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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芙蓉太液柳萋萋

芙蓉太液柳萋萋,春去春来无穷碧。

凤箫声声动金铃,随风逐絮踏歌行。

——题记

建武十年,冬,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覆盖了长安。

皇太女李耀和几名宫人玩起了打雪仗,天气寒冷,她戴了双暖和的鹿皮手套防止手指冻伤。

这鹿皮还是上次秋狩的时候,女皇亲自射下的鹿。

李耀正是顽皮的年纪,她弯腰掬起一捧晶莹的白雪,揉成一个又大又结实的雪球,朝前方重重地扔去。

陪她打雪仗的宫娥是个聪慧矫捷的人,她迅速地躲过,那雪球不偏不倚砸中她身后一身紫色官服的人。

白雪散落在那尊贵的紫袍上,被呼呼的北风吹散,残留的雪星子凝结成块,顽固不化。

李耀“呀”了一声,朝那紫衣女子奔跑过来,嘴里喊着:“崔姨母,孤不是故意的,是雪团不长眼睛。”

崔琬弯弯眉眼,伸出手牵过李耀,替她拍干净披风上的残雪。

“臣刚刚下朝,想着来问问殿下的功课温习的怎么样了,没想到不巧了。”

说到这里,这位有从龙之功且官至中书令的天子近臣忽然低头笑了一声。

“这是臣第二次被人用雪球砸了。”

年幼的皇太女好奇道:“普天之下,除了孤和母皇,便是崔姨母为尊,莫非是母皇砸的您?”

“不是,”崔琬斟酌了一下,轻声细语地回答她,“是臣的一位故人。”

北风吹卷起大雪,刮过一阵雪白,如深春飞絮。

那飞絮在崔琬的记忆里转呀转,飘呀飘,最后散在了太液池的上空,无影无踪。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

“迦叶奴。”

(一)

迦叶奴是崔琬的乳名。

她出身尊贵,父亲崔逖是当朝宰相也是清河崔氏的宗主,母亲出自大族陇西李氏,李氏出嫁那年,获封安成县主。

李氏临盆前夕,做了一个梦,梦见释迦牟尼的弟子摩诃迦叶坐在莲池中央朝她拈花微笑,所以她一落地,便起好了乳名“迦叶奴”。

崔氏实行男女共学,崔琬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最通晓诗书礼仪,年少便以才学闻名。

十四岁那年,她的才名惊动长安,入了裴皇后的青眼,一道圣旨,招她入宫为嫡女衡山公主李琼的伴读。

明面上说是公主伴读,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后殿下的意思,是属意这位崔女公子以后入主东宫。

裴皇后是个温和宽容的人,长时间安静地坐着,诵经礼佛,习字作画,像是有心事一般话少愁多,连笑容也淡淡的。

立政殿唯一的热闹,就是衡山公主的欢声笑语。

皇帝的公主本就不多,还夭折了几个,身体康健,平安长大的衡山公主理所当然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比崔琬小上两岁,天天跟着崔琬后面喊着“琬姐姐”,温习《女则》的时候答不上来,便故意拉着崔琬的袖子告饶。

“琬姐姐,我再也不贪玩了,你别告诉母后。”

“妾受皇后殿下所托,督导公主学习经史典籍,不敢懈怠。”

“琬姐姐你最好了,你也知道的,这些《女训》,《女则》看得我头疼,还不如看《汉书》和《孙子兵法》有趣。”

这些书,不是她一个公主该看的。

但崔琬背地里还是瞒着裴皇后带着她逐字逐句地品读。

有时候崔琬会有一种预感,自己服侍的这位公主将来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好好好,”崔琬实在拿她没办法,“不过公主也得应付好皇后殿下布置的任务,这样妾才能带着公主偷偷去读那些书。”

“琬姐姐,我的好阿嫂,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崔琬面上一红,示意衡山公主噤声:“公主,不要胡说。”

“诶,”衡山公主眯起眼睛,笑嘻嘻地凑近她,嘴里像是抹了蜜,“琬姐姐,谁不知道你以后会是未来的太子妃?东宫里的那位,可是三天两头的借着看望我的虚头,来给你送时新钗环和吃食。”

“啊对了,”衡山公主继续如数家珍,“我求了好久的和田玉棋和紫毫笔,他小气巴巴地不肯给我,琬姐姐只是赞了一句材质精美,他便立马改口说良笔配才女,玉棋配佳人,琬姐姐即是才女又是佳人,合该是这紫毫笔和玉棋的主人。”

崔琬的面孔和瓷瓶上盛开的芍药几乎一个颜色,衡山公主得寸进尺,拉着她的袖子悄声道:“以后琬姐姐当了太子妃殿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妹妹,有朝一日成了皇后,记得给妹妹多多的食邑。”

尽管这只是衡山公主的玩笑话,但崔琬还是忍不住想了很多。

自己以后真的会嫁给他做太子妃吗?

父亲和母亲好像并没有让她入主东宫的意思,而是…更希望她能成为范阳卢氏又或者荥阳郑氏的宗妇。

宁为崔门冢妇,不作东宫侍巾。这是祖训。

“迦叶奴!”

一个清楚响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琬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满宫里,知道她的乳名还敢当众百无禁/忌地叫出来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太液池旁边的柳树开始掉絮子了,雪白的一团漫天飞舞,就像是窦德妃宫里那只肥硕的狸奴进入了掉毛期。

崔琬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穿着淡黄色圆领袍子的少年走到她面前,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迦叶奴?老远就见到你在发呆,是衡山又惹你生气了?”

按照规矩应该向他行礼问安,说着“妾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妾身康健,不劳殿下忧心”这种场面话的,但说了他又要生气,拿手指弹她眉心花钿,说着再玩这种文邹邹的虚礼就再也不理她了。

哪里会真的不理她,不出三天,就又当作没事人一样来找她,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些新奇又精致的小玩意逗她笑。

崔琬冲他笑了笑,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衡山公主勤奋好学,十分聪颖伶俐,《女训》和《女则》都倒背如流。妾也没有发呆,只是在看太液池上戏水的鸳鸯。”

李曙眉眼弯弯,目光牢牢看向她,让崔琬觉得这眼神比太液池上头的日光还要灼热些许。

她站定在原地,抬头和他对视,哪怕对方是储君,她也丝毫不怕。

李曙向她走近了三步,他身上耀眼的黄袍子是上好的丝绸做的,太阳在上头反射出明亮的光,照得崔琬眨了下眼睛。

下一秒,这人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拿出一支金步摇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这距离太近了,近到崔琬可以清楚地闻见他身上上好的占城沉水香。

她想问问他,这香里今天是不是又加了什么别的东西,让她的心一下一下跳得飞快。

她尚未开口,便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耳垂。

“迦叶奴,你没有欺君吧?”

“欺了。”

这么直接了当的回答让李曙一愣,他笑出了声。

少年清朗的笑声带动着崔琬也展眉微笑,暂时忘掉了漂浮着的心事。

池上的鸳鸯似乎嫌弃他们吵闹,破坏了这静谧的好时光,相伴游远,直到肉眼寻觅不见。

李曙说她胆大包天,敢欺骗太子,犯下欺君重罪,一定要好好处罚才会长记性。

处罚的方式,不过是让她吹箫给他听。

入宫之后,崔琬很久没有吹过箫了,期间吹错了几个音调,靠在她肩膀上闭着眼睛仔细聆听的少年居然也没什么反应。

这应该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传闻中喜好雅乐的太子殿下,其实是一个音痴。

(二)

待到衡山公主读完《汉书》、《三国志》、《三十六计》以及《五经》,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崔琬悄悄带着她读《贞观政要》。

尽管教材是由尚仪局的女官统一分配,只有《女训》、《女则》、《女论语》这类书,但崔琬有的是办法偷偷为公主搞来她想看的东西。

虽然搞来的方法并不体面,是从东宫里偷来的。

她知道某人会对她这一并不体面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胆子愈发大了。

有的时候崔琬会自我安慰,读书人的事情,怎么可以用偷来形容呢?

衡山公主和崔琬头靠着头,躺在榻上小声地交谈今日的读书心得。

聊着聊着,衡山公主低声问她:“琬姐姐,你为什么会同意带我看这些书?”

“妾也不知道,如果被人发现妾这个伴读是这样教导督学公主的,仁慈如皇后殿下,恐怕也会把妾的这颗聪明脑袋从脖子上分家,挂在菜市场的城门上给全长安的人看。”

这既是玩笑,也是大实话。

崔琬笑了:“但公主求知若渴,妾实在不忍心泯灭公主的才华,妾带着公主偷偷地看,偷偷地学,不被人知道就好。”

“如果被人发现了,是妾带坏了公主,妾会揽下全责。”

宫中规定,公主所习,惟礼容女红,敢议朝章者以逆论。

衡山公主换了一个姿势,躺在崔琬的怀里幽幽叹气:“琬姐姐,真不公平。”

崔琬知道她说得是什么,但是一些话实在是太禁\忌了,她不敢应答。

衡山公主犹自说道:“凭什么太子哥哥能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只能学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她从崔琬的怀里抬头,眼神发光发亮:“神龙政变之前,则天女皇临朝的时候,女子是可以看这些书的,已经有过女人当皇帝的先例了,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太女?”

崔琬的瞳孔在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里骤然放大,她伸手捂住了衡山公主的嘴巴,可公主的声音拦不住一般从她的指缝里飘了出来。

很低又很沉,只有她们两个人才听得见。

“琬姐姐,你真的想当太子妃吗,又或者是出宫成为那些大族宗主的宗妇生儿育女一辈子?太子哥哥登基做了皇帝,你就会像母后一样,彻底被他关在这座皇宫里给他生孩子,管理后宫嫔妃,抚养皇子皇女,你再也出不去了。”

“如果我做了皇帝,琬姐姐,我会让你当我的中书令,赐你紫衣金鱼袋。”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应该当个秘密永远放在心里。

但崔琬去东宫里偷书,哦不借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上一本看完的还回来,手悄悄又伸向了下一本《帝范》。

在一旁假寐的李曙轻轻咳嗽了一声:“拿《帝范》干什么?谁想要当皇帝了?是衡山还是你?”

她拿书的手一顿,此刻也辨别不清这位共她青梅竹马的储君是否真的有在生气。

他的话可轻可重,崔琬第一次觉得脊背发凉,大汗淋漓。

她所有的僭越都是在他的容许下才被存在,如果他不容许了,她此刻干的事情就够她立马被拖出去杖毙。

气氛安静了几秒,崔琬放下手上的书,直直朝他跪了下来。

膝盖尚未落地,高座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一双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这次,崔琬没有了和他对视的坦然和嚣张。

李曙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最后凝在了她发髻的金步摇上。

这是他送她的金步摇。

不过有些歪了,在发间摇摇欲坠。

他伸手扶正了步摇,也松开了她。

“带着书走吧,别被人看见了。”

崔琬松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体面话缓一缓气氛,一抬头,却只见到了他的背影。

这次,他貌似是真的不想理她了。

也是,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屡次做出这种大不敬的事情,实在是挑战他的底线。

崔琬心下一冷,猜测着或许从第一次“借书”开始,这位太子殿下就在心里记着她到底能有多放肆。

现到如今,怕是终于忍不住了。

她垂首,以恭敬的姿态告退。

从这一次开始,她足足三月未曾和他见过面,连一封书信也没有。

不是害怕,不是惶恐,就是觉得从前一些美好的东西,突然就变了味道。

似乎再见面只会让味道变得更糟糕。

好在《帝范》的可读性很大,崔琬和衡山公主沉迷其中,三个月也没有读腻歪。

衡山公主知道他们之间的冷战,几次想要找机会缓和,两位当事人却都躲猫猫似的不配合。

最后她装模作样推开了东宫的门,把书扔在了李曙的案几上。

“还给你还给你!小气鬼!我和琬姐姐借你几本书看着玩罢了,以后再也不看了不就行了。”

她软硬兼施,抱住李曙的胳膊撒娇:“我的好哥哥,你这太子未免也当的太多心了,我和你一母同胞所出,又是个公主,怎么会和你夺嫡呢?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再说了,宫中除了我,还有几位皇兄皇弟排在前面,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

她的脸上溢满天真和真诚,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李曙叹了一口气:“是孤多心了。”

衡山公主回宫之前,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曙哥,琬姐姐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清河崔氏的女儿,才不稀罕做什么太子妃呢,她过两年就出宫嫁给范阳卢氏的郎君做宗妇。”

(三)

这话,是衡山公主现编的。

不过李曙当真了。

崔琬把那支金步摇压在了妆匣的最里面,又在没人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拿出来看。

讨厌李曙。

她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念到最后,却又化作一声长叹。

那支金步摇,重新回到了她的发髻上。

上元节的那天,衡山公主染了寒症,卧病在床调养。

崔琬也没了出宫游玩看花灯的心思,执意要陪伴在公主身边。

入宫三年之久,她与衡山公主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君臣、主仆,她与她更是相知相许的知己,情深意重,远远胜过同姓的宗亲姊妹。

同悲同喜,同忧同乐,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衡山公主老老实实喝了几天苦汤药已经好了很多,她给崔琬布置了任务。

去宫外给她带一盏最好看的花灯,以及城东酒楼新鲜做出来的羊肉胡饼。

“这些东西让宫人们去买就好,我想陪着你。”

“琬姐姐,”衡山公主笑了,“外头这么热闹,在冷冷清清的宫里陪着我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转一转,玩一玩,遇到什么新鲜事正好回宫讲给我听。”

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皇帝携徐贵妃和赵丽妃登勤政务本楼,撒金钱珠宝作为喜钱,引百姓们争抢讨个喜头。

崔琬注意到裴皇后没有来,心下不免有些哀戚,皇后失宠已经多年,如今皇帝只愿意和宠妃们言笑晏晏,连表面功夫也不想给皇后了吗?

去年的上元节,放的是万国来朝灯,今年换了花样,放的是五谷丰登灯。

崔琬在集市上挑了盏最好看的莲花灯,打包好了刚出炉的羊肉胡饼,跟着一群结伴的女子一起走桥求吉。

走过三座桥,就可以消灾。

桥下灯树闪烁,整个长安城亮如白昼,连明月的光辉都稍许逊色。

崔琬走过第二座桥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圆领袍子,戴着一张虎面面具,和崔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没有交集,但步伐永远一直。

崔琬走慢些,他也走慢,崔琬走快了,他便也步子迈得大些。

崔琬觉得有些好笑,走到第三座桥的时候,崔琬骤然停下了脚步,人潮拥挤,那虎面人的步子尚未停好,一个没站稳,就堪堪要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崔琬扶住了他的手,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占城沉水香。

其实见到他的第一眼,隔着面具,她就认出了他是谁。

不过对方看起来并不想承认……

崔琬松开了他的手,冲虎面人微笑:“人多拥挤,这位郎君可要小心。”

虎面人只是垂首冲她点了点头,作为道谢。

她继续往前走,他依旧跟着她。

变扭鬼,崔琬啼笑皆非,在心里骂了他百八十遍。

以后做了皇帝,这人肯定也是个犟种。

他就这样沉默地跟着,她也不回头。

记得前些年刚入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闹过变扭,互相不说话几日,再见面便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好如初。

现在彼此长大了,空长几岁,心却变得狭隘,连和好都拉不下脸面来。

崔琬觉得烦躁,步子越走越快,路旁的花灯再闪亮美丽,她也没了驻足欣赏的意思。

有人叫住了她:“崔家琬娘,你怎么走这么快?“

是卢谨,范阳卢氏的宗子。

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是世交,她与卢谨幼时便相识,如果她未曾被裴皇后选中入宫,也许此时早已是他的妻子。

崔琬完全没有看见后面的紫衣虎面人握紧了拳头,若不是隔着面具,那冷冷的目光早已把卢谨杀了千百次。

“吃得太多了,走快些消消食,谨哥,好巧,在这里也能遇见你。”

她故意称呼得亲昵,幼稚地想要激怒某人。

卢谨走到她身边,眼神悠悠地打量不远处站着偷听,哦不,直晃晃听他们说话的虎面人,俯身在崔琬耳边问道:“那位…就是你以后未来的太子夫君?”

“谨哥不要开玩笑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

“诶,你们吵架,可别嚯嚯我,我总感觉那张虎面之下,已经对我起了杀心了,琬妹妹可别拿哥哥我的命开玩笑。”

这个举动在李曙眼里异常暧昧,卢谨低头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她低头红了耳朵。

卢谨轻轻咳嗽一声,直起了身体,朝崔琬身后行礼:“臣告退了,不打扰太子殿下赏灯。”

崔琬回头,他已经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面色不好的脸。

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真的有不怒自威的储君模样,瞧着怪害怕的。

三个月未见,他消瘦了很多。

崔琬在火树银花里瞧着他,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大街上热闹哄哄的,更显得他们之间的沉默寂静悠长,仿佛是彼此第一次见面。

崔琬想问问他,怎么瘦了这么多,是皇帝陛下给他施加的压力太大,还是朝中哪位臣子又惹他心烦了?

还是…仍旧在生她的气?

她上前朝他走来,他眉头才松动了些许,露出些许笑来。

一辆华贵的钿车在此刻招摇而过,将他们阻隔开来。

钿车上几位华服的女子一眼就相中了李曙,好一个身长玉立,气态华贵的小郎君,想必是出自五姓七家这样的大族。

于是她们纷纷从袖中掏出香囊,向李曙投掷过来。

李曙被香囊砸得无处可躲,堂堂太子,在街头闹市好不狼狈,路人们不知道他的身份,纷纷调笑道:“好一个受欢迎的英俊郎君,不知道有没有妻室?”

“是啊,若是有了妻室,想必小郎君的夫人该吃味了。”

崔琬突然玩心大发,走上前牵过李曙的手,回答看热闹的路人们:“这是我家郎君,没法子,他长得英俊,我已经习惯他这么受欢迎了。”

李曙一愣,呆呆立于华灯之下,没有言语。

年少不知事的时候,她仅仅只是迦叶奴。现在长大了,她是宰相崔逖的女儿,身后是清河崔氏和陇西李氏的势力,他不得不防,不得不多想…

“诶,小娘子,你可要看好你家郎君,刚刚不少娘子偷偷看他呢。”

崔琬笑了:“大娘你放心,我家郎君对我一心一意,一个妾室都没有。”

这玩笑话一说出口,崔琬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后宫佳丽三千,六宫粉黛的好颜色尽为他展颜。

这边的热闹散去,前头又有了新的热闹,人群往前去挤,又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崔琬想要松开他的手,却发现挣不开来。

她发髻上的金步摇没有歪,他却还装模作样地扶了扶。

“上次的事情,对不住。”

“啊,什么事情?妾记性不好,不记得和殿下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李曙从袖中拿出一枚羊脂玉佩,这是他的贴身之物,背后刻着太子才能用的螭龙纹。

他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上:“此物不可轻易予人,但未来的太子妃可以。”

“迦叶奴,凭此玉佩,往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东宫找我。”

是“我”,不是“孤”。

远处有人在卖水灯,灯若莲花状,鹅黄花蕊上面放着没有点燃的蜡烛,等待有缘人买下,亲自点起烛光放入河中,随着流动的河水许下最诚挚的愿望。

“走,迦叶奴,我们也去放水灯。”

他挑了两盏最贵最大颜色最鲜艳的水灯,这水灯大到崔琬一只手根本拿不住,几乎是捧在了怀里。

“殿下您可真的是…出手阔绰。”

买盏小的就行了,非要买最大的。

“我的愿望很大,怕太小的承载不下,还有啊,我今天不做太子了。”

“那你想做什么?”

“一个和心上人一起放水灯的普通人,可以是个小官,是个举人,是个商贾,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的白丁。”

听上去似乎都比做太子要自在。

朝堂上的形势并不好,劫火洞然,大千俱坏。

皇帝愈发昏庸,近日痴迷修仙炼丹之道,妄求长生不老之术,宠信奸佞之臣。

底下诸王虎视眈眈,他的太子之位看似稳固,实则如莲茎遇风,瞬息可折。

崔琬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莲花灯芯被点燃,他们一起放入城河中,两盏巨无霸的水灯霸道地挤过一众小灯,飘飘然随水逐流,一前一后,紧紧跟随。

有孩童在母亲怀里大喊:“娘,好大的灯呀,像是这灯群里的两个大王。”

李曙和崔琬本来还在双手合十地虔诚许愿,闻言睁开眼睛,相视一笑。

“六郎,你许了什么愿?”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崔琬笑了,此人嘴上说着今夜不做太子,但许着的还是心系国家的大愿。

“你呢,迦叶奴。”

“和你的差不多,只不过我贪心,还又许了一些儿女情长的愿望。”

崔琬仰头与明月相望:“不过如果神明太忙,满足不了太多,那就满足最要紧的那个吧。”

“国家太平,盛世安康。”

(四)

今年的天象格外反常,仲春的时候飘了场没有来由的春雪。

衡山公主和宫人们玩着打雪仗,崔琬在一边并没有加入。

她摩挲着袖中的那枚羊脂玉佩,直到冰凉的玉佩和自己的掌心同一个温度。

她一个人坐着发呆,望雪,望天,望屋檐上的一对燕。

一只燕子已经被冻死,另外一只安静地待在它的身边,不离开,也不去触碰它,只是呆呆看着已经僵硬的同伴。

崔琬和那只燕子一样,保持着发呆的动作,觉得天地茫茫无归处。

有人走到她面前,她也浑然不知。

“迦叶奴,怎么老见你发呆?再这么呆下去,人都要变傻了。”

少年似乎又长高了些,脸上的轮廓也出落得愈发明显,英俊挺拔,很有储君的风范。他拂落她披风上的落雪,笑道:“一起去打雪仗吧,迦叶奴。”

他居然一点也不让着她,雪球砸中崔琬的裙摆,散落成块状的残雪。

崔琬不是他的对手。

衡山公主在一边大喊:“琬姐姐,我来支援你!”

这春雪下了几日,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司天台的监正回禀皇帝,仲春飘雪乃为凶,雪杂赤霰乃是血雪,春雪赤,有兵丧。

皇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和几个道士一起炼制丹药,这种不吉利的话明显败坏了皇帝的好心情,司天台的监正竖着进来,横着被抬了出去。

他近日十分宠幸道士王玄真和朱归真等人,特意在宫中建了望仙台,让几个道士传授自己仙术和长生不老之法。

李曙劝过父皇,但被责令出了望仙台,还领了四十杖。

太子都被这样处罚,朝臣们更加不敢劝了。

李曙这次伤得很重,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点随着他的骄傲流走。

他在东宫养伤的时候,崔琬来看过他。

他靠在塌上还不能下床,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眼睛不复昔日的神采飞扬,忧郁了很多,一直盯着半开的窗外看去,很久很久。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一棵老梅树的花开得稀稀拉拉。

崔琬进来的时候,他才移过目光和她对望。

“迦叶奴。”他轻轻唤她。

崔琬来到他身边,和他头靠着头,陪着他一起沉默着。

他养病的这几个月,宫中发生了很多事。

一向温和寡言的裴皇后因为儿子被杖责的事情,居然换上了翟衣前往望仙台劝谏皇帝。

如此郑重的劝谏姿态,不出意外,皇帝龙颜大怒,当众指着皇后的鼻子斥责其“僭越礼法,干政犯上”、“违背妇道,不敬天子”、“擅用翟衣,亵渎礼制”、“犯了诅咒君王的大不敬之罪。”

“教子无方,有其母必有其子。”

训斥过程中,有女官多次想以“凤体违和,神智不清”的理由扶皇后走出望仙台,以至于帝后之间的关系不要太决绝。

但皇后拒绝了。

她一生柔婉温顺,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却刚烈异常。

最后,皇帝让侍从剥去皇后的翟衣,命其素服待罪,软禁中宫,严加看守。

皇后身边的几个心腹女官皆被下令绞杀,是衡山公主为其求情,并为皇帝献上一座紫金铜胎的炼丹炉才让皇帝消气,免了她们的死罪,只是贬入掖庭为奴。

皇帝服用丹药之后不仅身子不如从前了,连性情也越来越暴躁多疑,不过月余,就杀了数十名宫女宦官,朝中忠义之臣也多有贬適,连最受宠爱的徐贵妃和赵丽妃也被处以极刑,没有落得全尸。

濮王李振为母徐贵妃报仇,协同赵丽妃之子顺阳郡王李赫一起发兵谋反,兵败潼关。

皇帝赐二子自尽,核心党羽公开处决,子嗣流放岭南,妻女发配掖庭。

这几场风波接连不断,让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在胆战心惊之中,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崔逖给崔琬送了封信,信中说,请让她务必和太子撇清关系,划清界限,不要牵连清河崔氏和陇西李氏。

世态炎凉至此,仔细咀嚼几下,又觉得不过是人之常情。

崔琬和他相互依偎在一起,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李曙的气息拂在她耳畔,他的气息也是冷冷的,让崔琬很想迫切地问问他,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会憔悴至此,让人觉得他心灰意冷到了极致。

“迦叶奴,请你入宫替我告诉母亲,让她不必念着我,多自珍重。”

“殿下放心,衡山公主会照料好皇后的。”

“听说衡山最近又给父皇进献了几位会炼长生不老丹的道士,很得父皇欢心。”

东宫这里病着,但放在宫里的耳目,还是把风吹草动都传了进来。

这话里的意味不明,崔琬用自己的掌心捂着他的手背回答道:“陛下最近的心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公主既是为求自保,也是为了在宫里让皇后殿下的日子好过些,公主在陛下那里说得上话,对东宫百利无一害。”

他只是依偎着她,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什么。

崔琬以为他要睡着了,轻轻动了动,想要离开,他的声音响起,留住了她。

“迦叶奴,我真的疲倦了。”

眼下形势严峻,裴皇后形同被废,她与李曙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他不可能娶她了。

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皇帝对东宫厌恶至极,此刻娶清河崔氏女,在皇帝眼里无疑是与门阀结党营私,凭借姻亲意图谋逆。

尚服局本来预备着今年就给未来太子妃准备翟衣,现在谁也不敢再提。

气氛一下子有些冷,李曙见她愁眉不展,强颜欢笑地安慰道:“司天台说今年的日子都不好,等到明年春天,挑一个好日子,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东宫的女主人。”

今年的春夏秋冬,可谓是难熬至极。

皇帝愈发痴迷修仙之术,会胡说八道的道士、上好的炼丹炉,以及成堆的朱砂和雄黄被衡山公主流水一样地送进了望仙台。

皇帝大喜,愈发宠爱这个独女,丝毫没有因为皇后和太子的过错迁怒于她,反而给她增加食邑和封户。

除了一直抱病的东宫,其余成年皇子死的死,幽禁的幽禁,流放的流放。

这些旨意,皇帝口述,衡山公主亲拟。

裴皇后日日青灯古佛,后来连衡山公主也不愿相见,只是派女官出来传话,说让公主不必再来看望罪人,就当没有这个母亲罢了。

崔琬立于衡山公主身后,见她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了。”

东宫病好能出来走动的时候,新年将至。

好久没见面了,崔琬觉得他脱胎换骨一般,变了一个人。

眼神凌厉,不苟言笑,眉宇之间凝着一股戾气。

他变了,衡山公主变了,崔琬照着镜子也觉得自己变了。

后来她无意间翻到一本《法句经》,反复品读其中一句很久很久。

“譬如陶家,埏埴作器,一切无常,亦复如是。”

她抱着书,黯然想着皇宫可不就是一座陶窑,人心如陶土,随缘塑形,无有定态。

皇帝诸子皆散尽,衡山公主现在是君父面前第一得意人,皇后被幽闭,几位高位妃嫔也都被杀,后宫的掌事权,都落在了公主一人手里。

后宫前朝息息相关,皇帝病弱怠政,奏疏大部分送到了衡山公主手里,连太子都不得见。

有臣子直言上谏,弹劾衡山公主“残害兄弟,浊乱朝纲,干政乱国,恐有牝鸡司晨之祸,东宫不可动摇,请陛下让太子曙监国。”

皇帝吃了丹药已经睡下,衡山公主口述圣旨,崔琬端正地用笔写下每一个字。

奏折是晌午被送进望仙台,夷灭三族的旨意是晚上送达的。

从此衡山公主的果敢狠毒天下皆知。

后来衡山公主索性直接掌控御史台,弹劾奏疏多被扣压。以“离间骨肉”之名,让那些大臣罢官流放。

其中不少人都是李曙的心腹,东宫党羽日渐被清算个干净,清河崔氏和陇西李氏则见风使舵和崔琬一起归为衡山公主一党。

衡山公主一时权倾人主,朝中高官七人,五出其门。

崔琬自此便很少与李曙再见面了。

弹劾太子的奏章,一半出自清河崔氏的官员手中,说其懦弱无德,不堪为一国储君。

有次崔琬出宫办事,和东宫的马车打了一个照面,李曙掀开车帘,和她平静地对望。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谁也笑不出来,连打声招呼也仿佛难以启齿。

直到李曙合上车帘,轻声道:“走吧。”

走吧。

这两个字似乎是有回音,落在长安的石砖上,让崔琬的心头一颤,漂浮起望不到尽头的尘埃。

这半日她脚下发软,如浮尘般魂不守舍。

崔琬晚上梳洗的时候才发现,发髻上他送的那支金步摇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急匆匆地披上外套想出去找,被身边的宫人拦了下来。

“更深露重,崔娘子今日出宫的时候想必是丢在宫外了,那么金贵的东西肯定被别人捡了去,哪里还乖乖留在原地等娘子找到它?”

“是啊,就算那步摇还在原地没有被人捡到,长安那么大,娘子也要漏夜提着灯笼去找吗?”

崔琬站在风前月下良久,笑着道:“是我糊涂了,哪里还找得到呢?不找了,回去吧…”

回不去了。

(五)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衡山公主特意嘱咐道士们给他加大了仙丹的剂量。

这仙丹让人表面精神,实则内里越来越虚空。

李曙那边看似风平浪静,蛰伏不动,实际上衡山公主麾下的几名党羽,皆被东宫手下的刺客暗杀。

崔琬作为衡山公主党派的核心成员,堪称衡山公主的左膀右臂,谁人不知皇城里若公主不在,则一切大小事务听从崔娘子安排。

东宫里有幕僚建议太子,杀了崔琬,则事成一半。

李曙揉着眉心,觉得胸口闷闷地发疼,他在烛火摇曳间抬头,半张脸融入阴影之中,不辨神色。

众人翘首以待,等他发号施令,可这位储君神色坚决,心如磐石不可转圜。

他冲他们摇头:“其他人就算了,她不行。”

“殿下!莫要妇人之仁,坏了大事啊!崔氏女浑然不顾和殿下的昔日情分,自愿与衡山公主一同谋逆,行大不韪之事,殿下现在不杀她,留她在衡山公主身边为虎作伥,实在是大害啊。”

“殿下,崔氏女奸诈狡猾,是个大祸害。”

李曙垂眸,眉心依然紧蹙,他幽幽叹了口气,这声长叹化为唇角一抹苦涩的笑意:“是啊,她原本就是最聪明玲珑,最懂审时度势的人。”

祸害,遗千年的祸害。

“不管怎么样,谁也不许动她。”

他其实除了不忍心,还有害怕的缘故在。

他害怕见到她的血,她的尸体,害怕听到她已经死了这样的话,害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

怕她也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和自己站在一起,恨她是这样的…不相信自己。

恨来恨去,恨到最后,还是不忍心。

东宫和公主之间的党派之争僵持了两年之久。

这两年里,他与她,不复相见。

直到平康十六年,宰相崔逖上奏皇帝,告太子李曙结党谋逆。

皇帝清洗东宫属臣,严查太子李曙,召集三司与宰相共同质询,太子跪辩。

最后判定太子谋逆的,是宰相崔逖呈上来的一块羊脂玉佩,说是在一位已经枭首的逆臣府中发现的,上面刻着螭龙纹,是太子的贴身之物。

这是他送给崔琬的玉佩,此刻却成为了判决他谋逆的关键证据。

皇帝头痛欲裂,衡山公主连忙命令宦官送上丹药,才让皇帝稍稍缓解。

那枚羊脂玉佩被皇帝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太子,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李曙盯着一地碎片愣神,他的神情像是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又在几秒后,大彻大悟般低头俯首。

“儿臣…无话可说。”

他知道解释再多也成了狡辩,这里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他也真的疲倦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帝震怒,下旨将他废为庶人,软禁内宫别院,永生不得出。

居然没有赐死他,李曙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平静地领旨,脱去太子服饰,只着素衣被几个宦官押送出去。

外头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雨若倾盆。

没有人会为一个罪人撑伞。

李曙走在雨中,觉得自己踏着滚滚的惊雷,被大雨洗尽身上浑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把伞遮在了他的头顶上,为他挡住许多风雨。

几个宦官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崔娘子您这样的贵人,何必来送罪人呢?”

崔琬身边的女官也低声劝道:“娘子不宜和罪人走得太近,而且罪人万一伤了娘子怎么办?”

“都退下,我送殿下去别院。”

她仍旧以“殿下”二字称呼他。

伞未将两个人都完全罩住,彼此的身体湿了大半。

宦官和女官面面相觑,最终僵持不下,只能低头退下。

雨越下越大了,这一段路两个人都走得缓慢,雨水浸湿鞋袜也似浑然不觉,像是前方没有尽头,只有走不完的深恩负尽,看不见的云泥之别,想不到的物是人非。

李曙平静地向前走,崔琬也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说话。

崔琬盯着他的背影,耳边雨声如注,似时光沙漏中的泥沙一点点落下,将她包裹着,随着记忆一起送回从前。

她想起入宫之前的某天,她调皮地和家中姊妹一同换上胡服出门游玩,她扮作江湖侠客,骑马踏过长安的街,尘土随着马蹄翻涌,一阵肆意张扬的春风迎面吹来,把头顶上的胡帽吹落,掉落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她回头,和那位站在阳光下的清俊少年对视,他捡起她的胡帽,冲她扬声道:“女侠,你的帽子掉了。”

她展颜一笑,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听到哨声回头,她来到他面前,下马接过胡帽和他道谢,然后再翻身上马不回头地骑向远方。

后来,她奉旨入宫,和他在立政殿再次相见,彼此会心一笑,想着缘分这事真是妙不可言。

再后来,她想登临高位,试一试女子站在权利巅峰是什么滋味,不必再因为想看一本书而觉得惶恐了。

囚禁他的别院到了。

门口的侍卫提醒崔琬该止步于此,她停下脚步,见他也不再往前走,而是回头看向了她。

当他的眼神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她却一下子没有了和他对视的勇气。

她故作镇定地别过头,撑伞的手却在发抖。

不要看我,不要这样毫无怨恨地看着我,不要对我笑…

门被侍卫关上,整座长安空余雨声。

崔琬回宫之后便昏昏沉沉,高烧了整整一夜,也不曾退去。

衡山公主守在她的身边,听她在梦里呢喃,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又说着“为什么不恨我”。

最后,她说“不要离开我,等一等我”。

衡山公主叹了口气,低声嘱咐身边的女官:“吩咐下去,废太子虽然是罪人,但到底是我的胞兄,吃穿用度上,不许苛待,按郡王的份例给。”

崔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衡山公主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抱着被子发呆。

“琬姐姐,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崔琬的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闷闷的,听上去像是刚刚哭过。

“一个很无聊的梦而已。”

现在梦醒了,她也该继续走下去。

(六)

平康十七年冬,皇帝沉溺修炼的长生不老之术似乎颇有奇效,他的身体好了很多,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皇帝大喜,赞许衡山公主孝心有加,多亏了公主引荐的几位道士,才能成功修炼此术,特加封其为镇国衡山公主,一时荣宠至极,风光无限。

有人欢喜,亦有人哀愁。

裴皇后病逝不过月余,别院那边也传来了废太子曙绝食的消息。

母亲走了,他也失去自由,被囚禁在这寂静的方寸之地,如笼中病鸟,连飞出这笼子的念头都没有,只一心求死,所以连续几天,滴水未进。

皇帝闻言大怒,认定他是以绝食让君父背负杀子的骂名,遂命令宦官给废太子灌食,日日夜夜看好了他,不许其轻易自裁。

“怙谋逆大罪之不孝子,不可遽毙以释也。”

不许他死,只许让他活着受罪。

把他当成生病不肯吃药的畜生一样灌食灌水,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崔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为衡山公主磨墨。

“琬姐姐,磨墨如抚琴,贵在专一,这墨被你磨得浓淡不匀,不能再用了。”

崔琬低头请罪:“妾刚刚分心了,望公主恕罪。”

一块墨而已,衡山公主岂会真的生气这个,她只是叹息:“琬姐姐,你是为了他而分心吧。”

崔琬跪下,恳求道:“陛下下令不能让任何人见他,但是妾求公主给妾一个机会,让妾和他见一面吧。”

“罢了,你既然想去便去吧,拿着我的令牌悄悄地去,就这一面,琬姐姐,彻底断了念想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见这一面,崔琬不会死心。

尽管她拿了公主的令牌,但侍卫还是按着规矩检查了她带给罪人的东西。

不能有让罪人自裁的尖锐之物。

崔琬大大方方地给他们检查,她只带了一幅画卷和一支长萧,说怕罪人无聊,送来解闷。

她推开了那扇木门,“吱呀”一响,惊扰了这座冷宫的幽静,坐在木椅上的男人闻声抬头,与她对视。

她这次不再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冲他扬起一个微笑。

时隔一年未见,却好似光阴流转数年,物是人非,以日为年,互相憔悴,受尽折磨,落得当下这样的局面。

李曙被外头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拥抱住了他。

他消瘦了好多,隔着衣服她都能抱到他的骨头,像是在抱一具没有了生气的躯壳。

她把脸埋在他的怀抱里,眼泪弄湿了他胸前一小片。

外头的宦官互相看了一眼,替他们关好了门。

外头下了大雪,她身上还有踏雪而来的寒气,他居然也不嫌她冷,只是温和地抱住她,在她耳边笑道:“来这看望我这种被废的罪人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是去求了衡山?”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点头。

“迦叶奴,我这里没有炭火,冷得很,你再哭,眼泪就要在我的衣服上结成冰渣子了。”

她还是不说话,又听到他问:“你是来劝我不要死的吗?”

这次她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她知道他活着太痛苦了,受尽折辱,生不如死。

她也是害过他的凶手之一,他放下了,她却还没有。

午夜梦回,常惊厥梦醒,只因心怀有愧。

“我很累,迦叶奴,累到谁也不想怨了,我不怨父皇,不怨衡山,也不怨你。”

“迦叶奴,你这样聪明,跟着衡山她不会亏待你,我很放心。”

“诶,怎么又哭了,从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爱哭鼻子。”

“好了好了,衣服都要被你的眼泪弄湿透了,不是带箫来了吗,再为我最后吹一曲吧。”

那一曲萧音吹错了好几个音调,他撑着头闭目欣赏,露出了这段日子以来,久违的笑容。

他们也曾有愿,一同成为东宫乃至天下的主人,琴瑟和鸣,永不离弃。

可求权之人,注定得放下儿女情长,割断最后的,最让人心软的羁绊。

一曲终结,她放下长萧,垂首道:“我对不住你。”

他的目光温柔落在她身上:“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你做得很好,并没有错,也不用觉得辜负了我。”

“迦叶奴,是我辜负了自己,不管有没有你,我还是会落得如此境地。”

当年有人劝他杀掉衡山,杀掉崔琬,他心软了。

有人劝他重演玄武门之变,他沉思片刻,还是犹豫了。

太心软懦弱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他有愧于母亲,有愧于效忠他的臣子,有愧于少年时曾许下让天下海晏河清的心愿。

争权夺位的路,实在是让他走得痛苦。

这一路众叛亲离,知交零落,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快一点平静地奔向他注定的结局。

还好她愿意相助,让他少受些苦楚。

那幅画卷上的牡丹花瓣,是毒粉混着颜料画上去的,剂量很足,足以致命。

李曙吻吻她的眼睛:“你已经呆在这里两个时辰了,迦叶奴,你该回去了。”

“啊,怎么又哭了,现在眼睛已经红的和兔子一样,肿的和核桃一样了。”

“不要哭啊,请笑着和我道别。”

他捧住她的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有样东西忘记还给你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门外有人低声催促:“崔娘子,到时辰了,该走了。”

“去吧,迦叶奴,不要回头看我,我只是成仙去了。”

平康十七年十二月初七,废太子李曙暴卒于内宫别院,怀中抱一长萧,头枕牡丹画卷,面带微笑。

那夜明月高悬,崔琬一夜未眠,呆呆与月对望,不肯挪开视线。

女官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天上除了一轮明月,什么也没有。

“崔娘子在看什么,已经看了这么久了。”

“我在看,有没有人登月成仙去。”

她其实有件事没有告诉他。

那就是被皇帝摔坏的那块玉佩,是仿造的。真的那块,她没有舍得给出去,他所赠的金步摇已经弄丢了,她总得给自己留个别的做念想。

这样龌龊的心思,她实在是不耻于齿,不说也罢。

衡山公主以郡王之礼葬废太子曙于泰陵,因为皇帝还在盛怒之中,所以规格不高。

他出殡那日,崔琬没有相送,只是把自己关在宫里,看了一夜落雪。

人成仙了,也会感到冷吗?

平康十九年春,皇帝骤然病重,镇国衡山公主监国,施行新政,史称“平康晚兴”。

朝中异己皆被清除,衡山公主一开始还垂帘听政,后来索性撤了珠帘,坐在龙椅上直面百官。

天下是李家的,她的兄弟们姓李,她也姓李,按血统来说,李曙死后只有她是中宫嫡出,没有人再比她有资格登上这皇位。

崔琬身着五品尚宫服饰立于龙椅一侧,容色沉静。

此时她也不再用“妾”作为自称,而是改用“臣”。

崔逖有时候也会和女儿开玩笑,说待镇国衡山公主登基,怕是整个清河崔氏都要倚仗崔琬崔大人,自己这个老儿也该退休还乡,颐养天年了。

崔大人。

崔琬喜欢这个称呼,这象征着她把权利牢牢握在掌心,除了公主,她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多么畅快。

畅快之余,她时不时也会想起李曙,想起那个他不肯告诉她的秘密。

皇帝病重之际,衡山公主送丹药的次数更加频繁了。

那仙丹让皇帝的精神时好时坏,反复折磨着他的身体。在秋老虎结束的时候,皇帝终于受不住了,驾崩于平康十九年的仲秋。

皇帝死前留下一道圣旨,封镇国衡山公主为皇太女,当承天命,继承大统。

这道盖着玉玺的圣旨当然并非皇帝本意,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公主口述,崔琬提笔书写,最后再拿着皇帝已经僵硬的手,在上面盖了章。

呼,大业将成,真是痛快,众叛亲离亦无悔,高处就是如此不胜寒。

皇太女继位后,改年号“平康”为“建武”,开启建武盛世。

女皇兴起女学,女子亦可参与科举,入朝为官。

正五品尚宫崔婉擢升为正二品中书令,赐紫衣金鱼袋。

建武二年,女皇为胞兄废太子曙翻案,追封其为仁敬太子。

崔琬身着紫衣骑一匹白马,踏着建武二年的春风,前往泰陵的方向。

中途偶遇一家生意火爆的酒肆,她勒住了缰绳,想着哪有空手去看故人的道理,应该带上一壶好酒和他好好唠唠这些年发生的故事。

再问一问他,六郎,你真的成仙去了吗?

既然成仙去了,又为什么不来梦里和她相见?

酒家是个老头,胡子半灰半白,冲着来买酒的贵客吹牛道:“老儿说句不怕砍头的话,平康年间的太子爷还特意来找过老儿专门酿了一坛子桃花酒埋在旧东宫的梅花树下,说是以后大婚要做合卺酒呢。”

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在建武二年的春风里,发芽了。

崔琬翻身下马,走到那老头面前,笑着问道:“真的吗老酒家?”

“诶,老儿难不成是活够了,敢造太子爷的谣哄骗各位?太子爷对老儿我说了,宫里的合卺酒啊是加了香料的粮食酒,不合准太子妃的口味,准太子妃最喜欢桃花酒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是娶新妇的好兆头。”

“嘿,谁知道真的假的,难不成真有人胆大包天会去已经废弃的旧东宫找到那坛桃花酒?”

老头和起哄的人吵了起来,崔琬已经没有了听热闹的心思。

她上马,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马儿听懂了她的意思,掉头奔向长安。

不去泰陵了,去旧东宫…喝桃花酒。

那是她同他迟到了的合卺酒。

她骑着马在长安的春风里狂奔,好像只要跑得再快一些,就能和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重新相见。

这些年,午夜梦回时辗转难眠,是为谁泪?

长萧数次吹错曲调,又是在想着谁?

在绵绵无尽的春风中,白马停了下来。

旧东宫自他被幽禁在内宫别院之后,再无人踏足,被视为不祥之地。

崔琬推开了生着铜锈的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梅花树,已经枯死了。她吩咐人挖开树前的泥土,果然,土里埋着一坛密封好的酒。

上面的红色封条上书写着两行端正的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认得他的字,这是他亲笔书写的,落款的时间是平康十五年。

那年她以为彼此已经反目,成为不共戴天的政敌。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崔琬平静地揭开封条,打开坛子,桃花酒的清香扑面而来。

那个老头果然没有骗人。

崔琬沉默了片刻,笑了一声,她吩咐随行的女官去取上好的酒器来,她要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女官在她喝之前习惯性地拿出银针要试毒,她抬手示意女官退下:“不必了。”

果然是好酒,入口香甜,崔琬反复品尝,却又在余味里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那苦味变成无边无际的苦海,让爱恨翻涌。

一个声音隔着旧岁经年,随着春风穿过故地的长廊,在她的耳畔响起,像是有人在呼唤她。

“迦叶奴。”

崔琬放下手中的酒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乍现。

除了这坛酒,他肯定还留下了别的什么。

几乎是直觉在作祟,她奔向他的书房,打开门的那一刻,尘埃四起,呛的她直咳嗽。

数年之前,她在这里和他耳鬓厮磨,吹箫读书,互诉年少时的隐秘心事。

而今却道当时错。

他的桌子上,一本《帝范》压在一个檀木盒子上头,像是在掩盖什么,又像是在暗示。

崔琬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打开了已经积灰的盒子。

里头放着的,是那支被她弄丢的金步摇。

因为长久关在盒中未被佩戴,这支金步摇变得黯淡无光,如同回不去的往事。

她曾失魂落魄地遗落,以为不会再找到,却不想在今时今日,失而复得。

金步摇底下,还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纸。

纸上是用浓墨写的是一句诗。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只青鸟,在此刻衔着这支金步摇,越过了蓬山的万里长路,在建武二年的春天,飞到了她的身边。

把他还未来得及仔细诉说的心意,完完全全地告诉她,然后又一去不复返。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

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取自李商隐的《无题》。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

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取自《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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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芙蓉太液柳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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