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小楼打量御前监察使发沉的脸色,问道:“沈庭燎,你会动逍遥宗吗?”
沈庭燎:“阁主如此关切,心系何人呢?”
“江湖事,江湖了,”姬小楼停顿片刻,道,“果真有那一日,给我个亲手了结的机会。”
沈庭燎明锐双目盯着他,蓦地扬唇笑了:“方子不在欢喜阁,未必就在逍遥宗,姬红药现下装得跟孙子似的,阁主与其在这儿提心吊胆,不如好生查查,此人到底站在哪条船上。”
姬小楼手一晃,折扇唰地打开,遮住大半张脸:“怕你了,跟人合作一点不肯吃亏。”
“监察司很忙。”
两人在这里唇枪舌剑,那边温越却是事不关己,半倚阑干往外看。
天水大街分东西两边,与东面舞乐坊相对的是兴善坊,从兴善坊沿西子门大街再向西行,有座占地颇大的道观,虽比不上江陵本家,也足够庄严高雅。
道观前除了看热闹的百姓,还聚着一大群身穿道袍的人,为首之人衣着繁复隆重,压不住一身凛冽剑意。
“师兄,看什么呢?”
温越微微勾唇:“上清宫主已到望都。”
沈庭燎走到他身边,抬头望去:“佛道两家在民间声望极高,大朝会时,上清宫主和大觉寺方丈都会露面祈福。”
姬小楼轻摇折扇:“逍遥宗沉寂,符宫主此时正春风得意呢。”
温越:“他应该快突破了。”
一派强者,便如定海神针,只要境界在那里,江湖地位就在那里。
浮玉楼高处,坊市巷陌一览无余,货郎走街串巷,扁担两头挑着糖瓜儿、果子等吃食,孩童在追逐打闹,见货郎过来,团团围了上去,又呼啦散开回家,拖着大人来买中意的小点心。
沈庭燎:“过不了几天就是年关,城中进了许多江湖人士。”
温越示意胡人酒肆密密匝匝的人潮:“还有胡商。”
天水大街两侧搭满棚子,摆着林林总总的货物,有西域玛瑙、香料,以及各种新奇玩意。
也有游牧打扮的混迹其中,带来风干牛羊肉和奶酪。
忽然,极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巡防营的人搬了杈子拦在道路两旁,铺位严重占了大路地盘的小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一不小心滚落大堆泥娃娃小哨子。
“又有哪个大人物进京了?”姬小楼打着扇子晃过来,寒冬腊月小风儿嗖嗖,不知此人是冷是热。
等了一会儿功夫,沈庭燎凝目远眺而去,只见招摇旗帜下,两头白色大象并排在前,迈步缓行,大象周身披彩帛,黄金宝石装饰其上,精美万分。
沈庭燎:“是贡拾国使团。”
姬小楼:“哈!最麻烦的来了。”
贡拾以富庶彪悍闻名敦煌道,侵扰边境者中总有其身影,此次七国联军压境,亦是以贡拾为首。
靖王带着盖有贡拾国主大印的降书奔赴望都,千里迢迢随后前来朝觐的使团会是怎样的心情?
沈庭燎想起那天嘉和帝说的话:“这场战争,不会轻易止步。”
白象慢而沉重的脚步已到近前,使团从天水大街经过,要拐弯向西子门大街,去到鸿胪寺馆舍。西子门大街上,符道临的仪仗已进了道观,两班人马并不冲撞。
使团人数过百,乃是本次大朝会最大的一支队伍。紧跟白象身后,有二人骑高头骏马,最前面的约莫三十许,鬈发深肤,鼻梁高挺,神色间颇有傲慢之态,落后半步的男人看着年轻些,但长相与之大有差别,竟与大宁人更为贴近,只一双琥珀色眼珠昭示出异族血统。
姬小楼手中折扇浮空,扇面上山水转眼空白,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支笔,三两下勾勒出那两人样貌,嘴里道:“打头那个,应当是贡拾国大王子穆辛·阿列赞,后面的是他弟弟祜桑·阿列赞,听说这个弟弟是大宁女子所生,为国主所不喜,自幼被逐出宫廷,流落民间,直到近些年才回归。”
他语气不无嘲讽:“老国主估计年纪大了,又念起露水夫妻几度温存,留他做了二王子,但上头压着个雄心勃勃准备继位的大哥,对这便宜弟弟可没有好脸色。”
沈庭燎:“祜桑·阿列赞的身世,比之南疆族长风衔烛,还要坎坷许多。他母亲是谁?”
“一个边境寻常百姓家被劫掠的女子。”姬小楼道,“她生下孩子后没几年便一命呜呼了。”
沈庭燎正侧耳倾听姬小楼说话,忽而觉察一道视线攫住了自己,那是种直达心底的阴冷恶意,仿佛一根覆满毒刺的软鞭。
他目光如电扫荡过去,看到一驾驼车上飞快落下的帘子。
驼车周围有诸多士兵拱卫,此人地位不见得比两位王子更低。
清冷暗香欺近,沈庭燎回神,发觉温越五指扣在他肩头,将他半揽在怀中,另一只手中一朵桃花裹挟着剑气飞出,撞开晃动的帘帷,没入那驾马车。
没多时,桃花原路返回,落在温越掌心。
原本雨带春潮般的娇嫩色泽悉数褪去,浓重死气凝结其中,花朵只在他手中眷恋地停驻片刻,便颓然委顿下去,化成一团灰扑扑的渣滓。
饶是姬小楼脸色也变了一变,如此情状,分明是摆了个不祥之兆。
沈庭燎面上挂了霜,一巴掌挥过去,将那团渣滓拍了个灰飞烟灭。
他的手被温越一把握住,圆润而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指骨关节,蹭出层层痒意。
“师兄?”
“嘘——”温越下颌几乎垫在他颈窝,眸光沉沉落在下方辘辘行过的驼车上,语调极轻柔,像在讲什么睡前故事,“里面有个魔物。”
沈庭燎很快就知晓了那魔物是谁。拿到一份使团名单不是难事。
当然,这份名单直接令他传信京畿督卫军统领赵思明,口吻严肃地建议加强全城戒严,尤其在天子设宴接见列国使团时。
大鸿胪寺内,封子彦正在清点礼单上的物品,状似不经意地瞥一眼抄手游廊那边,娄玉书神色平静,但与他一贯模样比起来,应是生了不小的气,在他对面站着个同样穿绯袍的官员,脸上有微微歉意和木讷,不过在封子彦看来更像是种敷衍。
自前礼部尚书陈英革职后,这一位子暂无人补缺,便由两位侍郎共领诸事。
娄玉书是扶风郡大儒谢清的得意门生,又在文心台悠游过不少日子,后来取仕登科,实打实坐到侍郎位,能力、才干俱佳,礼部中人也隐隐以其为首。但另一位侍郎的身份让这种信服不能轻易显露,表面上二人分庭抗礼,地位相当。
即使性子慢吞吞的,对政事毫不上心,作为当朝镇国大将军与皇贵妃的亲弟弟、靖王殿下的亲舅舅、大宁的国舅爷,荣长信没有任何必要,为下官递错的一份名单,而去低声下气地道歉。
因为贡拾国临时新增了使团人员,所以在把名单交给同僚时错拿了旧的,说出去只怕被人笑掉大牙。
荣二爷沉迷佛道,人尽皆知,平日里叫人给擦屁股便也罢了,这种节骨眼出个大纰漏,娄玉书咬着后槽牙,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实则恨不得把他套上麻袋打得满地爬。
旁边传来“啪嗒”声响,封子彦抬头,多出来的那个使团人员正站在一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下,手里握着一截海棠断枝。
此人个子颇高,肩背略有佝偻之态,从头到脚裹着相当华丽的异族服饰,贵重衣料上绣了繁杂符文,与钦天监那位邋里邋遢的监正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许是察觉到他注视,这人转过头来,一张沟壑丛生的脸正对着他。
即使看过这张脸,封子彦依然是一阵心悸。
人在衰老时,脸上的皱纹会越来越多,像岁月不断刻下的年轮,但封子彦此前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人,面部覆满道道蛛网般的皱纹,凝视几息便能令人眩晕,打心底生出恐惧。
那人开了口,声音比外表年轻,甚至不是老人的那种粗糙,也毫无衰弱感:“我听闻,望都遍植海棠花,海棠,是你们最喜欢的花朵。”
封子彦定一定神,用流利的西域话回答:“国师大人说得不错,望都本是块不毛之地,相传开国时太祖皇帝亲手种下百花,只有海棠最先开放,后来便成了大宁的国花。”
贡拾国师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脸上皱纹随之变幻,封子彦移开视线,只听他道:“刚刚从天水大街经过,看见一座官署,内里杀伐之气很重,听闻里头主事的是个海棠花般的人物。”
封子彦心头咯噔一下,面不改色道:“那是我朝监察司所在。”
贡拾国师没再说话,不知使了什么术法,那枚海棠断枝眨眼化作黑色细屑,从他指缝间坠落。
封子彦借口去看膳食匆匆离开,走到半路撞见独自行来的娄玉书,立刻把人拉到偏僻处,将贡拾国师怪异言行描述一遍。
“我会转告的,”娄玉书道,“你去对接别的使团,贡拾这里我亲自应对。本是跟御史台借你来做译官,没想到有硬茬子。”
封子彦沉吟片刻,道:“只是朝觐,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何况有温步尘、符道临那样的道门高手坐镇,若真掀起风浪,我们也可瓮中捉鳖。”
娄玉书:“但愿如此。”
在照例整理这一年积压的卷宗时,左谦发现自家监察使格外勤奋,那一目十行的本事几乎被运用到极致,仿佛赶着年关加急处理完一样,第二日点卯时经常发现灯台里见底的灯油,只好帮忙重新注满,唯恐他夜间又要使用。
也想着问过,酉时过了都不着家,家里无人等候吗?左谦认真思索了下,决定还是不找这个话题。
湛思那边传来消息,户部忙得炸锅,就差住在府衙里头了,过府之约怕是要推到年后。沈庭燎本打算趁着回京当晚的空隙找他,不料被嘉和帝绊住,索性现在两人都忙,便暂且搁置下来。
如是直到除夕前一天,御前监察使推掉种种邀约,在监察司和沈宅两点来回,终于在迷蒙晨光中眨了下眼睛,瞥见灯台一点微茫火焰跳了两跳,绽放完最后的大团灿烂,彻底熄灭。
坊市寂然,这是连夜间嬉游者也最安静的时候。嘉和帝身体欠佳,冬日太阳出得晚,早朝也迟,街道上听不见朝臣车马的銮铃,只有偶尔几声鸟雀清啼。
马蹄嘚嘚从石板路上踏过,守夜的巡防营卫兵瞧见,躬身一揖,马背上年轻人微一颔首,便贴着皇城外墙向着北边去了。
这是要出城?
卫兵纳罕,天寒地冻,御前监察使要去北邙山捉几只野味当年货吗?
沈庭燎当然对蛰伏山里的精怪没那么大兴趣,他穿过玄天门,沿着石阶上了北邙山顶。
北风自荒原起,到了帝京酷烈余威犹存,随着白马拾级而上,风刀愈发冷厉。
钦天监几座大殿近在眼前,到处洒扫得非常干净,一些大鼎、钟鼓等器具也布置得相当完备。
引路的司晨对这不速之客拱手道:“不知大人来此,有失远迎。”
“没什么失不失,我顺路来看看。”沈庭燎在山门口放了马。
司晨一噎,这可不像顺路,说是临时起兴过来监察更可信吧……
沈庭燎忽略他脸上那点心思,问道:“年关已至,监正大人近日观星有何见闻?”
“大人没叫星官记录,”司晨小心答道,“不过昨夜大人未曾观星。”
“哦?他夜里还有别的事?”
“来了一位客人。”
说话间已到观星台,不消这位司晨介绍,沈庭燎一眼便瞧见那里坐着两个小老头,一个冬腌菜般满脸晦气的就是此地监正杨璀,另一个戴着羊皮帽子贪嘴喝酒的是天一堂老板冯润生。
司晨将人带到,便一溜烟跑了。
沈庭燎走过去,发现山巅处居然弄了道阵法,阵中气脉流动,外面寒风大作,内里温暖如春。
杨璀看到他,登时一惊,忙起身相迎:“沈大人,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山上冷,我进来暖暖身子。”沈庭燎瞄一眼他身后棋盘,“杨大人,你竟然跟臭棋篓子下棋?”
冯润生闻言,张口骂道:“人家愿意跟我下,碍你什么事?”
“冯润生不光棋技稀烂,到处求着人跟他下不说,他还悔棋,”沈庭燎挑眉,以目示意,“杨大人回头瞧瞧,是不是棋面变了?”
杨璀一惊,转头细看,挠挠头:“咦?似乎……”
冯润生气恼,伸手将棋面搅了个一团糟:“不下了,扫兴!”
罪魁祸首脸上半分歉意也无,自顾坐下来,拿起搁在一边的羊皮卷。
羊皮卷上绘着大宁及周边广阔的天地,西接大漠狂沙,东至无极之海,南抵千里烟瘴,北连无尽荒原。此时,地图的东侧和南侧分别画了只腾飞的青龙和朱雀,地图最上方是大片星图,对应东南两处分野的星辰黯淡无光。
“日前大雾弥漫,星河迷踪,偏有荧惑守心,藏于天幕。”沈庭燎将羊皮卷放回,注视杨璀的眼睛,“沈某不通星象,不见星官进言,特来讨教。”
杨璀那张脸愈发苦闷:“并非不愿进言,只是无常劫昭示已出,如此迹象实在平常,说出来徒添烦恼。”
沈庭燎冷笑:“所以你烦恼得昏了头,在这儿陪人下棋放出脑子里的水?”
冯润生听得白眼连连。
杨璀哼哼唧唧,半天打不出个闷屁。
“我问你,”沈庭燎拈起一粒棋子,在棋盘上磕得“哒哒”作响,“荧惑守心,赤色之气起于西方分野,祸在何处?”
杨璀脸色惨绿,支支吾吾。
“说。”
“祸在……祸在归人。”
沈庭燎静了一晌,开口道:“我师兄也是归人。”
冯润生实在听不下去,手里酒杯重重一放:“猪油蒙了心的东西,哪个提他来!”
“哦,不是他。”沈庭燎道,“那是谁?”
杨璀绞着手指:“这个真不知。”
即便如此,三人也陷入沉默。
帝京望都,眼下最大最亮,明摆着的那个归人,是靖王。
沈庭燎从玄天门入城,刚走没两步,忽见温越从一间书肆徐步而出。
“师兄,怎么在这里?”
“师尊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我要多读书,不负他老人家教诲。”
“……”
温越少小求学时涉猎甚广,胸中典藏何止万卷,更兼收百家之学。沈庭燎心知肚明,想起温越提及这两日与姬小楼打理欢喜阁年末事务,这处书肆想必是个暗桩。
“师兄说瞎话的本事又长进了。”
温越闭上眼笑道:“就当我说瞎话罢,监察使大发慈悲,可怜则个?”
沈庭燎一双眼温沉如水,含了淡淡笑意:“上哪去,我送你。”
温越翻身上马:“你上哪去?”
沈庭燎一愣,忙碌整宿,这天的确并无要事,他随意想了想,还是挑了个最直接的地方。
“北军营地。”
“我也去。”
“嗯?”
身后人一笑,替他甩开缰绳,白马疾行街道,冲散轻烟似的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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