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房的第一夜,郁森安是被雷声吵醒的。
入眼是昏黑的一片,噼里啪啦的雨声正砸在屋顶,发灰的微光从封窗的木片边缘渗进来。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睡懵了的郁森安又偏和屋顶的“独眼”对上了目光。她打了个哆嗦,在海绵拼接垫上蜷缩起身体,把头整个埋进了被子中。
一分钟、两分钟……熬了半晌后,森安依稀听见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从被子里露出憋得通红的脸,张开嘴大喘了一口气。
雷声乍起,一只眼睛冒着红光的灰胖大老鼠赫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啊——!妈妈!妈妈!”
郁森安尖叫起来。
脚乱七八糟地乱蹬着,她抠挖着自己的脸,从被子里爬了起来。紧接着,她走到拉灯的绳索前,踮着脚试图够到绳索的末端。
绳索在偶尔的碰撞下摇晃起来,郁森安却始终无法把它拽进掌心里。
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勇气,她转过身,狠狠地朝着老鼠的方向跺了几脚。
那双橙红色的幽光闪了闪,不知道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郁森安喘着粗气,这才后知后觉地软倒下来。
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整个后半夜都在睁着眼睛望门口。
天色微亮时,郁森安终于听见铁门外传来了钥匙碰撞的脆响。
穿着雨衣的简容出现在门边,她放下手中沾满雨珠的塑料袋,捋了捋成条的刘海。
转眼看见尖溜溜杵在屋内的郁森安,简容吓了一个哆嗦,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哎哟你……你咋就醒了?”
她摸索着绳索的位置,将灯打开来:
“我去找你爸了,正好,有个好消息——什么情况?你哭过?”
简容愣了愣,蹲下身来。
先前的坚强溃散成了碎片,郁森安抽噎起来,一头撞进了简容潮湿的雨衣里。
雨水立马沾湿了两人的贴紧之处,橡胶层内,简容的声音从微颤的胸腔里闷闷地传出来:
“总是离不了人怎么行?你知道吗,我托你爸爸找了些关系,你马上就可以去上幼儿园了!”
郁森安从简容怀中脱离出来,伸手抹掉了眼泪:
“幼儿园?”
“对,就在我们小区对面,还是个高档私立呢!你看,当了大班生,你可不能老像个小孩子一样哭。”
看着鼻涕在手和脸颊上拉出的水光长条,郁森安背起手,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了简容提回来的塑料袋。
“妈妈,那是什么?”
“是我问你爸要来的书包,他一起出海的同事还送了你一个笔盒。”
说着,简容起身走向灶台,从扣实的锅盖下掏出了一个装着小米的塑料袋:
“我现在做饭,你趁这个时间快些补觉。等中午吃过饭,我就把送你去学校。”
*
看着小女孩背上背着的蓝色帆布包,安保人员皱起眉来。
略显粗糙的布料上,“计划生育好”五个大字正以红线白边的形式印绣在正中央,配上那件大被洗得染色的草绿色羽绒服外套,以及印着太阳花的秋裤……
“等下。”
他上前一步,将母女俩拦在了校门之外。
“接送卡呢?给我看一下。”
简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们第一次来,还没有卡。”
“没卡不能进。”
“今天上午和校长说好了的,是下午会带来试课的家长。”
“那你现在联系校长。”
郁森安听不懂安保的话。她仰头看向简容,却发现那张脸正在渐渐变得胀红起来。
僵持片刻后,简容从兜里掏出手机,又一次拨通了某个电话。
“超,你那个,同事那边能不能证明下?”
“哎哟,烦不烦,早先怎么不弄好?”
”
“早先谁晓得嘛……”
“那你等着吧。”
“哎——”
电话被挂断了。
看着亮起的屏幕,简容尴尬地冲安保笑了笑,又装模作样地打起了电话。
好在,如此粗劣的喜剧只上演了不到五分钟。
接听完保卫室的电话后,安保人员打开门,将郁森安单独放了进去。
“记住了哦,是大三班。”
透过铁门的缝隙,简容朝她摆摆手:
“好好表现,记得去了要叫老师好。”
森安点点头,收回了望向简容的目光。她将大拇指狠狠掐入食指侧边的软肉中,咽了口唾沫,迈步朝着不远处的白色大楼走去。
还好她认得字。
大,三,大,三……
在昏暗走廊的尽头,郁森安终于看到了正确的教室门牌。
看着面前大敞着的门,她深呼吸了几下,跨步走到了门槛边。
“老师好!”
正在教室内上课的小朋友们齐刷刷向她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郁森安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讲台前方的老师,谁知,那老师只是微微一瞥,便继续对着满是插画的课本讲起课来。
“看着课本上黄色的小手!把我们的手掌贴在上面,大家看看,是和我们的哪边手重合呀?”
无人应答。
刘梅抬起头,发现小朋友们都在频繁看向郁森安,以至于忽略了她讲课的内容。
直到这时,她这才走到手足无措的郁森安旁边,没好气地说道:
“你要一直这样站下去吗?你就不知道自己进来找一个位置坐下吗?”
郁森安咬住嘴唇,侧头看向教室内部。
几个小方桌拼接缝合出的大长桌摆放在房屋正中,贴着姓名贴纸的彩色塑料椅在它的四面均匀围成一圈,却没有留出任何一个空位。
靠近墙壁的位置,倒是有几个零散摆放的座椅。
思索片刻后,郁森安绕开大家走向角落,伸手就要搬起椅子。
“你要干什么?”
“我……”
“桌子那边没有你的位置。”
下一秒,郁森安收回手,怯怯地看着刘老师:“那我坐哪里?”
“你蠢吗?直接坐下来呀?”
森安背着书包直接坐在了面对墙的椅子上。
“包呢?不取下来吗?”
闻言,郁森安又慌张地取下书包,放在一边。
看着在地上软塌塌折倒的书包,刘梅皱起了眉。她勾着背带将书包提起,用另一只手拉开了拉链。
“怎么什么书都没有?”
她又拿起里面沾满了奥特曼贴纸的笔盒,大拇指扣开了磁吸翻盖:
“笔盒里也没有笔……你是来上学的吗?”
下一秒,一长串琴岛方言噼里啪啦地砸向了郁森安:
“回去跟你家长说,买本子买笔,还要买水彩笔,美术课要用。也不知道是什么家庭,这些都是基本的东西,怎么还要人教呢?”
刘梅把笔盒塞回包里丢在一边,又伸手将郁森安朝椅子靠背推倒似的压了压:
“手指要并拢,手放在膝盖上,背挺直……坐在这里不许动,要是打扰了其他小朋友上课,我马上就打电话给你家长。”
郁森安保持着刘梅调整后的姿势僵直坐着,脸上没有半点被批评后的惊慌。见森安如此呆愣,刘梅的嘴角微微扯动,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实际上,呆愣只是因为郁森安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面前齐耳短发的老师像一个叽里咕噜的蘑菇。
那蘑菇转身离开,露出了身后许多双看着她的眼睛。
它们不同频率地闪着,一眨,一眨。
有首歌叫什么来着?一闪一闪亮晶晶。
*
上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情,郁森安没有跟简容提起。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校园——
她甚至不知道老师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只是……
郁森安看着已经沾上油点的外套,迟迟不肯套上。
“妈妈,我的同学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我有这种衣服吗?”
“你是说你们学校的制服?现在大冷天的,穿裙子哪有穿我们自己的衣服好。”
简容说着,将剥好壳的水煮蛋丢进了碗中。
看着稠到粒粒分明的粥体,简容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伸进碗里搅动起来。
原本凝固的粥吐出两三股残存的热气,最终碎成稀烂的一团。
简容把筷子放进嘴里嗦了一口,又在碗沿边敲了几下,把粥递到了森安面前:
“况且,就一年而已,没必要,对吧?”
郁森安点点头,她接过碗筷,挑起一坨粥咀嚼起来。
“谢谢妈妈。”
粗糙的固体从喉管滑下,胃里多出一股微凉。
这天早上,郁森安是在正常时间进校的。
短短一段路,她却走得格外漫长——
绿衣服的她混在一众穿着制服衣裤的女孩男孩中,显得格外突兀。感受着四周不断朝她投来的打量目光,郁森安在校门口对面的马路边停下了脚步。
播放着《歌声与微笑》的广播正从校园内的喇叭中传出来,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刘梅老师正站在校门口,耐心从家长手中接过一只只被牵来的小手。
看着刘老师脸上和蔼的微笑,郁森安咽了口唾沫,还是朝校门走了过去。
“刘老师好。”
刘梅带着笑意的脸微微一僵,她把手自然地伸向了另一个从车里下来的女孩,目光若无其事地略过了森安。
“小凌莹呀,你的作品今天是不是就可以完成啦?”
“对的!”
“那我今天放学就给你贴在展示墙壁上!”
“嘿嘿,谢谢刘老师!”
……
郁森安埋着头快步走着,将温馨的对话远远抛在了身后。
她暗暗想着:
只要我从今天起,按照老师的要求做好事情,总有一天,我也可以被好好对待的。
可这个幻梦在第一节课结束后就破灭了——
今天的美术课,郁森安没带来该买的水彩笔。
她又一次被刘梅拉到了墙边罚坐,不仅如此,森安还在放学后被留了下来,成为了当日值日生的一员。
“你,去把那个‘挑肘’拿来。”
刘梅指着地面上双面胶的残骸,戳了戳郁森安的手臂。
郁森安又一次没听懂。
她以为是刘老师嫌自己碍事,于是往后退了几步。
刘梅继续朝墙上粘着画作,见森安没动,她拧起眉,又用普通话把刚刚的句子说了一遍:
“让你去拿那个笤帚,没听见吗?”
“啊?”
这是郁森安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师,我要拿什么?”
“哎哟,你真是蠢得可以!”
刘梅不耐烦地肘击了一下郁森安,自己走到教室的卫生角处,拿起了扫地工具。
她举起沾着头发和灰尘团的塑料丝在森安的身上狂扫了两下:
“你认不得这个吗?笤帚!笤帚!笤帚!”
郁森安朝后撅着身体躲着攻击,嘴里慌乱地解释起来:
“老师,这个不是‘戳鸡’吗?我只知道它叫‘戳鸡’!”
刘梅脸上写满了无语。
她叉着腰,对着郁森安骂了一句:
“臭外地的。”
*
第三天,郁森安抱着一盒崭新的二十四色水彩笔跑到了刘梅面前。
“老师,今天我有水彩笔了!”
刘梅从讲台前直起身来,接过彩笔翻看了一下。
她微微后仰,抬手就把印有米菲兔的蓝色彩笔盒放进了旁边的画材柜中。
郁森安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习惯性地走向教室角落,刘老师却用两根手指捻住了她的袖子。
“等等。”
刘梅转头,对着黑板前的女孩喊了起来:
“冷凌莹,你把这个,那个什么安带到你旁边的黄色椅子上去。”
“好!”
女孩雀跃的声音在森安身后响起。
洗衣粉和日光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只温热的小手拉住森安,把她牵到了长桌旁。
终于坐在了这个期盼已久的位置上,郁森安的心脏噗噗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向了身边的冷凌莹。
这就是昨天在校门口和老师打成一片的女孩。
柔顺的黑色长发,小麦色的皮肤。
稚气的娃娃脸上,一双乌亮的眸正盯着森安。
“嘿,什么安,你的全名叫什么?”
看着对方不断在橙色书包中翻找着的手,郁森安偏了偏脑袋:
“我叫郁森安。”
“郁森安,很开心认识你,我们以后好好玩吧。”
冷凌莹从包里抽出手来,把一块饼干递到了森安面前。
这是郁森安没有料想到的情况,她迟疑着不敢接过,目光在饼干和刘老师之间不停打着转。
“不要怕,老师不会管的,我妈妈和园长是好朋友。”
说着,冷凌莹直接撕开包装袋,将饼干抵在了森安唇边。
“吃了吧。”
片刻后,空气中响起短促的脆裂声。碎屑从凌莹的指尖跳到郁森安的嘴角,而后又在两人之间扑棱棱飞下。
“……谢谢你。”
“好吃吗?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饼干。”
郁森安腼腆地点点头:“好吃。”
听见回答,冷凌莹甜甜地笑起来:
“那你明天要来我家里玩吗?我家里还有好多呢。”
啊?
邀约太过突然,这个天降大饼砸得郁森安有些回不过神:
“可是,可是……”
“中午放学的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走,在我家里吃午饭就好啦。”
也许是饼干太诱人,也许是“拥有朋友”这个事情太诱人,反正两者都实在是令人难以抵抗。
郁森安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太好了!”
面前人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起,看着从门口走进的美术老师,森安紧张地推了推冷凌莹。
察觉到郁森安突然挺直的背,冷凌莹松开手,不解地转头看去。
美术老师正把画材柜里的彩笔摞在一起搬出,紧接着,他从下层抽出一袋画纸,转身朝着大桌子走了过来。
“怎么了?”
郁森安摇摇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分发画材的老师。
几个来回之后,美术老师拿着最后一盒彩笔,停在了冷凌莹和郁森安面前。
只是思考了一两秒,那盒笔便被放到了冷凌莹面前。
“又是你?水彩笔还没有让家里人买吗?”
“我妈妈给我买了……”
“买了?长什么样子?”
“是……”
彩笔是早上上学时,简容在学校旁边的文具店里匆匆买的,还没在郁森安手里呆热乎,森安就把它就交给了刘梅。
郁森安哪里还描述的出来?
她只记得是一个方盒子。
郁森安结结巴巴地应着,慌乱地在教室里搜寻起刘老师的身影来。
刘老师是知道的,刘老师,快帮我作作证呀?
正要走出教室的刘梅皱着眉,走向两人:
“什么情况?”
听不懂的长句在两个大人之间一来一回的窜起来。
交谈过后,两位老师同时拿出了手机。
片刻后,刘老师转身离开教室,把“嘟嘟”作响的手机还到了美术老师手上。
“森安妈妈?你孩子这节美术课还是没有水彩笔,如果不能正常上课的话,我们就要考虑她的去留问题了……”
如坠冰窟。
跳跃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恐惧在郁森安的胸腔里蔓延开来。
一旁,冷凌莹猛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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