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大开学的第一周，像一锅刚煮开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军训推迟到国庆后，新生们像被撒进热锅的蚂蚁，四处乱窜，忙着认路、认社团、认食堂窗口。
502 室却意外地安静。周栖六点起床，手摇磨豆机“咔啦咔啦”，像给整栋楼配了闹钟；林蕉抱着电脑剪 vlog，键盘噼里啪啦；李硕去操场晨跑，顺便给全宿舍带包子；安倦戴着耳机，趴在上铺写歌，铅笔头啃得坑坑洼洼。
孟渊的 304 则完全是另一种景象。对面床的生物系学霸每天五点四十五起床背《细胞生物学》，孟渊的生物钟被迫提前。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给安倦发微信：「醒没？」
安倦通常不回。等到七点整，才会甩过来一条语音，声音里裹着没睡醒的哑：“孟渊，我要吃二食堂的紫薯包，两个，不许买错。”
孟渊就真去买。紫薯包限量，队排得老长，他耐心等，轮到他了，还要补一句：“麻烦给我挑两个最胖的。”
食堂阿姨笑得见牙不见眼：“给女朋友带的？”
孟渊摇头，慢吞吞道：“给祖宗。”
——
周一早八，高等数学 A1。安倦踩着铃声进教室，帽檐压到眉毛，T 恤领口歪斜，露出锁骨处一颗红色小痣。他本来不想选这门课，但霖大规定，非数学类学院也要修高数，逃不掉。
教室里乌泱泱全是人。安倦扫了一眼，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孟渊已经给他占了座，桌上放着一杯冰美式，无糖，杯壁凝着水珠。
“你又提前半小时到？”安倦坐下，把吸管戳进去，冰渣混着咖啡苦香滚进喉咙。 “嗯。”孟渊把课本推给他，“今天讲泰勒展开，你昨晚没预习。”
“看了，看不懂。”安倦把书立起来，正好挡住自己的脸，“泰勒是谁？为什么要展开？”
孟渊没急着解释，只是从书包侧兜摸出一颗柠檬糖，剥开，递到他嘴边：“先醒神。”
糖被咬得嘎嘣脆，酸味冲得安倦眯起眼。他含着糖，含混不清地嘟囔：“孟渊，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把大学课程都学完了？”
“没有。”孟渊说，“只提前看了下周的。”
讲台上的教授头发花白，声音洪亮：“同学们，我们来看这个函数 f(x)=sinx/x，当 x 趋近于 0 时，极限是多少？”
安倦在草稿纸上画了个骷髅头，旁边写：lim（**）→∞。
孟渊瞥见，轻轻用胳膊肘碰他：“认真听。”
“听不懂。”安倦把笔一扔，人往后靠，帽檐下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高考数学 148，是运气。”
“我知道。”孟渊声音很轻，“但我不想你挂科。”
安倦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把孟渊的草稿本拖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工整的步骤，一行行像被尺子量过。他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孟渊给他讲导数，也是这样的字迹，连箭头都圆润。
“孟渊。”他低声问，“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学？”
孟渊这次没笑，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因为我想让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是被‘不会’拦住。”
——
下课铃响，人潮往门口涌。安倦把书包甩到肩上，帽檐压得极低。孟渊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像两滴水滑进走廊。
“下午没课，去图书馆？”孟渊问。
“不去。”安倦说，“我要去音乐社面试。”
“我陪你。”
“你下午不是有实验？”
“可以请假。”
安倦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有点凶：“孟渊，你能不能别像我妈？”
孟渊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可以。那我五点去音乐社接你，一起吃饭。”
安倦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却变成：“……随你。”
——
霖大的音乐社在老艺术楼，三层，外墙爬满常春藤，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温室。面试教室在 284，门口排着长队，吉他、贝斯、架子鼓，应有尽有。
安倦排在倒数第三个，背着一把黑色电吉他，琴盒上贴着一张泛旧的《Bohemian Rhapsody》海报。
前面的人在唱《成都》，调跑得比李硕还离谱。安倦低头调弦，指尖拨出几个泛音，像风铃坠地。
“下一个，安倦。”
他推门进去。教室空旷，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光痕。评委桌后坐着三个人，中间是社长，大三的学长，一头脏辫，左耳戴三颗耳钉。
“自我介绍一下。”
“安倦，18，金融系，吉他，写歌。”他声音冷淡，像冰美式里没化开的冰块。
“唱一首原创。”
安倦把琴盒放到椅子上，没插电，直接抱在怀里。手指落在弦上，第一个和弦响起时，窗外的风都静了。
他唱的是一首英文歌，旋律很慢，像深夜电台里飘出来的旧磁带。歌词只有短短三段，却像把小刀，一点点剖开胸腔：
“……I’m not afraid of the dark, I’m afraid of the light / It shows me the scars I tried to hide……”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教室里没人说话。社长推了推眼镜，问：“歌名？”
“《Nocturne for the 17th Winter》。”
“为什么叫 17？”
“因为那年我 17，差点没熬过去。”
评委交换了一个眼神。社长点头：“下周三来复试，带乐队。”
安倦“嗯”了一声，背起吉他往外走。门刚关上，他听见里面有人问：“这谁？声音像被雪埋过。
——
五点整，孟渊站在艺术楼门口，手里拿着一杯常温豆浆和两个紫薯包。安倦出来时，脸色比进去时白了几分，眼尾却带着一点红。
“过了？”
“嗯。”安倦接过豆浆，吸管戳进去，喝得太急，呛得直咳。
孟渊给他拍背，动作轻得像在碰一只炸毛的猫：“慢点。”
“复试要组乐队。”安倦咳完，声音哑得厉害，“我没鼓手，没贝斯，没键盘。”
“我可以。”孟渊说。
安倦愣住：“你会什么？”
“钢琴，十级。贝斯，自学一年。鼓……可以练。”
“孟渊，你是人吗？”
“不是。”孟渊把紫薯包递给他，“是你的邻居。”
——
周三晚上，安倦照例回家。安和做了糖醋小排，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孟渊坐在沙发上，陪安和一起择豆角，手指修长，动作利落。
“小倦最近心情好点了？”安和小声问。
“嗯。”孟渊把豆角掐成小段，“音乐社面试过了。”
“那就好。”安和叹了口气，“他爸上周又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他转学去国外，学商科。”
孟渊没说话，只是指节微微收紧。
安倦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滴水，T 恤领口被拽得变形。他看见孟渊，愣了一下：“你怎么又来了？”
“我陪阿姨看电视。”孟渊面不改色，“顺便蹭饭。”
安倦翻了个白眼，却在他旁边坐下。电视里在放老掉牙的《还珠格格》，紫薇正哭喊着“尔康”。安倦看得直皱眉，孟渊却看得认真，还顺手给他剥了个橘子。
“孟渊。”安倦忽然开口，“要是我爸真逼我出国，你怎么办？”
“跟你一起。”
“你疯了？霖大不要了？”
“可以申请交换。”孟渊把橘子瓣上的白丝摘干净，“你去哪，我去哪。”
安倦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把橘子一瓣瓣塞进嘴里，酸得牙根发软。
——
周五，乐队第一次排练。地点在音乐社地下室，隔音差，鼓点一响，楼上的合唱团就开始唱《保卫黄河》。
鼓手是自动化系的学长，叫徐野，头发比安倦还长，扎个小揪揪。贝斯手是孟渊，第一次摸贝斯，却稳得像弹了十年。键盘手是社长的女朋友，叫林羡，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安倦站在主唱位置，耳机里鼓点一响，他整个人像被点燃。
他们排的是安倦的新歌，《Summer Inferno》。前奏是吉他泛音，接着是贝斯低沉的滑弦，像暗潮涌动的海面。
第一遍下来，徐野把鼓棒一扔：“倦哥，你这歌写得太狠了，副歌那一下，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林羡举手：“我键盘声音会不会太亮？”
安倦摇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刚好。”
孟渊没说话，只是低头调弦。安倦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鞋跟：“喂，行不行？”
孟渊抬头，眼里带着一点笑意：“行。”
——
排练结束已经晚上十点。地下室闷热，安倦的 T 恤湿透了，贴在背上。孟渊从包里拿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换上，别感冒。”
“你怎么什么都有？”安倦接过衣服，手指碰到他的，烫得吓人。
“习惯了。”孟渊说，“你小时候淋雨发烧，差点烧成肺炎。”
安倦换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孟渊，你能不能别总记得这些？”
“不能。”孟渊说，“我怕你忘了。”
——
周六，安倦接到安洵的电话。对方开门见山：“我在校门口，谈谈。”
安倦本想拒绝，却听见安洵补了一句：“关于你妈。”
咖啡厅里，安洵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两杯冰美式。安倦没碰，只是冷冷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爸病了。”安洵推过来一张照片，病床上男人插着氧气管，脸色灰白，“胃癌，晚期。”
安倦指尖颤了一下，很快又握紧：“关我什么事？”
“他只想见你一面。”安洵声音低下来，“就一面。”
“我妈当年跪在地上求他别走的时候，他在哪？”安倦声音发哑，“现在一句‘想见’，我就要回去？”
安洵沉默片刻，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 50 万，密码是你生日。你可以不带，但妈的药费……”
安倦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滚。”
他转身往外走，安洵的声音追上来：“小倦，你恨我没关系，但别拿妈的身体开玩笑。”
安倦脚步一顿，没回头
周日，乐队第二次排练。安倦把新歌改了名，叫《Nocturne for the 18th Summer》。
副歌部分加了一段钢琴 solo，是孟渊写的，旋律像夏夜的风，温柔又倔强。
排练完，社长拍板：“下周迎新晚会，你们上。”
安倦愣住：“这么快？”
“怕什么？”徐野把鼓棒抛起来又接住，“有孟神在，稳的。”
孟渊没说话，只是看向安倦。后者低头，指尖拨着吉他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就上吧。”
——
迎新晚会那天，操场搭了临时舞台，灯光亮得像白昼。安倦站在后台，手心全是汗。孟渊走过来，递给他一颗柠檬糖。
“紧张？”
“废话。”
“那我把第一句让给你。”
安倦笑了一下，把糖咬得嘎嘣响：“滚，第一句本来就是我的。”
音乐响起，吉他第一个和弦落下，安倦的声音穿过麦克风，像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夏夜。
副歌部分，孟渊的钢琴 solo 响起，指尖在黑白键上跳跃，像星光坠入海面。安倦侧头看他，灯光打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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