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大图书馆西侧的自动售货机在半个月里坏了三次，每次都卡在“冰美式”那一栏，周栖因此骂了三次后勤，第四次干脆自己带了便携冷萃壶。安倦站在机器前扫码，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两下，还是选了最便宜的矿泉水。瓶盖拧开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安倦。”
孟渊的声音不高，却总能穿过人声，像一根细线，精准地勾住他耳膜。安倦没回头，仰头灌水，喉结滚动，半瓶下去才转过身。孟渊站在两步之外，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拎着一只透明文件袋，袋口露出半截A4纸，印着“霖大本科生科研训练计划申请表”。
“你落了东西。”孟渊说。
安倦瞥一眼，没接：“不要了。”
“截止日期今晚十二点。”
“那就让它截止。”
孟渊“嗯”了一声，把文件袋折了两下，塞进自己书包侧兜，动作慢条斯理，像收好一张无关紧要的电影票。安倦盯着他侧脸，忽然觉得那股子不温不火的劲儿特别碍眼。半个月来，这种烦躁像一根倒刺，起初只是偶尔扎一下，今天却变本加厉，扎得他心口发闷。
“孟渊。”他喊。
“在。”
“你为什么不生气？”
孟渊抬眼，黑眸在午后阳光里显得浅，像两粒泡在冰水里很久的玻璃珠。他没问“生什么气”，只是安静地等下文。安倦最恨他这副样子——好像无论自己扔过去什么，都会被这张温吞的脸原封不动弹回来。
“我让你别填，你非填。让你别送，你非送。”安倦用矿泉水瓶点了点他胸口，“你他妈是人工智能？指令输入就执行，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瓶口的水珠溅在孟渊衬衫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孟渊低头看了一眼，抽出口袋里的纸巾，先擦了安倦的手指，再擦自己衣襟，顺序严谨。
“我怕你后悔。”他说。
“我怕你后悔。”安倦学着他的语气，声音压得低而冷，“你怕的东西真多，怎么就不怕我现在一拳揍你脸上？”
孟渊把湿纸巾折成方块，扔进垃圾桶，回头看他，眼底终于浮起一点笑，很淡，像湖面刚结的冰：“你不会。”
安倦被这三个字钉在原地。他确实不会。从小到大，他冲孟渊发过无数次火，摔过门，撕过作业，甚至把生日蛋糕整个糊在孟渊脸上，但从未真正动过手。孟渊太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知道他不会，所以连躲都不躲。
这种被拿捏的感觉糟透了。
安倦转身就走。孟渊跟在后面，隔着半步，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路过二食堂时，紫薯包的香味飘出来，安倦肚子叫了一声，脚步却没停。他今天不想吃紫薯包，也不想看见孟渊像往常那样把包子掰开，吹凉，再递到他嘴边。他受够了那些“刚刚好”的细节——温度刚好，甜度刚好，连纸巾的折叠方式都刚好。这些“刚好”像一张网，把他罩得密不透风。
图书馆后门有片小树林，人少，蝉声吵。安倦拐进去，随便找了棵树靠着，从兜里摸出耳机。刚戴上，左边那只就被孟渊拎走了。
“还我。”
“听完这句。”孟渊把耳机塞进自己耳朵，手机里正在放安倦昨晚发的语音——背景嘈杂，鼓点乱，安倦的声音带着鼻音：“副歌再降半音，钢琴solo太长，剪掉四小节。”
语音结束，孟渊按了暂停：“剪了四小节，你早上说太短，又让我加回来。”
安倦噎住。他确实反复无常，尤其在音乐上，一个和弦能改十遍，最后往往回到最初版本。孟渊从不抱怨，只是照做，像一台精准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机器。
“所以我才问，”安倦踢了踢树根，“你为什么不生气？”
孟渊想了想，把耳机还给他，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树叶：“因为你在生气。”
安倦愣住了。
“你生气的时候，”孟渊继续说，“会咬下唇，会无意识地用食指敲大腿外侧，频率大概是每秒两次。你今天早上敲了 186 下，我猜你改谱子改到凌晨四点。”
安倦下意识松开下唇，手指也僵在半空。他昨晚确实四点睡，因为一段旋律怎么也顺不下去，敲腿的习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过。
“所以我不需要生气。”孟渊总结，“你已经替我们两个人生气了。”
安倦突然有种被扒光的错觉。他所有的焦躁、反复、口是心非，在孟渊眼里都是透明数据，被记录、被分析，然后被温柔地包容。这种温柔让他窒息。
“你他妈是变态吗？”他低声骂。
孟渊笑了，第一次露出虎牙：“你小时候尿裤子，也是我换的。”
安倦耳根爆红，抓起一把枯叶砸过去。孟渊没躲，叶片沾在他头发上，像恶作剧成功的勋章。安倦转身往林子深处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想甩掉的是孟渊，还是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名为“依赖”的恐慌。
——
傍晚六点，502 宿舍灯火通明。李硕抱着扫把当麦克风，吼《孤勇者》副歌，周栖在阳台手冲咖啡，水流画着细线，精准地落在滤杯中心。安倦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未散的暑气，T 恤后背湿了一大片。
“哟，倦哥约会回来啦？”林蕉从床帘里探出头，脸上贴着两片黄瓜。
“约你大爷。”安倦把吉他摔进琴盒，发出“砰”的一声响。
李硕凑过来：“怎么啦？孟神惹你了？”
安倦没吭声，拉开抽屉翻出一板胃药，干吞了两片。他今天没吃午饭，此刻胃里像有把钝刀在搅。周栖端着冰美式路过，顺手把杯子递给他：“喝一口，别噎着。”
安倦灌了一大口，苦味在舌尖炸开，眉头拧得更紧。李硕小声问林蕉：“他们俩吵架了？”林蕉比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说：“冷战。”
冷战这个词不准确。安倦单方面输出，孟渊照单全收，更像一场独角戏。安倦讨厌这种不对等，却又无法停止。他打开手机，微信最上方是孟渊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是下午四点二十：「紫薯包在宿管阿姨那儿，凉了可以热三十秒。」
安倦把对话框左滑，删除。动作刚做完，手机震动，孟渊发来一张截图：霖大教务处系统，安倦的科研训练申请表状态从“未提交”变成了“已保存”。下面跟着一句话：「帮你点了保存，没提交。考虑好再决定。」
安倦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胃更疼了。他把手机扣在桌上，发出“啪”的脆响。李硕吓得扫把掉地上，滚到安倦脚边。他弯腰去捡，动作太大，带倒了垃圾桶，里面的外卖盒“哗啦”散了一地。
“操。”安倦低骂，蹲下去收拾。一张小票飘出来，印着“二食堂紫薯包2，已付款”。日期是今天，时间 12:05。安倦攥着那张小票，指节发白。12 点 05 分，他正窝在音乐社地下室，对着谱子发脾气，手机静音，错过了孟渊的三个未接来电。
——
晚上八点，304 宿舍。孟渊坐在桌前，电脑屏幕亮着，文档标题是《基于深度学习的音乐情感识别》。他敲了两行代码，停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药：胃药、过敏药、创可贴。最右边是一板空了的柠檬糖包装，锡纸被压得平整，像收藏某种纪念品。
宿舍门被推开，室友赵霁拎着夜宵进来：“孟神，吃点？”
“谢谢，吃过了。”
“紫薯包？”赵霁挤眉弄眼，“听说有人天天给你家那位留两个，结果今天被退回来了。”
孟渊没否认，只是合上铁盒：“他胃不好，凉了不能吃。”
赵霁啧啧两声：“你这哪是邻居，简直是男妈妈。”
孟渊笑了笑，没接话。手机屏幕亮起，安倦发来一条微信，只有两个字：「在哪。」
孟渊回：「304。」
两分钟后，宿舍门被敲响。孟渊起身，拉开门，安倦站在外面，手里拎着那袋被退回的紫薯包，脸绷得紧，耳根却红。
“我来热包子。”他说。
孟渊侧身让他进来。微波炉在角落，安倦把袋子塞进去，设了三十秒。机器嗡嗡转，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发抖。三十秒结束，他伸手去拿，被烫得缩了一下。孟渊握住他手腕，带到水龙头下冲凉水。
“袋子没拆。”孟渊说，“塑料膜会化。”
安倦盯着水流，突然开口：“我今天在图书馆门口，看见你和一个女生说话。”
孟渊“嗯”了一声：“建筑系的，问我借结构力学笔记。”
“她笑了。”安倦声音低下去，“你都没笑。”
水流声哗啦啦，掩盖了他尾音的颤。孟渊关掉水龙头，用纸巾擦干他手指，动作慢得像在对待易碎品。
“我面瘫。”他说。
“我知道。”安倦抬头，眼眶有点红，“所以我讨厌你。”
孟渊没问他讨厌什么，只是伸手，指腹轻轻碰了碰他发红的眼角。这个触碰太轻，像羽毛，却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安倦积压半个月的怒火。
“你总是这样。”安倦后退半步，“不管我说多难听的话，做多过分的事，你都……”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重复：“你就不能生气一次？”
孟渊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果我生气，你会开心吗？”
安倦噎住。他想象不出孟渊生气的样子，那张脸永远平静，像深海，再大的风暴也掀不起浪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闹脾气的根源不是孟渊的面瘫，而是他害怕——害怕自己所有的情绪，对孟渊来说都只是可以量化的数据，可以被温柔地消解，却永远不会得到同等的回应。
微波炉里的紫薯包已经凉了。安倦拿出来，掰开一个，塞进嘴里。面皮发硬，内馅甜得发腻，他嚼了两下，喉咙发紧，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孟渊递给他一杯温水：“不好吃就别吃。”
安倦接过杯子，手指碰到孟渊的，烫得缩了一下。他低头喝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两片小小的、受伤的翅膀。
“下周迎新晚会，”他突然说，“乐队要上场。”
“我知道。”
“如果我搞砸了，”安倦声音闷在水里，“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孟渊沉默两秒，回答：“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安倦。”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劈开了安倦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猛地抬头，水珠挂在睫毛上，像泪。孟渊伸手，想帮他擦掉，安倦却后退一步，撞翻了椅子。
“别碰我。”他说。
孟渊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收回。304 宿舍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窗外蝉声聒噪。安倦转身，拉开门，又回头：“紫薯包我拿走了。”
“嗯。”
“还有，”安倦咬了咬牙，“科研训练的事，我会自己决定，不用你管。”
“好。”
门关上的瞬间，安倦听见孟渊很轻地叹了口气，像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他抱着紫薯包站在走廊，忽然觉得胃里更疼了。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周栖发来的消息：「冰美式没了，速回。」
安倦没回。他蹲下来，把脸埋进臂弯，紫薯包的香味混着塑料味，熏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小时候发烧，孟渊也是这样蹲在他床边，用毛巾给他擦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那时候他觉得孟渊是超人，现在才知道，超人也会累，也会被他一次次推开。
——
晚上十点，502 熄灯。安倦躺在床上，耳机里循环着乐队排练的录音，鼓点像心跳。他摸到枕边的柠檬糖，锡纸被压得平整，像某种未说出口的道歉。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孟渊发来一张照片：乐队的报名表，最下方“键盘手”一栏，名字从“林羡”改成了“孟渊”。
下面跟着一句话：「我练了鼓，但钢琴solo更稳。你决定。」
安倦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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