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心头一闷:“红尘纷乱,总有体味。我不知,那无上剑道就知吗?”
温越:“说这些可没用,我不修无情道。”
韩渡插话道:“无上剑道不算无情道,那算什么?”
温越:“只是纯粹的剑道而已,如果纯粹就等于无情,不要也罢。”
沈庭燎蹙眉:“师兄!”
韩渡听了这等惊世骇俗之语,一时若有所思。
靖王军与白马营一前一后,越过山林河川,终于在冬月陆续抵达帝京。
韩渡在进入望都前再次消失。
线报说,他出入多家酒肆,腰间那枚酒竹筒即便空了也香气醉人。
“那么多年查无此人,如今踪迹时时暴露,很难不让人怀疑别有居心。”温越撩开马车帘子,回身嘱咐一句,“明日到浮玉楼找我。”
这驾普普通通的马车停靠在小路边,稍微拐出去几步就能走上官道,与大量进城的人马混在一处,毫不起眼。
“嗯。”沈庭燎双腿一夹马腹,纵马回到白马营前列。
“入城!”
日光倾城。
大觉寺第一道钟声响起时,天水大街上的人们听到另一种隆隆震动,这种震动他们并不陌生,就在前两天,靖王雄师归来时,便是这样令人振奋的声响。
他们刚刚猜到来者是谁,就见高头白马金镶玉在阳光下散发出夺目光辉,马背上青烟如云,打头那位轻骑丰神如玉,肩甲一簇浮雕海棠明艳动人。
“是沈庭燎!”
“白马营回京了!”
钟声止歇,天水大街热闹更胜平常,放眼望去,各大茶楼酒肆都挂上了年节的彩绘装饰,缤纷琳琅目不暇接,迎接远道而来的归人。
绢花、手帕、香囊、扇坠儿纷纷抛掷而出,马蹄飞奔过处如白练招摇,道旁行人被巡防营士兵拦在杈子外,尚未来得及看清那海棠纹样几何,就被一阵风吹得捂住脸颊。
哎哟!跑那么快作甚,冬天风刮得脸疼咧!
骏马疾驰,在监察司大门前戛然止步,沈庭燎翻身下马,同等在那里的人紧紧拥抱了一下,唇角泛起笑意:“仲礼,公务繁忙,清减了许多。”
左谦亦笑:“多事之秋,不敢懈怠。”
白马营大军入城,已有京中各军署的人等在那里,接引众人前去安置。有家在京城附近的兵丁,刚好选择此时休假,与家人团圆。
兵力逐渐分散,左谦提起另外一事:“早先湛小令君路过,说等大人回京后要过府一叙,大人得空给他报个信。”
沈庭燎:“好。圣上那边通报过没有?”
左谦:“圣上说,在紫宸殿等你。”
深冬时节,内苑草木凋零,枯枝上缠着各色绸带,一眼看去花团锦簇,喧妍如旧。开得最好的还是腊梅花,清幽香气萦绕宫阙瓦檐,又随风散去宫墙之外。
小内侍视线悄悄在前面的人身上溜过,一套轻甲戎装端肃齐整,腰背挺直,步履从容,对内苑道路熟悉得像是走过千百遍。
忽地一个止步,小内侍猛地回神,匆匆刹住脚,听得前面那人淡声道:“黄公公调教的人,怎么毛毛躁躁的?”
小内侍面颊发热,正要开口,却听一阵女人欢笑传来。
“贵妃娘娘今日要去梅园赏花。”他连忙道。
沈庭燎远远看去,荣妃一袭雪白狐裘,身着海棠醉蝶宫装,愈发衬得一张脸鲜艳妩媚,光彩照人。
嘉和帝后宫百余人,贵妃未必是最美貌的,却是花期最长的,相较于年轻嫔妃,自有一种迷人风韵,无怪乎多年宠冠六宫。
那边美目流转,已注意到这里。
沈庭燎上前行礼:“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阿照回来了呀!”荣妃含笑扶了把他的手臂,“何须拘这些虚礼,昨日定儿来见本宫,还提起过你,本宫料想着,这两日你也该进京了。”
沈庭燎:“劳烦娘娘挂念。微臣在南疆搜罗到一种红萝果子,不光滋味甜美,还能润泽肌肤、补气宜体,不日就差人送到娘娘宫里。”
荣妃:“每到年节就等你带这些新鲜玩意儿回来,宫里那些吃的用的早就腻了!”
沈庭燎:“内廷皆是四境贡品,娘娘吃穿一应精心,这话叫圣上听见怕是吃味,连带我这小辈挨板子不是?”
荣妃笑得花枝乱颤:“管他作甚,少不得有人孝敬我呢!”
于是说笑两句,又将人送到梅园,沈庭燎赶到紫宸殿时,内侍总管黄秀正候在大殿门口,一笑一脸菊花褶子:“我的郎君哎,可算把你盼来了。”
“大冷天在外头吹风,冻坏了准备算在我头上?”沈庭燎抬步跨入大殿,顺手在老内侍后心拍下一道符咒,吩咐后面那小的,“带你黄爷爷去偏殿喝杯热茶,人老了脑子也糊涂。”
那符咒拍下去浑身泛暖,经络通泰,老内侍笑眯眯受了,抄着手跟进大殿。
地龙烧得火热,紫宸殿内暖意熏人,嘉和帝一身明黄衫子坐在书案边,案头堆满奏折,时至年关,下面递上来的折子尤其多。
他一条胳膊支在座椅扶手上,以手抵额,似是困极。
脚步声平缓,然后在书案前停下,一只手拎着铜壶,向冷却的杯盏中注水,碧绿清透的玉镇纸映出水流倾泻时的袅袅烟气。
嘉和帝睁开眼:“阿照。”
沈庭燎放下铜壶,向他行礼:“圣上。”
嘉和帝扫一眼滴漏:“路上见了谁?”
“贵妃娘娘。”
“唔,定儿刚回来,她这几日高兴着呢。”嘉和帝眉目舒展,“定儿十几岁带兵戍边,这么多年过去,朕差点都认不出来。可那是朕的儿子,再看一眼朕就能认得清清楚楚。”
“殿下是大宁的殿下。”
“你们在咸阳道遇见,为何不同行?”
“白马营将士一路报到归队,脚程不快,唯恐延误殿下回京团圆。”
“呵。”嘉和帝笑一声,“罢了,除了那位,谁也管不得你。”
他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抽出一本:“你在这里头说,月下香可能换了地盘?”
沈庭燎颔首:“是。古蜀道培植地暴露,他们敢公然挑衅,必定还有后手。我已传信欢喜阁在四境探查。”
嘉和帝:“你与欢喜阁合作,实则将信任押在温步尘身上。朕问你,故人如何?”
沈庭燎:“他很好。”
嘉和帝有些意外:“怎么说?”
沈庭燎:“作为巫山传人,剑道不负众望,作为同门师兄,行事无可挑剔。纵然久别至今,我心中仍存不满,对他本人品性也无话可说。”
嘉和帝:“朕原想着你心怀芥蒂,不免担忧,现下却是不用再操心了。阿照,你长大了,行事自有分寸。”
他扬声道:“黄秀,把朕那副玲珑棋盘取来。”
老内侍颠颠儿捧着棋盘和云子快步进来:“老奴早就备妥了。”
沈庭燎看了看小山般的书案:“圣上不批奏折么?”
“都是些请安的闲话,朕叫陆昭看去。”嘉和帝兴致颇好,“今日手谈务必尽兴,顺便给朕说说这一年的见闻。”
忙得团团转的陆相人在政事堂,面对小内侍抱来的一大堆吉祥如意,在心里骂了好几遍小王八蛋才解气。
这一手谈就到半夜,沈庭燎留在宫中用了两餐饭和一顿宵夜,没奈何放弃了原本计划,冒着夜色回到沈宅。一觉天明,管家在外头道,浮玉楼那边送来帖子,天字一号房有请。
清晨时分浮玉楼喧闹将将止歇,楼下三三两两坐着赶早来喝茶聊天的人,就连跑堂的小伙计也打着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顾茶水。
沈庭燎避开旁人耳目,径自上去第七层。
珠帘撩开,发出清脆声响。窗边坐着两个人,转头向他望来。
沈庭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天字一号房,必是阁主手笔了。”
姬小楼细长狐狸眼笑得眯起:“人活一世,享乐第一。”
沈庭燎过去坐下,瞧见几案上摆着个精巧笼子,笼子里有只花吉鼠。
花吉鼠身负花纹,性情温顺,憨态可掬,有时被人当作宠物饲养。
有时,也会有别的用途。
“从岑家带来的?”
“不错。”姬小楼拈了一块点心,放进笼子里。那花吉鼠正饿着肚子,一把抱起点心三口两口下肚,然后在笼子里团团转,鼻尖耸动着,寻找新的吃食。
沈庭燎:“它很正常。”
温越将一小碟豆沙糖糕推到他面前:“尝尝。”
沈庭燎:“此情此景,总让我疑心这里头下了药。”
“监察使此言差矣,那么珍贵的药,岑家费了老大功夫才复刻出来,岂能随随便便给你当零嘴吃。”姬小楼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瓷瓶内倒出一粒瑰色药丸。
沈庭燎:“月烬?比黄鹤云那个小不少。”
“给它吃足够了。”姬小楼将花吉鼠双颊一捏,相当利索地将药丸塞进它嘴里。
花吉鼠睁着茫然的小眼睛,咂了咂嘴。
没过多时,它忽地“吱吱”乱叫,两只前爪不停地挠着笼子,发疯似地猛撞上去,笼子“哐哐”被撞得直晃荡,场面极其失控。
沈庭燎看着仇人般冲自己张牙舞爪的花吉鼠,再看看手里拈着的香喷喷的豆沙糖糕,皮笑肉不笑道:“师兄,你待我真好。”
温越笑如春风:“我也是这般觉得。”
沈庭燎将手中糖糕掰成小块,从笼子缝隙塞进去,花吉鼠立刻饿虎扑食,险些将他指头一并咬掉。
姬小楼支着下颌:“恐怕不够。”
果然如他所说,花吉鼠迅速解决掉糖糕,又开始暴躁撞笼,姬小楼抬手将另一块梅花糕扔进去,那小东西吃得肚子溜圆,进食速度丝毫不减。
如是三五块点心下肚,花吉鼠肚子大得惊人,薄薄一层肚皮上血管清晰可见,两颊还在不停鼓动,画面极其诡异。
“这是极少的分量。”姬小楼施了道术法,将花吉鼠弄晕,“待它克化些时日,还能恢复如常。”
沈庭燎:“花吉鼠生性贪吃,所以,月烬的作用,其实是放大它的**?”
姬小楼一笑:“监察使果真聪慧。”
沈庭燎:“但人的**各不相同。”
温越:“师弟不如猜猜看。”
沈庭燎向姬小楼伸手:“那药,再给我看看。”
小小瓷瓶打开,一股甜腻幽香飘散在空气中,沈庭燎细闻一番,将瓶塞塞上:“这不是完全的‘月烬’,但内中必有月下香。”
“你说得没错。”姬小楼接过瓷瓶,“岑老他们比对了你们送来的月下香花粉和‘月烬’,发现药丸研制过程中,还加了一点料。”
沈庭燎:“操纵一个人,首先要拿捏住他的**,这并不难,但若要快速操纵一群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变成同一个。”
他迎着二人视线,肯定道:“至少黄鹤云屋子里的药,让那些弟子都沦为了**的奴隶。”
“精彩,分毫不差。”姬小楼抚掌,对温越叹道,“又输给你了。”
沈庭燎侧首:“师兄拿我赌了什么?”
温越扬唇一笑:“赌那海棠花会一品国色。”
二月花朝时节,京中惯例举办海棠花会,群芳斗艳,同科考一般,选出当年状元、榜眼、探花三朵丽色。
沈庭燎:“阁主大手笔,头名状元海棠可不是千金能买的。”
姬小楼作忧愁状:“哎,逞一时意气,悔之晚矣。”
“说回‘月烬’的事。”沈庭燎道,“你们的结论。”
欢喜阁主小胡子一翘,娓娓道来:“‘月烬’之所以有淫邪之用,皆因里头加了一味秘药,那秘药的名字,叫神仙错。”
沈庭燎听出弦外之音:“神仙也要犯错,不像正经药,又是你们密宗门的东西?”
“啧,算是吧,”姬小楼摸了摸鼻子,“神仙错本就是密宗门从前用来控制炉鼎、增加床上兴致的玩意,后来随着炉鼎炼制法门被废止,此物渐渐失传。”
他拈一块梅花糕填进嘴里:“岑老识得此物,却苦于没有方子,我找遍了欢喜阁记载,一无所获,姬红药又是个靠不住的。后来岑老想起,很早之前内宫流传过此物。”
沈庭燎:“很早之前,有多早?”
“大约就今上刚登基那会儿,”姬小楼道,“他骤然扩充后宫,有不少想凭子嗣上位的,用了神仙错能令肌骨莹润,平添媚态,吸引君王目光。”
沈庭燎垂眸细思,嘉和帝身子骨偏弱,也不重欲,后宫所出夭折泰半,活下来的只有五个,最小的公主出世后,就不怎么宠幸嫔妃了。
姬小楼悠悠道:“可惜咱们这位圣上看不上这种不入流做派,神仙错在内宫流传没多久便被禁止。”
沈庭燎:“方子还留着?”
“嗯。”姬小楼颔首,“我得了岑老手令,从岑微云那儿讨来神仙错的方子,再等岑家将完全的‘月烬’复刻出来,也就一两日功夫。”
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枚瓷瓶,拔出塞子,熟悉的香气再度盈满鼻息,催人意动。
这,才是真正打碎尊严、将人改造成完美炉鼎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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