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第一反应:“消息传出去了?”
斥候一愣:“靖王受伤,身边还有朝廷派来的监军,并未刻意封锁消息。”
“罢了,去看看。”沈庭燎道,“给韩掌门牵一匹马。”
韩渡:“就那么笃定我会去?”
沈庭燎:“自洞庭大会后,监察司一直在留意沧浪剑方面的消息。贵派在道上声名本就不够清白,你又冒出了头,借这块招牌作恶再合理不过,韩掌门竟然不予计较,看来很大方了?”
韩渡:“……”
尚未靠近靖王军驻地,便远远感知一股霸道杀伐之气,这股威压来自久经沙场的劲旅,手上刚沾过血,积威犹存。
在这杀伐之气背后,大雍旧都庞大的暗影静静伫立,相较于曾经辉煌盛景,如今的金阙只是座憔悴空城。
大多数过路人夜间行宿,都不会进入这座城池,当年大厦倾頽,山河同悲,无数绝望痛苦不断积聚,化为种种怨煞迷障,直至今日步入其中,都说不清会撞上怎样的乱世余响。
靖王军对沈庭燎的到来不显意外,四下里俱是悄悄打量的目光。
主帅刚刚遇刺,御前监察使就带人上门,总觉得万分微妙。
牙帐正中坐着个面容英挺的男人,一双锐利凤眸从三人身上扫过,像又轻又快的雪山风。他一身便装,衣衫半敞,锁骨与心口之间的位置绑了厚厚的棉纱,已经看不出伤口的样子。
沈庭燎一声“靖王殿下”还未出口,男人忽然暴起,一杆寒铁长枪轰然刺出,直指他身后韩渡咽喉。
他微微偏头,嗅到枪尖上洗刷不去的血气。
一招“太息”出手,稳稳架在枪身,重剑通体平阔,连挥动间都看不出刃口光辉。
韩渡视线一顿,面前长枪色泽暗然浮动,是种特殊的青黑,像夜幕下寂静流淌的关河。
须臾,枪身撤去,持枪的男人唇角微扬:“果然假的比不上真的,那天战场上替本王挡了一箭的人是你吧?”
他声音醇厚悦耳,有种久征沙场磨砺下来的沉稳。
韩渡:“你发现了?”
“如果没那道剑气,我的护心镜恐怕要碎。”男人将长枪放回手边的兵器架,重新落座。
靖王李定,表字承轩,十几岁便领兵戍守边关,多年不曾回京,他的母亲正是宠冠六宫的荣贵妃。
沈庭燎:“殿下,刺客使的沧浪剑法,是第一卷招式?”
方才韩渡用的那招并不在第一卷中。
“不错。”李定目光转动,“沈庭燎,你身边这位,是令师兄么?”
温越从进入牙帐就在看戏,忽然被点到名,不由笑道:“殿下好眼力,在下巫山温步尘。”
李定:“本王戍守边境时,听说过敦煌道剑客声名,可惜近几年不常见你踪迹。倘若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兴许能发现,那里使用沧浪剑法的游侠不在少数。”
沈庭燎:“云梦泽乱局后,中原地界明面上用沧浪剑的寥寥无几,的确有许多在边境活动。不过殿下特意提及,是发现了什么?”
“本王手上有一些线报——”李定停住话音,在温越和韩渡身上打量片刻,“你们现在是哪种关系,同门?”
韩渡:“不是同门。”
“唔,”李定话锋一转,“算不上多么特殊的消息,白马营丘池不是还在西域么,叫他留心一二便是。沈庭燎,本王今日动了气血,该早点休息,你和你的人跟在后面,不用太紧张这里,那毛贼功夫平平,运气好罢了。”
沈庭燎:“是。殿下保重。”
长夜未尽。
咸阳道崎岖不平,即使仍被用作通行道路,百年来大宁也从未修整过,此举相当意味深长,仿佛刻意留着狰狞伤疤,提醒世人不要忘记鲜血淋漓的过往。
“我知道靖王那些线报,”温越一手松松握着缰绳,身子随马儿行步轻轻摇晃,“这两年敦煌道上,使沧浪剑法的‘游侠’传出了一些劣迹,譬如以保护商旅的名义勒索钱财等。数目不算多,但名声大有损毁。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又该算在沧浪剑头上。如此看来,与洞庭座师的初衷大相径庭。”
沈庭燎想起另一件事:“韩渡,段衍去哪了,他没跟着你?”
韩渡:“他那么想当我徒弟,我就把第一卷剑法丢给他,练不成不必拜我为师。”
沈庭燎与温越对视一眼,显而易见,肯定是练不成的……
“你实在不厚道。”沈庭燎道。
韩渡:“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奇怪吗?”
虽说彼此看不顺眼,韩渡这回并没执意要走,一方面本就同路,另一方面,谁也没法保证靖王不会再遇到怪事。
“真是越抹越黑,”温越用火钳拨了下篝火,将那点美丽焰光挑得更加明亮,“他的性子比你还别扭。”
韩渡坐得远听不见,但沈庭燎近在咫尺,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说他就说他,何必提我?”
“你不一样,”温越笑,“令师兄耐心有限,对他只想动手打一顿,对你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沈庭燎余光瞥去,他那些倒霉手下纷纷迅速收回视线,心虚地大声咳嗽或抬头望天。
“三队长,天上既没星星,也没多少月亮,你看半天,能看出几分意思?”
“啊,啊?”三队长结巴起来,“不、不知为何,看着这样朦胧的月光,属下就思念起家里的爱妻……”
有人忍不住噗嗤噗嗤笑起来。
沈庭燎:“……”年关快到了,想给圣上送点年货。
温越逗一句,见好就收:“我在谭家那几天,谭千秋跟我说起过关于你的旧事。”
沈庭燎:“我与谭家泛泛之交,能令谭千秋耿耿于怀,多年不忘的,大约只有孔雀谷。”
孔雀谷在天下人眼中,乃是南疆地界群妖汇集之所,山谷钟灵毓秀,潜伏着许多闭关修行的大妖,寻常人轻易不敢靠近。
在它成为孔雀谷前,是被谭家和沈庭燎同时发现的一处风水宝地。
“那时我初出茅庐,有很多事要做。”沈庭燎回忆道,“百年来大地灵气损耗,不仅人族难以飞升,就连妖族也逐渐衰竭,尤其是刚刚修成人形的妖物。”
温越:“所以你迫切地需要那块地盘,从而获得妖族支持。”
“是。”沈庭燎点头,“但没想到谭家寸步不让,两相僵持之际,发生了魇妖为祸西南之事。”
温越:“‘罗’很厉害,那是极其冒险的一个决定。”
沈庭燎:“谭家擅风水阵法,其他却不出色,魇妖又是种特殊妖物,一时相当棘手。我向他们许诺除掉魇妖,那片山谷就让与我。”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即便顶着剑圣弟子名号,面对已经堕魔的强大魇族,能有几分胜算?
出于各种各样的心理,沈庭燎初涉江湖时,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微妙态度。
谭千秋面上不显,应承时却很草率,摆明了在轻视他。
“有时弱势也能成为进攻他人的利刃。”沈庭燎淡淡一笑,“我要让他后悔这样轻易地做下承诺。”
温越:“沈郎君行事狠绝如雷贯耳,魇妖刚被杀死,等在孔雀谷外的妖族就一举占据宝地,谭家主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而你一石二鸟,既在江湖道上立了威,又得了妖族的信任,将他们少族长收归麾下。”
“在谋求生存的正道上,人和妖都是同路人。”
“那么,靖王与你是同路人吗?”
沈庭燎陷入短暂沉默,而后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想必圣上与太子他们,比我更想知道答案。”
晨光熹微。
沈庭燎从营帐中走出,看见他师兄站在外面,素净衣袖在风中拂动,袖口是连绵不绝的流云。
机关鸟扑簌高飞,温越回眸:“姬小楼说在望都等我们。”
“有‘月烬’的线索了?”
“不见得多么肯定,他要先去找一趟岑微云。”
沈庭燎心念一转:“岑家本家都不清楚的东西,难道在内宫?”
“也许。”
岑微云是岑述孙辈,论医道盖不过当世医圣风头,唯一特别的地方在于,此人在医官署任职。姬小楼要去找他,兴许是发现了疑点,经岑老授意上京寻求他的助力。
一夜北风过后,大地干燥冷硬。兵士架了锅子,凿开那条结了冰的河,汲水煮沸,白雾滚滚,传递着热气。
白马不畏天寒地冻,四蹄在地上嘚嘚跺个不停,面对可以任意驰骋的山野兴奋无比。
沈庭燎放开缰绳,白马离弦之箭般撒开蹄子冲出去,带起马群飞奔呼啸,掀起一片白浪。
韩渡在一块黢黑山石后探头:“大早上遛马扰人清梦,有没有良心?”
“是吗?”沈庭燎抱臂,一脸事不关己,“还以为这样的马蹄声,能震碎你梦中迷惘呢,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韩渡翻了个白眼:“你们几时拔营?”
沈庭燎观察半暝天色:“靖王该动身了,即刻整装出发。”
轻骑踏过平野,芦花在风中瑟瑟摇曳,被凿开的河面下传来游鱼摆尾的声响。
“停。”沈庭燎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抬起,止住身后大军动作。
“师兄,你感觉到了吗?”
“有股异状,却并不危险。”温越道。
“地上马蹄和脚印是新鲜的,”沈庭燎道,“但不是靖王大军留下的痕迹。”
韩渡不远不近地跟着,听了这番对话,不耐烦道:“喝口凉水都要塞牙,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跟你们作伴。”
他手一扬,剑影凌空,刺破重重迷障,咸阳道蓦地染上金红夕晖,西风扬尘,大道正中出现一个银甲白袍的身影。
那人像被惊动,缓缓策马转身,俊美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惘然。
“我在等我的兵,”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们是谁?”
时空交错,百年一瞬。
沈庭燎收敛神色:“他是……”
温越:“大雍末代清平侯,秦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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