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年的冬天来得快去得也快,长安的雪一夜之间化了大半。
老头的酒肆生意也兴隆了起来,不少人出来喝酒,冷酒要在炉子里烫得热热的,一口下去胃里火烧似的暖和,冻僵的四肢都变得活泛起来。
老头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自个也不愿意多动,有贵客来了也只是吩咐机灵点的伙计去招待。
除了一个人来的时候,他会起身亲自去迎接。
“老酒家,身体可还好?”
老头笑了,连声回答:“托崔大人的福,老儿我一切都好,您今天怎么有空来喝酒来了?”
崔琬今日穿了常服,头发利落地挽了一个高髻,没有什么多余的钗环,只戴了一支款式老旧的金步摇。
屋子在烧着炭,十分暖和,她脱去了身上厚实的披风,被暖意熏得有些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忙完一阵了,陛下给我放了假,可以清闲整整七日,我一时间还不习惯,想着最近事忙还没照顾你的生意,便一早来了。”
不待她吩咐,老头就端着一壶刚热好的桃花酒放在了她的面前。
“老样子,最好的桃花酒永远给您留着。”
“多谢老酒家了。”
“诶,您是老儿的老客了,说客气可就见外了。”
老头又开始给她讲起平康年间的故事。
这故事崔琬听了八年,老头讲不厌倦,她似乎也听不厌倦。
老头从仁敬太子如何乐善好施救了他病重的儿女开始说起,再说到太子爷知道他酿酒的手艺后资助他开了这间酒肆。
最后,老头长叹一声:“可惜了,太子最后也没喝上老儿我酿得那坛桃花酒。”
崔琬仰拿热酒捂着手,她从窗外看去,外头依旧白雪纷纷,朦胧一片,但依稀还是可以见到远处连绵不断的青山。
她知道翻过那座青山再骑上一个时辰的马就到了泰陵。
这段路她十年来走过无数次,熟悉到蒙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每年春天,她都会带上一坛子老头新酿的桃花酒去看他,有时候坐着和他说几句话,有时候什么也不说,一个人安静地待会便离开了。
近乡情更怯。
老头并不知晓往日里的宫闱秘事,也不知道这位女皇身边的第一权臣崔大人就是仁敬太子未过门的准太子妃。
他犹自念叨着:“也不知道被太子爷惦记着的那位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崔大人,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太子爷这样仁厚善良的人不?”
这个问题似松上积雪,压得崔琬心头一颤。
她仰头将一杯热酒喝尽,五脏六腑灼烧般热了起来,热到最后,心口处居然都有些疼。
她冲老头一笑:“仁敬太子这样好的人,她大概不会轻易忘掉的。”
这雪通人性一般,又开始沉闷地下着。
老头嘴里嘀咕着千万别再下大了,要不然大家伙都懒得出门,生意又要冷淡下来。
崔琬开玩笑道:“没事的,老酒家,雪再厚,我也会来这儿一边喝酒一边听你讲故事的。”
老掉牙的故事了,她像是听不够,可真给他这个老儿面子。
想到这儿,老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他一拍脑袋:“崔大人,我浑忘了件要紧事,前些日子我酿了批味道极好的酒,给您也留了坛尝鲜,不过这酒烈得很,您得带回去慢慢喝,可别贪杯。”
见崔琬的神情像是不信,老头又补充道:“这酒要是喝的太快太多,烈性一下子上来了,让人容易头晕眼花,脑子热乎乎地发沉,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各路神仙都在眼前显灵了。”
“所以老头我给这酒啊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什么?”
“访仙。贪杯了可就得去拜访神仙喽。”
崔琬的笑意凝在唇角,她低声问道:“老酒家你可别哄我,什么神仙都可以见到?”
“老儿从不哄人,只有您不想见,没有您见不到的。”
“行,那我带回去好好尝尝了。”
崔琬第三杯访仙酒下肚的时候,觉得自个整个人都在昏沉沉地发热。
她一口闷干净了手上的第四杯,觉得头剧烈地疼了一下,随即便伏在书房的案几上失去了意识。
好酒,好酒。
老儿诚不欺她。
待到身上的灼热散去,崔琬睁开了眼睛。
她的头枕在了一个人的膝盖上。
这个人有些恶作剧般的玩着她的眼睫毛,惹得她痒得直眨眼睛,那人低低笑了一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迦叶奴。”
久违的称呼,久违的故人,久违的温暖。
崔琬起身,呆呆和面前的男人对视,十年未见,他还是当年温润英俊的模样,一点都没有见老。
发鬓乌黑,头戴玉冠,白衣飘飘。
她大着胆子摸上他的脸,他低下头,顺从地靠向她的手掌。
一时相顾无言。
下一秒,崔琬狠狠捏了一把他的面颊,痛得男人龇牙咧嘴。
从前她没这个胆子,想做也不敢做,如今再也顾不得了。
男人的脸被她乱摸乱捏了一通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问她:“怎么了,是忘了我长什么模样了吗?”
十年未见,他也没有来得及留下什么画像,她确实记不太清楚了。
很多时候她竭尽全力地想要把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放大,让那眉毛鼻子嘴巴呈现得更清楚一些,可头总在这个时候钝钝地发痛,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眼前的男人还在冲她微笑。
崔琬狠狠抱住了他,在他的怀抱里闷声道:“你再不来,我就要把你忘干净了。”
“忘了也好。”他伸手抚摸她的鬓发,看到她的鬓角隐隐约约有了几根白发。
十年相思难忘,十年鞠躬尽瘁,十年生离死别。
借着烈酒和大梦,才能勉强喘息一回。
男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心疼。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崔琬闷声发问。
“我本慈明佑世真君,投生成仁敬太子下凡渡劫,权业之劫我已渡尽,如今见你,是为渡掉情劫。”
仙道贵生亦贵忘情,执着情爱即生烦恼,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整整十年,妄心仍在,不得超生。
男人自言自语,像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我不渡了,迦叶奴。”
崔琬将他拥抱得更紧。
访仙之酒,不过是老儿随口胡诌的,如今却误打误撞,解开了她埋藏十年的心结。
他在她的耳畔呢喃:“我们来生再见。”
崔琬于惊厥中突然睁眼,神仙不见了,书房空空荡荡,窗外夜色深沉,一轮明月高悬,垂照梦醒之人。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盏空酒杯,里头飘着激烈的酒味。
他的话萦绕在她耳边,隔着天上人间,久久不散。
崔琬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这是刚刚在梦里,她没有来得及给他的答案。
建武十一年,春,崔琬孤身一人骑马前往泰陵。
她带了一坛好酒,以及一枝新开的桃花。
芳草萋萋,春光融融,她的神色是这十数年来,最从容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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