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山,终年苍翠,云缠雾绕。其山腰处,九千七百阶青石长阶如一条垂落人间的云带,蜿蜒而上,直通那被誉为“百家智慧之源,九州道法之巅”的稷下学宫。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被初升的日头染成浅金,湿漉漉地浸润着每一块被岁月和求道者足迹磨得光润的石阶。石阶起点,有一素衣女子身影静立,女子身负长剑,身姿挺拔。
山风带着草木晨露的清气拂过面颊,驱散了些许彻夜跋涉的疲惫。素衣女子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剑匣温润的边缘,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抬头,望向那隐没在云雾之上的巍峨殿宇群影,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故打磨的锐利与探寻。
拾级而上。
石阶上的人影渐渐稠密起来,汇成一道道色彩各异的溪流。宽袖博带、步履从容的儒家弟子;衣料粗朴却浆洗得格外整洁,裤脚甚至沾着新鲜泥点的农家子弟;还有那些袖口、衣襟、甚至发髻上,都精巧地缀着黄铜齿轮、细密机簧或是奇特工具的墨家少年……他们步履匆匆,或低声讨论着深奥的义理,或争辩着实用的技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书卷墨香、泥土草木以及金属油脂的独特气息。
喧嚣与探究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涌向这个背着剑匣的素衣少女。素衣女子微微垂着眼睫,只专注于脚下的石阶,一步,又一步。周遭的华服与奇装,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沉默与朴素,在这片由思想与器物构成的繁华景象中,显得异常突兀,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无意间滚入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匣。
“咦?”
一个略带讶异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说话的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眉宇间跳动着机敏,袖口处一个精巧的黄铜齿轮在晨光下反射着微光。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谢洄背后的剑匣上。
“这位……道友?”少年朗声道:“你这剑匣,形制倒是古朴少见,不知里面是何神兵?可否一观?”
素衣女子脚步顿住,侧过头。少年眼带好奇却并无恶意。女子沉默了一瞬,澄澈的目光与少年好奇的视线短暂相接,手指在剑匣冰冷的青铜搭扣上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在周遭的脚步声与人语声中微不可闻。但附近几个弟子的目光,还是被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匣盖掀开一线,没有想象中凛冽的锋芒破匣而出,反而像沉静的寒潭水光悄然溢出。一柄剑静静躺在深色的衬布上。
剑身极窄,薄如蝉翼,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近乎无色的银白,剑脊线条流畅而锐利,仿佛凝聚着一缕凝固的月光。剑柄也是素木,缠绕着几圈同样洗旧的靛青色布条,朴素得近乎简陋。
“嗬!”那墨家少年看清匣中物,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和几分对“奇物”的调侃,“姑娘,你这剑……好生纤细!莫不是哪位名家新制的绣花针?”他比划着,手指几乎要碰到那冰凉的剑脊,语气带着善意的戏谑,“这分量,这薄厚,怕是连只肥些的草鸡都杀不死吧?咱们学宫里头论道,靠的是唇枪舌剑,是机关巧思,是经世致用之理,可不是这……花架子。”他身后的几个墨家同伴也跟着低声哄笑起来,目光在谢洄和那柄细剑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不解和轻慢。
笑声未歇,旁边一个穿着粗布短褐、裤脚泥点尤新的农家弟子也停下了脚步。他面庞黝黑,眼神质朴温和,看了看谢洄的剑,又看了看哄笑的墨家少年,眉头微蹙,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属于土地的厚重与实在:
“剑是好剑,寒光内蕴。但姑娘,剑再利,能养活天下人吗?”他摊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语气诚恳,“咱们农家侍弄五谷,讲的是春种秋收,是沃土良种,是风调雨顺。一剑之力,终有穷尽,不如一犁深耕来得实在。”言语间,是对“器”之局限性的朴素认知。
周遭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女子抿紧了唇,指尖在冰冷的剑柄上收紧。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嘲弄的、不以为然的、带着怜悯的……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她试图开口,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这剑,自她记事起便伴在身边,是师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日夜苦修的寄托。它在她手中灵动如臂使指,能斩断最坚韧的老藤,能点破最飘忽的落叶。可此刻,面对“杀不死鸡”、“养不活人”的质疑,她竟一时语塞。剑的用处,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如同清泉流过石上,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姑娘的剑,为谁而出?”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素衣女子霍然转头。
石阶旁,一棵虬枝盘结的古松下,一位身着洗旧青衫的少年正合上手中的书卷。他身量颀长,姿态闲适,眉眼清朗如画,带着一股与墨家少年的跳脱、农家弟子的朴实截然不同的书卷气。他目光沉静,像一泓深潭,此刻正温和地望向谢洄,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评判的探寻。
为谁而出?
这个问题比墨家的讥诮、农家的质疑更直接,也更锋利。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试图叩开女子心中那扇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门。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剑尖下意识地垂向被晨露打湿的青石地面。她张了张嘴,脑海中掠过师父模糊的容颜,掠过山野间独自练剑的孤寂岁月,掠过一路走来所见的人间烟火……种种念头纷至沓来,却又模糊不清,抓不住一个清晰笃定的答案。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丝倔强的紧抿和眼底更深沉的茫然。
青衫少年见她沉默,眼中并无失望,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这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他不再追问,重新翻开书卷,沉浸其中,仿佛方才那直指本心的一问,不过是清风拂过书页。
石阶上的小插曲似乎就此平息。墨家少年们觉得无趣,耸耸肩继续讨论他们新设计的连弩齿轮比;农家弟子摇摇头,念叨着“耽误了晨课”匆匆向上赶去。素衣女子默默合上剑匣,“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与议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准备继续攀登。
轰隆隆——!
异变陡生!
脚下坚实无比、仿佛亘古长存的青石长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那震动并非寻常晃动,而是来自大地深处沉闷的咆哮,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自下而上猛烈冲击!
“啊——!”
“地龙翻身!”
“小心!”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猝不及防的弟子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东倒西歪。有人狼狈地扑倒在地,有人惊慌失措地抓住身旁的同伴或栏杆。更可怕的是,震动引发了连锁反应!
轰!哗啦——!
前方不远,一处依山而建的墨家工坊外围,数根支撑着巨大木制机关臂的黄铜支柱发出刺耳的呻吟,紧接着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轰然断裂!那庞大的、结构精密的机关臂失去支撑,裹挟着碎裂的木块和崩飞的齿轮、铜钉,如同失控的巨兽般,朝着下方石阶上惊魂未定的人群当头砸落!阴影瞬间笼罩,死亡的寒意刺骨!
与此同时,石阶旁开垦出的层层梯田也遭了殃。土石在剧烈的震颤中松动、崩塌!大块大块的泥土混杂着石块,如同浑浊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下方几块精心侍弄的灵田,更将几个躲闪不及、正在田埂上奔逃的农家弟子卷入其中!
“师兄!”
“救人!快救人啊!”
“我的机关!我的‘飞廉’啊!”墨家少年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化为毁灭的凶器,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去,却被同伴死死拉住。
百兽惊恐的嘶鸣从山林深处传来,飞鸟惊惶地掠过混乱的天空。烟尘四起,碎石飞溅,哭喊声、求救声、崩塌声交织成一片末日的交响。
就在那崩毁的墨家机关巨木,带着千钧之势,即将砸中下方几个吓傻了的弟子头顶的刹那!
就在那倾泻的土石洪流,眼看就要彻底淹没下方挣扎呼救的农家弟子的瞬间!
一道纤细而决绝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逆着奔逃的人流,朝着那毁灭的中心疾射而去!
在那地动山摇、万物崩摧的恐怖瞬间,在她自己都未曾思考清楚“为谁而出”的答案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意志做出了选择。一种源自血脉、铭刻于骨的本能驱使着她,如同寒潭中的游鱼感知到水流的异动。
“铮——!”
一声清越至极、仿佛冰晶碎裂又似龙吟九霄的剑鸣,骤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那柄被嘲为“绣花针”、“杀不死鸡”的细长剑锋,终于彻底出匣!
剑光乍现!
没有开山裂石的磅礴气势,却有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与迅疾!它并非刺目的白光,而是一泓流动的、清冽的寒泉!一道凝练到极致、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银色丝线!
第一剑,斜掠而上!剑光落在那当头砸落的、重逾千斤的墨家机关巨木!
雪白剑光如水银泻地,精准无比地切入巨木最核心的应力节点——那处被崩断的黄铜支柱撕裂的脆弱连接处。没有硬碰硬的巨响,只有一种轻微的、如同撕裂厚帛的“嗤啦”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竟在这纤细如丝的剑光掠过之后,从中应声裂开!沉重的木结构擦着下方弟子的头皮轰然砸落在两侧石阶上,激起漫天烟尘碎木。
剑势未绝!
素衣女子的身影借着斩开巨木的反震之力,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轻盈如燕,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手腕一抖,剑尖轻颤,洒落点点寒星!
第二剑,顺势下点!
剑落那裹挟着农家弟子奔涌而下的土石洪流!
剑尖并非刺向巨石,而是如同灵蛇般,点在几块即将压住被困者身体的关键落石之上。点石之力看似轻微,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与引导。被点中的石块轨迹瞬间改变,或相互碰撞偏离,或嵌入旁边的土壁,硬生生在汹涌的土石流中,为那几个被淹没到胸口的农家弟子,撑开了一线喘息的空间!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快!快到极致!准!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当素衣女子的身影轻盈地落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手中那柄细剑兀自发出低微的清吟时,整个混乱的现场,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烟尘弥漫中,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那个持剑而立的素衣少女。
墨家少年张大了嘴,看着自己引以为傲、此刻却散落一地的黄铜齿轮和木隼结构,又看看那女子手中那柄细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折断、此刻却吞吐着无形寒气的剑,脸上火辣辣的,先前的嘲弄尽数化作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种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羞惭。被他嘲笑“杀不死鸡”的剑,刚才救了他差点被砸扁的命!
那位裤脚沾泥的农家弟子挣扎着从土石缝隙中抬起头,不顾满身狼狈,对着山岩上的谢洄嘶声喊道:“谢…谢姑娘!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看向那剑的眼神,再无半分轻视,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那纤薄剑锋中蕴含的、远超他想象的“力”的敬畏。原来最快的“镰刀”,真的可以救人于倒悬!
青衫少年,不知何时已放下了书卷。他站在稍远些较为稳固的石阶上,青衫的下摆沾染了些许尘土,姿态却依旧从容。他的目光,越过弥漫的烟尘,牢牢锁定在谢洄身上。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少女挺立的身影和她手中那柄寒光流转的细剑。
素衣女子微微喘息着,胸脯起伏。方才那两剑,看似举重若轻,实则抽空了她大半气力。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心口更是如同擂鼓,激荡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低头,看向手中兀自低吟的剑。清冽的剑身,映着初升的朝阳,也映着下方无数张惊愕、感激、羞愧、探究的脸庞。
烟尘在晨光中浮动,狼藉的现场一片混乱,受伤者的呻吟声再次响起。但以谢洄为中心的这一小片区域,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那柄曾被视为“花架子”的剑,此刻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青衣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依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寂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直抵谢洄耳畔:
“现在,你可有答案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并非恐惧,而是力量宣泄后的脱力与心潮的剧烈澎湃。
素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山间带着浓重焦糊味和泥土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抬起头,迎向沈溯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混乱的心绪在方才那本能般的出剑中,似乎被劈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光透了进来。
手腕轻转,那抹如水的寒光无声敛入朴拙的剑匣之中。“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目光。她握紧剑匣的背带,那沉甸甸的触感,此刻不再只是负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锚定。
她望着剑匣,又仿佛透过它望向更深处,声音带着一点激荡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石相击:
“我的剑,”
“为心而动。”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拂过残破枝叶的呜咽,以及远处学宫传来的急促钟声,在破碎的岱宗山道上回荡。
青衣少年眼中笑意终于如春风般漾开,融化了最后一丝审视。
“为心而动……”他轻声重复,仿佛品味着这四个字的重量,随即颔首,目光温润,“善。吾心即尺,足量乾坤。”
他侧身让开向上的石阶,目光却投向远处仍在冒烟的墨家工坊、狼藉的梯田以及惊魂未定的人群,温润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凝重。“地脉惊变,非同小可。学宫,怕是要起风云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晨曦奋力穿透烟尘,照亮了破碎的山道,却照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与疑云。稷下学宫那巍峨的殿宇轮廓,在山巅云雾中若隐若现,九千七百阶石阶蜿蜒向上,仿佛通往的不是清静道场,而是一个被骤然撕开平静表象、即将搅动天下的漩涡中心。
她紧了紧背后的剑匣。
为心而动……
这心,究竟是什么?这尺,又该如何去量这纷乱复杂的世道与百家争鸣的学宫?石阶上的讥讽与质疑,方才的生死瞬间,还有眼前这位青衫少年深不可测的目光……一切都提醒着她,前方的路,绝非坦途。
“走吧。”女子低语一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身旁这位初次交谈却仿佛已认识许久的少年。脚步再次踏上湿滑而布满碎石落叶的石阶,这一次,脊背挺得笔直如松,目光沉静而坚定。
前方,是矗立于云端的稷下学宫,是百家智慧的殿堂,亦是她以心为尺,问道求真的开端。
晨光破碎,烟尘未定。两道身影,一素衣,一青衫,一前一后,踏着灾劫的余烬,沉默而坚定地向上攀登。身后,是惊魂甫定的众生相,是学派理念在灾难前最真实的映照;前方,云雾缭绕的学宫大门正缓缓敞开,迎接它的学子,也迎接一场注定席卷百家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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