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此处幻境突然出现,是受这位早已作古的年轻将军影响。用道门话术来说,这是个气运极强的地缚灵。
他身上很干净,虽惨死沙场,却没受到邪秽侵蚀。
难道大雍最后的王气有那么强?
沈庭燎眉心蹙起,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双方人马谨慎地对视,秦夜光目光逡巡,又开口道:“奇怪,你们的兵马制式,与历朝历代都不同,还有我不知道的劲旅?”
“如今是大宁长乐二十一年,自大雍亡国后已有百年光阴。”沈庭燎道。
秦夜光一怔,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周身风物愈加清晰起来,夕阳下咸阳战场尸骸遍地,折戟沉沙,他的白袍上、脸上也溅着斑斑血痕。
“所以,我死了一百年?”
沈庭燎:“确切地说,是一百二十年,人间两个甲子已过。”
这位年轻将领在陌生大军面前陷入长久沉默,不知此情此景是否勾起曾经兵临城下的回忆。这样的沉默很难让人将他与大雍帝京嬉笑怒骂的第一纨绔联系在一起。
要破除这种迷障并不难,地缚灵凭镇灵术就能引渡,否则一旦逗留人间太久,回忆起死前诸多惨状,极有可能就地异化,酝酿新的邪秽。
但,许是此人身份太过特别,在场众人无一出手。
秦夜光嘴唇终于动了动:“难怪,金阙从没这样安静过。”
温越提了一个问题:“你的兵呢?”
史书记载,秦夜光兵溃咸阳道,从主帅到士卒全军覆没,既然主帅在此,那些阵亡将士的阴灵在哪里?
“我刚醒,醒来就在这里。”秦夜光抬了下眼皮,反应仍有些迟钝,“大雍真的亡国了,是吗?”
韩渡:“我们来之前,有个军队在这里驻扎过,你没有跟他们打听?”
“我以为是犯军,不想看见他们,然后那些人就消失了。”秦夜光脸上带了歉意,“是误会吗,但我也找不着他们在哪。”
“要找到他们很简单,”温越对他道,“你去往生就可以。”
秦夜光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引马侧身,仔仔细细端详夕阳下残破的金阙城楼,像是再三确认往昔成灰,不可追回。
大军静静等待,直到他再次转过身来,说道:“我答应往生,但在此之前,你们要帮我做一件事。”
沈庭燎:“什么事?”
“找到我的坟墓。”秦夜光摊开空空如也的掌心,“我的戟落在那里了。”
史书记载,清平侯秦夜光战死后,大雍朝廷虽然焦头烂额,但依然为其举行了隆重盛大的葬礼,赐予长眠秦岭帝陵的王族待遇,棺椁出城时帝京百姓哀哭不止,满城缟素,堪称国丧。
身着烟青软甲的轻骑四下散去,把守住幻境各个角落,等待迎接凭空消失的靖王大军。
秦夜光的坟墓并不难找,没多时就有兵士来报。
沈庭燎对他作一个“请”的手势。
莽莽秦岭气势巍峨,青山埋骨,皆成史书。
秦夜光的神智越发清醒,尚有兴趣到处打量:“他们给我墓修得不错,很气派,也不知亡国前有多少人得空祭拜。”
温越:“将军希望很多人来祭拜么?”
“倒也没那么重要,”秦夜光道,“我更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当着主人的面挖坟掘墓,到底有些无礼,沈庭燎询问秦夜光意见,却听他道:“随意吧,死都死了,谁还在乎住得怎样。”
等待的过程中秦夜光并不留心,他抱臂倚在自己的战马身上,抬头注目夕阳余晖中掠过的飞鸟,面容沉静看不出何种心绪。
探墓的人没点火把,而是拿出了夜明珠。地宫黑暗阴冷,一行人沿着甬道深入,路过车马库等耳室,终于到达主墓室。
华丽棺椁彩绘在珠光下熠熠生辉,但来者都无心去看那精美图案,目光不约而同被靠坐在棺椁前的一具尸骨吸引。
尸骨作文士打扮,膝头却放着一柄格格不入的长戟,姿态优雅平静,像是在这里静候百年。
秦夜光听闻传报进得主墓室,见到这具尸骨却面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单膝跪倒在地,颤抖着手抚上白骨的脸:“谢连城……你为什么,在这里?”
半透明的魂魄从白骨穿过,有光亮蓦然浮现。
那是块墨色光润的石头,用红绳串起,自白骨脖颈垂落,被人紧紧攥在手中。
温越:“灵璧石?”
“灵璧……”沈庭燎喃喃,脑海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清平侯身边有位监军,姓谢名灵璧,字连城。传闻他随身戴着一块石头,是个不可多得的神物。”
温越:“姓谢,扶风郡谢氏?”
沈庭燎:“嗯。这块灵璧石,据说有倒转光阴之能,是谢家偶得之物,不过从未有过类似奇迹。”
韩渡:“倒转光阴闻所未闻,那就是同尘世镜一样的神物喽?”
温越颔首:“果真如此,就是极其罕见的机缘。”
秦夜光听在耳中,脸上犹带几分不可置信:“你们是说,他重生回去了么?”
温越近前几步,指间释出剑气,试探石头灵力:“极有可能。内中力量与当世所传某些逆乱时空的禁术颇为相似,但更像化外法则。”
秦夜光轻声道:“大雍已彻底腐朽,就算回去,能改得了几分?”
温越:“他死在你墓中,或许与你有关。”
“这把长戟是他送我的,我那时说过死了也不能扔掉的玩笑话,”秦夜光苦笑,“总不至于被他记住了吧,他向来最讨厌我。”
“讨厌你,还送你这么好的兵器?”韩渡道,“都死同穴了,这算什么,殉情吗?”
“殉情?”秦夜光吓一跳,赶紧摇头,“不,他选择死在这里,只能是殉国。”
清平侯兵败,金阙溃散只在旦夕,谢灵璧无力回天,怀抱一身文人气节,只有殉国这条路可走。
“我太了解他了,”秦夜光虚虚触碰白骨脸颊,“如果他在死前选择重生,倒也并不奇怪。”
许是气息牵动,长戟上有半透明的东西飘飘忽忽荡出来,然后渐渐隐没在他身体内,另有一柄长戟幻化在他手中。
温越瞧着这一幕,了然道:“你有一缕精魂附着在长戟上,谢灵璧动用灵璧石,保全了你的魂魄,让你免于被邪气侵染,但为何术法作用下,你没能与他一起重生,而是沉睡于此?”
沈庭燎眸光一动:“将军,介意开棺看看吗?”
“不必。”秦夜光平静道,“你猜得没错,我的尸骨不在这里。”
话音方落,陵墓外忽而传来几声梵音,众人疾掠出墓室,一道金色佛光正从金阙中央直冲天穹,然后向四面八方扩散,金阙紧闭的城门轰然洞开,自门中缓缓走出李定和他的大军。
靖王单手提着长枪,枪尖残存的黑气随风消散,仿佛刚结束一场战役。
温越:“有趣,很少见到这样佛性与杀性并存的兵器。”
沈庭燎:“‘关河’原是大觉寺一位得道高僧的法杖,后来大觉寺住持将法杖熔炼重铸成长枪,赠予靖王殿下。”
秦夜光从墓室走出,沈庭燎转头对他道:“好像找到了你的埋骨地。”
在靖王纵马停驻的土地上,长枪佛光不休,秦夜光眉心间也现出淡金色印记。
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脸上,掠过一抹极复杂的自嘲笑意。
“说来的确难堪,他们把我埋在了城门口。”
大雍王都最繁华的通行地,那些喜爱他、感念他的百姓,可曾想到会一日日从他尸骨上践踏而过。
清平侯战功赫赫,乃是大雍倾覆前最后的星光,那些平庸无道的皇族赞美他、畏惧他,就算他死去也不敢直视他的尸骨,处心积虑将他当作一个邪物镇压。
“很荒唐是不是?”秦夜光道,“如果谢连城不曾保护我,我死后定然没有好下场。”
那边李定抬头,双目锁定秦岭中的人影,声音含了内息:“解决雍都迷障费了点功夫,现在是要帮忙迁坟吗?”
白骨重见天日,秦夜光面目愈发清晰。三年沙场在他身上留下某种难以忽略的沉重感,与这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皮相格格不入。
棺盖打开,内里果然只有套簇新铠甲。
“不要动谢连城,”秦夜光皱了下眉,“好些年过去,弄散了太难看。”
沈庭燎:“我若有办法让他完好无损地与你同棺合葬呢?”
秦夜光:“他凭什么身份同本侯合葬?再说,我还嫌挤得慌呢。”
棺盖阖上,秦夜光一跃而起,坐在自己棺材板上,环顾一圈,道:“我已决定重生。我知各位不是平常人,所以还有一事相求。”
韩渡:“你先前说,即便重生,也为时已晚,为何还要去?”
“我不去,他在那傻等着怎么办?”秦夜光又皱了眉,“真是个麻烦精……”
沈庭燎:“选择重生,就不会往生。那未了之事,是你的兵?”
秦夜光:“对。他们有没有可能,已经往生了?”
“无法确定,这里没有任何踪迹。如果将来在别处见到的话,”温越语调微有停顿,“我等会尽力,给他们一个好的归宿。”
秦夜光:“如此再好不过。对了,至今不知各位名姓,请问该如何称呼?”
温越微微一笑:“将军重生后,只能保留生前记忆,我等身后闲人,皆如云烟。不过,世间机缘无定,兴许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
“好。”秦夜光说完一字,不再有下文,他侧过头,静静看了眼坐在棺前的白骨。
从进入墓室后就在旁观的李定忽地发问:“秦将军,沉寂多年,一朝惊醒,是为何故?”
“嗯?”秦夜光视线一收,回想良久,肃然道,“梦醒前的瞬间,我看见一只白色老虎。”
李定盯着他:“白色老虎,怎么样?”
“它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又闭上了。”
四方神的说法自古有之,而野史曾记载,末代清平侯秦夜光在还未上战场时,就曾做过关于西域白虎的梦。
沈庭燎:“殿下也梦到过?”
李定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做梦的时机,大约就在瀚海关战况胶着之际。
秦夜光打量着他们,道:“看各位兵强马壮,如今的年景应是比我那时好过许多,倘若真有了棘手的麻烦,理当早做准备,万勿重蹈覆辙。”
说出这些话,他神色轻松许多,对温越道:“我该走了。”
灵璧石光芒笼罩整个墓室,停滞百年的阵法再度运转,银甲白袍的将军原地消失,棺盖上空空如也,而被白骨握在手心的神物也化作一片飞灰,从这个时空擦去痕迹。
出洞封墓,寒风吹来清晨冷意,夕阳下的古战场仿若弹指一梦。
沈庭燎:“师兄,秦夜光带着回忆重生,对后世会有影响吗?”
“大雍倾覆已成定局,非一人之力可抗衡。”温越道,“当然,或许会产生小小的机缘,成就些许变数。”
沈庭燎:“他其实很清醒,选择重活一世,放不下的并非大雍江山,而是谢连城。”
温越莞尔:“这二位倒像是绝境下的知己。”
“知己?”沈庭燎摇头,“看他嘴上说着二人不和,神色间分明爱慕难舍,岂是‘知己’二字可以言表。”
“哦?”温越含笑睇他一眼,“你也知什么叫爱慕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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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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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金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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