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的晨钟余韵尚在松涛间回荡,剑坪一隅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墨家少年程矩围着谢洄,眼睛亮得惊人,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过来:
“谢洄!你那三剑,到底怎么做到的?关节节点藏在黄铜壳下面,还有法阵灵纹干扰,你是怎么瞬间找到并精准破坏平衡节点的?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感应秘法?”
“还有那力道控制!轻一分破不开法阵节点,重一分就可能伤到核心齿轮组!这比我们调试千机弩的准星还难!”
“你那剑……能借我看看不?就一下!我保证不拆!我就想看看是什么材质,怎么做到这么薄又这么……”
谢洄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她性子本就沉静,不喜多言,更不习惯被人如此近距离地追问探究。她后退半步,避开程矩几乎要凑到剑匣上的脑袋,眉头微蹙:“只是……感知与力道控制。”
她的回答依旧简洁,甚至有些干涩。但程矩显然不满足于此,他抓耳挠腮,像只发现新大陆的猴子:“感知?怎么感知?靠耳朵听齿轮转动的细微差异?还是靠眼睛看能量流动的微弱灵光?或者是……靠剑意共鸣?哎!谢洄,你别走啊!”
谢洄已背起剑匣,准备离开这片因“行水蛛”而变得不再清静的角落。程矩见状,连忙抱起地上瘫痪的“铜蜘蛛”,手忙脚乱地追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继续叨叨:“等等我!谢洄!你看,我这‘行水蛛’虽然失败了,但它的平衡法阵和六足联动结构可是花了三个月设计的!核心思路绝对没问题!就是此地残留剑气太霸道,干扰了法阵稳定性……”
他抱着沉重的机关残骸,走得磕磕绊绊,依旧试图向谢洄解释他的设计理念,仿佛找到了一个难得的、能理解他“机关精妙”的听众。
谢洄脚步未停,却也并未刻意甩开他。听着少年口中蹦出的“灵枢节点”、“能量回路”、“减震簧片”等生僻词,她虽不甚明了,却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那股纯粹的对“器物之道”的热忱与执着。这让她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在山野间练剑的时光,同样是心无旁骛,沉浸其中。这份纯粹,让她对程矩昨日的轻慢又淡去了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与聒噪交织,沿着青石小径离开剑坪,走向松涛院的方向。沿途遇到的弟子,看到这对奇特的组合——素衣背剑的少女身后,跟着一个灰头土脸、抱着破铜烂铁喋喋不休的墨家少年——无不投来诧异的目光。
行至松涛院东北角,那株虬劲的老梅树下。
“我到了。”谢洄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抱着“行水蛛”、气喘吁吁的程矩。
程矩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谢洄的住处。他看了看手中的失败作品,又看看谢洄平静无波的脸,高涨的热情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脸上又浮起尴尬的红色。他放下“行水蛛”,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用黄铜和某种轻木精巧拼接而成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机关蜂鸟。翅膀由极薄的金属箔片构成,身体线条流畅,镶嵌着细小的彩色琉璃作为眼睛,尾部甚至有几根纤细的金属丝模拟羽毛。虽然微小,却透着一股惊人的灵动与精密。
“给…给你的!”程矩将机关蜂鸟塞到谢洄手里,动作有些粗鲁,眼神却不敢看她,“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自己做着玩的小玩意儿。翅膀上了发条能自己扑腾一会儿……就当……就当是谢礼!还有……道歉!”他语速飞快,说完也不等谢洄反应,抱起地上的“行水蛛”残骸,转身就跑,那狼狈逃窜的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洄低头,看着掌心这只精巧绝伦的机关蜂鸟。黄铜的触感冰凉,琉璃眼睛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她尝试着拧动蜂鸟腹部一个微小的旋钮。
“咔哒…嗡……”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真实蜂鸟振翅般的嗡鸣声响起。那对薄如蝉翼的金属翅膀,竟真的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频率高速颤动起来!小小的蜂鸟在她掌心微微跳动,仿佛随时要振翅飞走。一股微弱的、属于金属和灵巧机关的独特气息散发出来。
谢洄眼中掠过一丝新奇。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造物。这小小的蜂鸟,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纯粹依靠精妙的结构和力量传导,便模拟出了生命的灵动。这,就是墨家的“器”之道?
她将仍在微微颤动的蜂鸟轻轻放在窗台上,看着它沐浴在晨光中,翅膀的嗡鸣渐渐微弱。这无声的造物,竟让她心中因练剑而凝聚的锋锐剑意,悄然平和了一丝。
午时刚过。
松涛院相对清静,大部分弟子或在各院听讲,或在演武场、丹房等地修行。谢洄盘膝坐在简陋的木床上,闭目调息,梳理着上午在剑坪的感悟,以及那三剑点停“行水蛛”时对力道与结构微妙平衡的把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温润的青玉牌。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谢洄睁开眼,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溯。青衫依旧,洗旧却整洁,身姿挺拔如修竹。他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谢姑娘,打扰了。”他声音清朗,“学宫膳堂今日供应些山野时蔬,想着你初来乍到,或有不熟,便多取了一份送来。”他目光落在谢洄脸上,带着自然的关切,“昨夜地动,今日可还安好?住处可还习惯?”
“有劳沈师兄挂念,一切都好。”谢洄侧身让开,“请进。”
房间狭小,陈设简单。沈溯目光扫过,在窗台上那只兀自带着一丝余颤的机关蜂鸟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未多问。他将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里面是几样清爽的小菜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香气扑鼻。
“松涛院清幽,确是静修的好地方。”沈溯在小几旁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只是外院弟子众多,难免嘈杂。若觉不便,或可向韩老申请调换。”
“此处很好。”谢洄在床边坐下,目光平静。她本就不喜喧嚣,这偏僻的丙字房正合她意。
沈溯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将粥菜推至谢洄面前,示意她用饭。自己则目光沉静地看向窗外那株老梅树,似乎在欣赏其苍劲的枝干。
谢洄默默吃着。粥米软糯,小菜清爽,带着山野的清甜。沈溯的举动自然得体,毫无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更像是一种朋友间的关照。这份恰到好处的善意,让她心中微暖。
饭毕,谢洄收拾碗筷。沈溯并未立刻离开,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温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看向谢洄:
“谢姑娘,今晨剑坪之上,我见你练剑,剑意沉凝,收发由心,已窥‘心剑’门径。此道艰难,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能成。姑娘天资卓绝,令人钦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考校的意味:“然,心剑之道,首重心境澄澈。心若蒙尘,则尺必有偏。姑娘可知,何为尺?尺量何物?又如何确保此尺,不偏不倚,永为心中之尺,而非外物之惑、情绪之奴?”
三个问题,如同三记重锤,敲在谢洄心湖之上,荡开层层涟漪。
何为尺?尺量何物?如何不偏不倚?
这正是她“吾心即尺”四字之下,尚未完全明晰的根本困惑!石阶上拔剑是本能,剑坪上练剑是修行,但“尺”的本质与度量标准,她仍在摸索。
谢洄放下手中碗筷,坐直身体,迎向沈溯的目光。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脑海中闪过师父临终前模糊的叮嘱,闪过山野间与野兽搏杀的生死瞬间,闪过石阶上面对嘲弄时的倔强,面对崩塌时的决然,也闪过那墨家少年程矩从轻慢到折服的转变,以及掌心那精巧机关蜂鸟带来的奇异平静……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
“尺,即本心。量是非,量善恶,量取舍。”
“昨日石阶,见同门危难,心念动,剑即出。此尺量‘义’。”
“今日剑坪,点停机关,非为伤损,只为止乱。此尺量‘度’。”
“至于不偏不倚……”谢洄的目光变得深邃,如同倒映星空的古井,“唯时时勤拂拭,以行践心,以心正行。心之所向,剑之所指,行之所至,三者如一,则尺自正。”
她的话语并不华丽,甚至带着一丝剑修特有的直白与锋锐,却字字铿锵,直指本心。
沈溯静静地听着,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纯粹的激赏,如同拨云见日后的朗朗晴空。他抚掌而笑,笑声清越:“好!好一个‘以行践心,以心正行,三者如一’!此乃‘知行合一’,亦是‘心剑’不坠之根本!谢姑娘,你心中之尺,已初具气象!”
他看向谢洄的眼神,再无半分试探,只剩下纯粹的欣赏与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欣喜:“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我儒家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是求心中一把尺,量天地,量人伦。今日听姑娘一席话,沈溯受益匪浅。”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谢洄拱手一礼:“学宫问道之路漫长,愿与姑娘同行,共量此心此道。”
谢洄心头微震,起身还礼:“沈师兄过誉。洄,初入门径,尚需砥砺。”
两人目光相接,虽学派不同,理念有异,但那份对“道”的执着追求与对“本心”的坚守,却在此刻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一种无言的理解与尊重,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
“嗡……!”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动!这震动比昨日那毁天灭地的冲击微弱得多,如同深埋地底的巨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但那股源自大地深处的沉闷脉动感,却让谢洄和沈溯同时脸色一变!
震动只持续了短短一息,便归于平静。仿佛只是错觉。
但窗台上那只精巧的机关蜂鸟,翅膀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微弱震动,再次发出了一阵急促而短暂的嗡鸣!
谢洄猛地看向沈溯。沈溯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迅速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窗外的地面和远处的山峦,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什么。
“不是错觉。”沈溯的声音低沉下来,“地脉余波未平,且有加剧之势……这绝非寻常地动!”
他猛地转身,看向谢洄,眼神凝重如铁:“谢姑娘,学宫恐有大变。一月后的‘问道’考核或有波折,务必早做准备!我这便去寻韩老与几位师长禀报此事!”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青衫带起一阵风,迅速消失在门外。
房间内,只剩下谢洄一人。
窗外,老梅树的枝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悸动从未发生。但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大地传来的那丝微不可查的震颤,窗台上蜂鸟翅膀的余音也仿佛还在耳边。
她走到窗边,拿起那只精巧的机关蜂鸟。黄铜的冰冷触感传来。
尺量何物?
量是非,量善恶,量取舍……
更要量这脚下大地不安的脉动,量这看似平静的学宫之下,即将汹涌的暗流。
她望向沈溯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掌心的蜂鸟。稷下学宫的平静表象,如同这脆弱的机关造物,已被那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悄然撕开了一道裂痕。
松涛阵阵,从远处的林海传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回响。
谢洄握紧了手中的蜂鸟,眼神沉静如渊。
问道之路,果然不会平坦。而她的尺,终将要丈量这即将到来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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