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匆匆离去的背影，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消失在松涛院曲折的小径尽头。窗台上，那只精巧的机关蜂鸟翅膀的余颤早已停止，冰冷的黄铜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微光。
谢洄握着蜂鸟，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脚下大地那转瞬即逝的微弱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却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沈溯的判断绝非空穴来风——“地脉余波未平，且有加剧之势”。
稷下学宫，这看似平静的百家圣地，其根基之下，正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她将蜂鸟轻轻放回窗台，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苍翠山峦。松涛声依旧，却仿佛多了一丝沉闷的意味。问道之路，果然荆棘丛生。她盘膝坐回床上，试图再次沉入调息，梳理剑意，然而心头那丝因沈溯话语和地脉异动而起的波澜，却难以彻底平息。
“尺量何物？”沈溯的考校犹在耳边。
“量是非，量善恶，量取舍……”
更要量这天地异变，量这人心浮动。
翌日清晨。
谢洄如往常般前往剑坪。然而今日的剑坪，气氛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练剑的弟子比往日少了许多，留下的也大多心神不宁，剑招散乱。几个身着深蓝道袍的道家弟子，手持罗盘、符箓等法器，在剑坪各处仔细探查，神色凝重。他们脚下，那些历经岁月、蕴含庚金之气的青石剑痕，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萎靡”感。
谢洄踏上石坪的瞬间，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脚下传来的不再是那种沉稳苍茫、充满锋锐剑意的触感，反而带着一种……虚浮的躁动。空气中原本精纯浓郁的庚金之气变得稀薄而紊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搅动过。她体内的剑意运转，竟也感到一丝滞涩，仿佛鱼儿游入了浑浊的水域。
她寻到昨日练剑的僻静角落，凝神感应。石坪深处，那原本如同稳固磐石的地脉之气，此刻竟如同受伤的巨兽，气息微弱而紊乱，隐隐透出一股灼热和……枯萎的意味？这感觉极其微弱，若非她剑心通明，对气息变化异常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你也感觉到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谢洄转头，只见昨日那农家弟子王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剑坪。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忧色，裤脚沾满了新鲜的泥浆，眼神焦灼地扫视着脚下的青石。
“王师兄。”谢洄颔首致意。
“唉！”王石重重叹了口气，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抚过一道深刻的剑痕，眉头拧成了疙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昨天半夜那阵微震之后，我们农院后山的几块上等灵田就出了问题！土气流失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种下的‘玉髓禾’苗，才一夜功夫，叶子就蔫了大半，根须都发黄了！”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农人对土地最本能的担忧：“这剑坪……今早好多师兄师姐都说练剑不畅快，庚金气散了！谢师姐，你剑意精纯，感觉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是不是这地脉真出大问题了？”他看向谢洄，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希望能从这位曾在地动中救过他的剑修口中得到确认。
谢洄沉默片刻，感受着脚下那虚浮紊乱的气息，点了点头：“此地气息驳杂，地脉之力……确有枯竭紊乱之兆。”她的话，无疑坐实了王石最坏的猜测。
王石脸色瞬间煞白，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在发颤：“完了！完了！那几块灵田是我们农院今年最重要的试验田！种的是能强健筋骨、辅助低阶弟子打熬体魄的‘玉髓禾’！眼看就要到关键的生长期了！要是毁了……不仅心血白费，好些等着用药的体修师弟师妹都要受影响！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团团转，像一头困在笼中的蛮牛。
“灵田枯萎？”一个带着诧异和浓厚兴趣的声音插了进来。墨家少年程矩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上还沾着点油污，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放大镜的铜制工具，镜片上布满细密的刻度。他显然听到了王石的话，凑上前来，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具体什么症状？土质变化？灵气流失速度？植株根须状态？有没有伴随异常能量波动或者……地热？”
王石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没好气地道：“程矩！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儿研究？土气流失，灵苗蔫黄，根须枯败！至于什么能量波动地热……我们农家只懂伺候土地庄稼，哪里懂你们墨家那些机关术数！”
程矩却不以为意，反而更加兴奋，他收起放大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由黄铜管和几块透明晶石拼接而成的仪器，仪器末端还有一根细长的金属探针：“不懂才要研究啊！地脉异动，能量紊乱，必定有迹可循！我这‘地脉探针’可是新改进的，灵敏度……”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谢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又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显然想起了昨日的糗事和道歉。
他咳嗽一声，摆出严肃的表情，看向谢洄：“谢洄，你的剑气……是不是能感应到地脉之气的细微变化？比我这‘探针’还敏锐？”他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特有的、对未知能力的强烈好奇。
谢洄看着眼前焦灼的农家弟子和满脑子都是研究的墨家少年，又感受着脚下那持续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枯萎躁动气息，只怕学宫恐有大变。
尺量何物？
眼前，是农家的困境，是学宫根基的隐患。
她目光扫过程矩手中那精巧的“地脉探针”，又看向王石：“王师兄，带路。去灵田。”
王石一愣，随即大喜：“好！好！谢师姐这边请！”他连忙引路。
程矩眼睛更亮了，抱着他的宝贝探针立刻跟上：“等等我！我也去！说不定能测出点啥！”
三人迅速离开剑坪。沿途所见，印证了谢洄的感知。不仅剑坪，整个学宫外院区域，灵气都显得比往日稀薄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意。一些对灵气依赖较大的奇花异草，叶片都微微卷曲，失了精神。
很快，三人来到松涛院后山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这里被开垦成层层梯田，用蕴含灵气的青石垒砌田埂。大部分梯田依旧青翠，但位于坡地中段、靠近一处裸露褐色岩石的几块梯田，景象却触目惊心！
这几块灵田的土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失去了肥沃土壤应有的油亮光泽，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龟裂纹。田里种植的“玉髓禾”幼苗，原本应该碧绿茁壮，此刻却蔫头耷脑，叶片卷曲枯黄，如同被烈日暴晒了数日。靠近岩石边缘的几株，更是彻底枯萎，根茎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朽败的灰黑色。一股淡淡的、如同烧灼过后的焦枯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就是这里！”王石指着那几块枯萎的灵田，声音带着哭腔，“昨天还好好的！就一夜！一夜功夫啊！”
几个同样穿着粗布短褐的农家弟子正围在田边，满脸愁容地试图给蔫黄的禾苗浇灌一种散发着微弱灵光的青色液体，但收效甚微。看到王石带着谢洄和一个墨家弟子过来，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谢洄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枯萎最严重的那块灵田边缘。她闭上双眼，将心神沉入脚下的大地。
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温厚滋养的沃土，更像是一块……被吸干了生命力的海绵！一股微弱却极其霸道的吸扯之力，正从更深的地底传来，贪婪地攫取着土壤中残存的土系灵气和生机！这股力量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无数条无形的根须，深深扎入地脉，尤其集中在靠近那块裸露岩石的方向！岩石内部，隐隐传来一丝灼热、枯寂、令人心悸的波动！
“根源在岩下。”谢洄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剑，直指那块巨大的褐色岩石，“有东西在抽取地脉生机。”
“果然有能量源！”程矩兴奋地低呼一声，立刻蹲下身，将他那“地脉探针”的金属尖刺小心翼翼地插入龟裂的土壤中。探针末端镶嵌的几块透明晶石立刻闪烁起紊乱的红光，其中一块指向岩石方向的晶石光芒尤其刺眼！“嚯！好强的抽取力场！频率很不稳定，带有明显的灼热和枯败属性……这、这不像天然地热啊！”
“那……那怎么办？”王石看着闪烁的晶石和谢洄凝重的脸色，心沉到了谷底，“能把那东西挖出来吗？”他看着那块巨大的岩石，面露难色。那岩石深埋地下，体积庞大，强行挖掘不仅工程浩大，更可能引发山体不稳。
“不可。”谢洄断然否决。她清晰地感应到，那抽取生机的力量源头并非岩石本身，而是更深的地脉深处，岩石只是一个能量汇聚和散逸的节点。强行破坏，极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地脉反噬。
“挖是下策！”程矩也摇头，手指飞快地在他那探针的旋钮上调试着，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得先搞清这‘东西’的运作原理和能量传导路径！谢洄，你能感应到那些抽取生机的‘根须’具体走向吗？越详细越好！我需要数据！”
谢洄再次闭目凝神。这一次，她将心神附着于一丝极其微弱的剑意，如同最纤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壤中那无形的“枯萎根须”逆向溯源。一幅模糊却惊心的画面在她“心”中展开：无数道微不可查的枯寂之力，如同蛛网般从大地深处蔓延而出，贪婪地吸附在灵田的地脉分支上，疯狂吮吸！而那张枯寂之网的核心，正是那块巨大岩石下方的地脉深处，那里仿佛有一个……饥饿的“空洞”！
她睁开眼，指尖凝聚一丝微弱的剑气，凌空在龟裂的土壤上飞快地划动！剑气过处，留下了一道道浅淡却清晰的银色轨迹，如同在灰白的地面上勾勒出一幅玄奥的脉络图！线条蜿蜒曲折，最终都指向那块巨大的褐色岩石底部！
“好！”程矩眼睛放光，立刻掏出纸笔，对照着谢洄划出的轨迹，飞快地记录、演算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能量汇聚点……主要汲取路径……次级分支……干扰节点……”
王石和其他农家弟子看着地上那由剑气刻画的玄奥图案，又看看蹲在地上疯狂演算的程矩，全都目瞪口呆。他们完全看不懂，却本能地感觉到，这两位来自不同学派的年轻人，正在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试图抓住那看不见的“元凶”。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而带着凝重的声音响起：
“地脉枯竭，生机被夺……此乃‘噬灵’之兆！”
众人回头，只见沈溯不知何时也已赶到。他站在田埂上，青衫被山风吹拂，目光沉凝地扫过枯萎的灵田、谢洄刻画的剑气轨迹，以及程矩演算的草稿。他手中，还捏着一小撮灰白色的泥土，指尖萦绕着一丝微弱的浩然之气，正试图分析泥土中残留的异种气息。
“沈师兄！”王石如同见到了救星。
沈溯对王石点点头，快步走到谢洄和程矩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地上的轨迹和程矩的计算：“谢姑娘好敏锐的感知！程师弟的探针也精妙。”他看向那块巨大的岩石，眉头紧锁，“岩石下方，恐有地脉裂隙，联通着更深层的污浊枯寂之气。此气能侵蚀地脉生机，如同跗骨之蛆。若不尽快遏制，不仅这几块灵田，整个外院区域，甚至学宫部分根基，都将受其侵蚀枯萎！”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事情远比想象的更严重！
“那……那该如何遏制？”王石声音发颤。
沈溯沉吟片刻，目光在谢洄的剑气轨迹和程矩的演算稿上来回扫视，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堵不如疏，灭不如导。此枯寂之气根源在地脉深处，强行封堵或净化，所需力量太大，且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反扑。或许……”他看向谢洄和程矩，眼中带着征询与期待，“可尝试以谢姑娘剑气为引，锁定其能量核心与主要传导路径；以程师弟机关术为基，构建一个临时的‘导流’与‘稀释’法阵，将其抽取的狂暴枯寂之气，导向无害之处或加以稀释弱化，暂时缓解其对地脉生机的掠夺，为学宫高层争取应对时间！”
谢洄看向地上自己刻画的轨迹，感受着那枯寂之网的脉络，缓缓点头：“可一试。”她的剑意，本就是最精准的“尺”，丈量能量，锁定核心，正是所长。
程矩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妙啊！用机关阵代替人力疏导！‘导流’法阵的核心需要极高精度和瞬间能量承载能力……我正好有个新设计的‘灵枢分流盘’雏形！给我半天……不，三个时辰！我把它改出来！谢洄，我需要你提供更精确的核心坐标和主要路径能量阈值！”他瞬间进入了狂热的工作状态。
沈溯看着眼前这两位瞬间达成共识、眼中燃烧着斗志的少年，脸上凝重的神色终于稍稍缓解，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好！事不宜迟！王师弟，麻烦你带几位同门，立刻去墨院工坊，按程师弟所需取来材料，全力配合！我在此处，以浩然气暂时护持灵田核心，延缓枯萎之势，并为你们护法！”
“是！沈师兄！”王石精神一振，立刻招呼几个农家弟子，跟着程矩风风火火地朝墨院方向跑去。
沈溯则走到那块巨大岩石旁，盘膝坐下。他双手掐诀，口中默诵儒家真言。一缕缕浩然之气自他体内涌出，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脚下的土地，在枯萎灵田的核心区域，构筑起一层薄薄的光晕屏障。光晕所及之处，那股令人心悸的枯寂抽取之力似乎被稍稍阻隔，蔫黄的禾苗叶片仿佛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谢洄没有犹豫，再次闭上双眼。这一次，她的心神与剑意高度凝聚，如同一柄无形却精准的手术刀，沿着先前感知到的枯寂脉络，深入！再深入！她要为程矩的机关阵，找到最关键的“病灶”核心和最有效的“疏导”路径！
午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照耀在这片枯萎的梯田上。一边是盘膝而坐、周身萦绕白色光晕的沈溯；一边是闭目凝神、指尖剑气微闪、如同在虚空中刻画无形蓝图的谢洄；远处，是程矩带着农家弟子奔向墨院工坊的急促脚步声。
尺，不仅量己心，亦量天地疾苦。
谢洄的剑心，在这枯萎的灵田之上，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守护”的重量。而她的尺，也将在与沈溯的智慧、程矩的巧思共同协作中，迎来第一次真正的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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