压向西域军阵后方,令接二连三的攻城之势受到掣肘。
边防军有人小声道:“他不是睡觉去了吗?”
彭无惑收回视线,扫一眼敌强我弱的局势:“众军听令,与我死守瀚海关,违令者斩!”
“是!”
声浪排山倒海,韩渡目光一凝,看见西域中军阵,有个男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弓。
他身上穿着轻甲,却没参与作战,也不像这场夜袭的指挥者。
那张弓做工精美,并不是普通士兵用得了的。
男人旁边跟随的将士觑着他,欲言又止。
流矢在孔雀庞大的身躯前像一根微不足道的树枝,韩渡眼看着孔雀扭头,一口叼住那根箭矢,然后脑袋一甩,将箭矢原路返还,钉在男人脚边地下。
“呸,什么东西,剔牙都不够!”
战场上众人:“……”
彭无惑脸色一言难尽,十分难以理解孔雀谷少主会是这么个玩意。
而射箭的男人百无聊赖地收起长弓,身旁那将士显然松了口气。
韩渡正注视着此人动向,忽见他转过头来看定了自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是种毒蛇锁定猎物的目光,像一根刺扎进心底。
韩渡头一回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出杀心。
短暂视线交锋过后,男人转回头,继续同身旁的人交谈,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个错觉。
由于大妖战力加入,这场夜袭硬是变成正面对抗,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天明。
直到奔雷般的马蹄声从北方响起。
“是靖王军!”有人惊喜地高呼。
“靖王来了!”
“杀啊!”
“……”
韩渡眸光一转,看见遥远的天山方向,一面猎猎旌旗在马蹄尘烟中高高耸立,绣着麒麟与海棠花纹的旗帜飞扬,展示出威风凛凛的大字——靖。
这一夜,对很多人而言,都是个无眠之夜。
“又见面了,朱厌。”
有着深刻裂痕的长剑稳稳地架住弯刀,剑气似飞霜在周身流转,顺着锋刃交接处缠上去,一路裹挟向上,停在持刀的那只手边。
是种明晃晃的威慑。
少女扬起脸蛋,模样娇美而迷人。
在她刀下,龙牙扑倒在地,面上有劫后重生的喜悦:“上天待我不薄,饶我多活几天。”
朱厌一击不中,也不退,还是那副甜美声调:“你没有西行?”
“既然离开渝州城的未必是董含光,那么离开剑阁玄关的也未必是沈庭燎。被以牙还牙的滋味如何?”
剑气横推如浪,少女为剑意所摄,疾退两步:“沈大人嘴巴生得这样好看,说话却一点儿也不中听。”
沈庭燎冷淡一笑:“是我失礼,还要多谢你提醒,西南军中原来真的有鬼。”
朱厌柳眉微蹙,步法变幻,绕后向他攻来。
东风误精妙万般,沈庭燎腾挪避开刀风,长剑擦着少女腰身而过,烈火忽起,焚上柔软腰肢。
皮肉灼烧的焦味腾起,朱厌大怒:“你!”
“左使血肉被邪秽侵染至此,连烧灼时的气味都这样不堪吗?”沈庭燎口吻平静,却在不断挑动少女神经,“你杀了龙牙,也无甚大用,不过徒惹我生气罢了。”
他手腕一抖,剑气挟着石中火呼啸而出:“百花杀那件事,还未同你清算——”
弯刀刮骨,邪气横生。
他在少女暴虐的面孔上看见一丝裂隙。
嗯?
龙牙被那阵邪风掀得倒仰:“监察使,这是怎么回事?”
沈庭燎握紧手中剑,未及分辨那种异状,就听一记响指声,某种摄心威压原地落下,黑影一闪而过,趁着他无法挪步的机会裹着少女远遁而去。
枯白手指抚过少女面额上的裂隙,裂隙中汹涌的黑气渐渐蛰伏,娇美面容很快恢复如昔,又是副蛊惑人心的好皮囊。
“你太任性了。”戴着梼杌面具的人道。
朱厌被他抱在怀里,一双手捧住他冰冷的面具,漂亮脸孔上常有的那种可人笑意不见了,她语气冷冰冰的:“我原本并不这样任性。”
两人沉默地对视。
朱厌忽然神经质地搂住男人脖子:“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微闭着眼睛,雏鸟眷巢般地呢喃:“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远处山道上,沈庭燎淡淡道:“回去吧。”
龙牙扫过他阴郁面色,点一点头,转身钻入层层山林。
青色符鸟乘风飞落,绒绒地蹭上他的指尖。
沈庭燎目光一缓,入剑回鞘,看见符鸟原地化为一张纸笺,又是一怔。
纸笺上笔迹极潇洒,温越少年时手书便是这种风格,多年过后形色未减,愈加清狂。
只写了三个字。
白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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