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狭小的屋内多出了一位男人。
郁森安在跪坐时有看见过他——
黑夹克,牛仔裤,身材矮小,从小区门口经过时,男人还对她发出过嗤笑的声音。
此时,这男人正捧着一个已经空掉的饭碗,将醋酸味的脚搭在枕头上,脚趾在灰色袜子里一搓,一搓。
“去干嘛去了?我都吃完了。”
郁超起身将碗磕在灶台上,淡淡地扫了简容一眼。
“明天早上出海,我再在这里呆一会儿就得坐车去琴岛市中心了。”
听见对话,郁森安才意识到,这男人竟是她从出生以来就从未见过面的爸。
森安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父亲的。
这个物种竟也能出现在她的家里,真是稀奇。
她静静地看着郁超,但郁超却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
“刚刚出了些事,我给郁森安退学了。”
简容从钱包里掏出校方退还的保教费和餐费,递到了郁超面前:
“郁超啊,你找你同事帮忙的时候,都没有顺口问一下校风问题的吗?”
“什么意思?”
郁超接过钱,眉头紧紧拧起。
“你是不知道,郁森安去的这几天,基本上都在靠墙罚坐,这学校老师连课都不让她正常上!”
简容愤愤说道:
“之前不是让你跟园方打好关系,让他们照顾一下郁森安嘛……你在电话究竟是怎么说的?怎么还偏偏只欺负咱?”
郁超舔舔嘴唇,从简容身旁挤过:
“想这么多干嘛,退学了就不上了呗,等到了年纪送小学去。”
“哎!”简容伸手拦住了他:“你着急走干嘛?是不是根本没把拜托你的事情做好?”
“你让我报名我也报了!你要干嘛?”
“我只是想知道你咋跟园方说的?按理说找了关系的,不应该……”
“我就打报名电话呗,再把插班学费一交。我还特意跟那个接电话的人说了,要好好对我们家森安,不然要他们好看。”
郁超不耐烦地摆摆手:
“幼儿园为什么要废人情找关系?你厚脸皮,我又不是厚脸皮。”
“……你脑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你要求的吗?”
“你这样做,人家怪不得——”
一口气堵在简容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原本是想要发作的,但深呼吸了几次后,简容还是柔下音调来:
“罢了,以后你能不能再多给些生活费?现在家里有郁森安了,她还要上小学,继续住在这里不是个事。”
“你要搬家?没必要吧?住这里有什么问题?”
“没必要?那你怎么宁愿花钱出去住旅馆都不回来住?”
听见质问,郁超倒是振振有词:“男女有别啊,我呆在家里影响不好。”
“去你的。”简容气急:“反正你得多给些,你挣大几千,只给我两三百,这不够花。”
“不够花?你是大手大脚的花了多少钱?”
“就你现在看见的这个破屋子,一个月都要八十块!”
“那你出去挣啊?”
郁超打断了简容的话,开始不耐地抖起腿来:
“我不想听你在这种杂事上算来算去的,钱我一分不会多给的。”
简容的喘气声渐渐粗了,发抖的双手暴露了她此时的愤怒:
“你这种语气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挣不到钱吗?”
“刷盘子的工作都能黄,你就不是挣钱的命。除非……你是想回到你在广市的老本行?”
郁超睨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们理发店小妹挣钱靠的是什么。就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要是不给你介绍我的同事兄弟,你都接不到——”
简容猛地转身走到了灶台前。
“哗啦——!”
锅碗瓢盆被全部扫到了地上。
“靠着手艺一剪一剪赚起来的钱,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得这么脏?你看不起我,那你还和我结婚干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你没有人要?”
像是有了刻板行为的野兽,简容发狂似的在小屋里转着,见到什么,就把什么搬起来,朝着郁超的方向猛地一砸:
“我怀着孕的时候,你差点把我打流产!现在我是正常人了!有本事再来打一架啊!来啊!”
郁超骂了句粗,直直向着简容冲过去。
一通扭打后,他用手肘将简容死死压在了墙面上。
郁森安吓得惊叫起来。
她本想跑出门的,但不知为何,脚却自动带着她跑向了简容的方向。
“你不许打妈妈!”
郁森安抱着郁超的大腿,用力将他往外推着。
趁着这个时机,简容伸出手来,狠狠地挖向了郁超的眼睛。
“我淦了你的爹!”
郁超怒吼起来。
他捂着眼睛,随手从旁边的灶台上捡起了一块瓷器碎片,向着简容的腰侧胡乱挥刺了几下。
锋利的瓷刃划破了单薄的涤纶布料,爆开的羽绒纷纷扬扬地落下。
直到感受到利器刺入肌肤的阻碍,郁超才大喘着气,手动撑开了红肿流泪的眼睛。
瓷片扎进了郁森安后颈朝下两指处的后背上。
郁森安单手抱着简容的大腿,另一只手正试图摸向伤口所在的位置。
一旁,简容捂着被压到发红的脖子,依旧在目眦欲裂地叫喊着:
“来啊!打啊!你不是出过海吗?你不是有力气吗?怎么不打了?看我不抓瞎你!”
“……”
郁森安转过头,看了看一脸淡定的郁超和他手中染血的瓷片,没哭,也没说话。
不愧是两口子——
前一刀,后一刀;母一刀,父一刀。
这两道伤口添在身上,更像是在她的心脏上重重砍了两刀。
*
组建家庭只不过是为了让男人更好的获利——
若是这个合法的**发泄口反而让他受到了束缚,男人扮演父亲角色的负责程度甚至不如玩过家家的幼童。
或许是心存愧疚,又或许是为了堵住简容的口,维持住自己身为贤夫的温柔形象,郁超答应了简容每月涨两百生活费的要求,还把幼儿园的退费也留在了屋里。
再之后,他便匆匆搭车离开,把烂摊子又一次留给了简容。
见这次的伤口并不能用创可贴解决,简容直接给郁森安的背上倒上了大半瓶酒精,疼得郁森安在地板上扭得像个售价六块的大鲤子鱼。
“忍着点啊,这叫消毒。”
简容说着,扭好了酒精瓶的盖子。紧接着,她又搬来一个凳子,踩在上面,从橱柜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布包。
布包里装着几片有着淡淡霉气的红色布料。
简容把乱甩的绳子捋了下,将布料放在郁森安身前比划起来:
“没想到留着果真有用,感觉你现在的伤口正适合穿这个!”
郁森安疑惑:“这是什么?”
“你小时候穿过的肚兜呀。”
简容晃了晃那件印着金鱼的皱巴巴衣物。
“这是你还在吃奶的时候穿的,那时候的你肥嘟嘟的,绑着这个一躺,谁见了都说你活像个年画娃娃。可惜没有照片留下来,不然还能让你也看一下。”
她说着,便将裹住森安的被子整个掀开来。
突来的冷意吹得半身**的郁森安一哆嗦。
看着即将绑在自己身上的肚兜,她略显嫌弃地皱起眉,但还是任凭简容“打扮”起自己来。
以这种形态熬到了夜晚后,郁森安突然发起了高烧。
浑身滚烫的她在睡梦中被简容叫醒——
还套着肚兜,郁森安就被塞入了布料冰凉的成人羽绒服中。
“我们没有自行车,妈妈又抱不动你,我们得走路去医院。”
简容说着,将一个装满开水的富士水杯塞进了郁森安怀里。
“嘶!”
郁森安又被烫了一个激灵。
她睁开眼,彻底清醒了过来。
母女二人出了门。在寒风中拖着长袖子走了近一个小时,郁森安才看见了在黑夜中发着红光的几个大字:
“西岸区人民医院”。
在急诊脑卒中的标牌下晃悠了好一会儿,简容才模仿着别人的样子去了服务台,给郁森安排上了号。
一通扎针外加包扎后,郁森安紧皱着眉头进入了梦乡。
被救护车的警报声吵醒时,森安发现自己正趴在冰凉的不锈钢座椅上,而身旁空无一人。
被抛弃了?
郁森安缓缓撑起身来。
这样的场景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有经历过——
当时,郁森安的头还抬不起来,只能埋头趴在抱着她的简容的肩上。
她还记得,那天简容穿着的是一件翠绿色麻纱布料制成的衣服,因为硌得她的脸有些疼。
她甚至还记得,简容的肩部绣着一只黑色的蝴蝶,数不清的环形亮片镶嵌在它的翅膀上。
“这年头,能出海吃公家饭的人了不起啊,二妹,你跟着郁超在那边好好混!”
“哈哈,那当然,只是,要麻烦大家照顾森安咯……”
亮片随着简容的笑声微微颤抖着,在墙上投下了无数个大幅晃动着的椭圆形的光斑。
就在郁森安胡思乱想时,简容捧着一杯滚烫的速溶奶茶,从一边的开水房里走了出来。
“哎?你醒了?”
循着熟悉的声音望去,森安轻轻吐了一口气。
“妈妈,你去哪里了?”
简容慢慢走着,小心地晃了晃手中印有浪漫爱情插画的纸杯:“我去给你买好吃的了,看!你没有喝过这个吧?”
泛着淡粉的液体上萦绕着白烟,闻着空气中飘来的甜气,郁森安呆呆摇头。
“这是飘飘香的奶茶,妈妈特意给你买了草莓味的,里面还有果粒哦,不过要稍稍晾一会儿,等凉了才可以喝。”
简容说着,开始测试起了杯子的角度,确认倾斜的椅面不会让奶茶洒出后,她把杯子放在郁森安身边,坐了下来:
“……好些了吗?怎么感觉蔫蔫的?”
闻言,郁森安脸上愣愣的表情瞬间消失,她特意扬起了一个笑容:
“我很好。”
简容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手包裹住郁森安的手,把它放到了自己腿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了好半天后,她轻声说道:
“森安,你也别怨恨你爸爸……他和我谈恋爱的时候,跟我讲过他小时候练铁头功的事迹。你知道吗?他直接把头往墙上撞……你就当他把脑子撞坏了吧?”
郁森安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一副难以理解的怀疑神情。
也不管听话的人是否愿意听,又是否听得懂,简容陷入了回忆,开始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你是不是在想,你爸爸这么蠢,为什么我还要和他结婚?……因为我太想有个自己的家了。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去了广市,住在比现在还要小的房间。那里的房子挨得很紧,能从自家的窗子爬到另一幢楼里的房子里,不仅遭贼,还很让人……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形容呼吸不过来的那个?”
“窒息?”
“对对,窒息,你比你妈妈都有文化了。”
简容笑了笑,继续说道:
“没想到,现在有了家,我却还是为了省钱在憋屈着,你爸爸反倒拿着钱出去享福去了……他都不在意这个家,我这又算是吃什么苦?说不定,吃了一辈子苦,最后,我还落着个被他拿刀砍死的下场。”
郁森安不安地朝简容身旁凑了凑:
“妈妈……”
“没事,为了你,我能忍。”
简容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等你的伤养好了,我们搬家吧?这次我们找那种亮亮的,有窗户的新房子。妈妈去多找几个兼职,又或者我去找个小店铺,开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理发店——我以前可是特别厉害的理发师哦,之前当学徒的时候,那些客人指名道姓要我帮她们剪发呢。”
“上不了幼儿园的这段时间,你就自己在家里学点东西。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多识点字,做做数学题……对了,我看那些小朋友会画画会跳舞的,我也让你学个才艺吧?”
盯着满脸荡漾着神气的简容,郁森安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冷凌莹家做下的约定。
思索许久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妈妈,我可以学钢琴吗?”
“钢琴?啥是钢琴?”
“就是……音乐。”
“行啊,唱唱歌什么的,挺好。”
简容松开了森安的手,端起旁边的饮料递到了郁森安面前:
“但是学一行就得精一行,咱得拿出些能见人的东西来,妈妈没上过学,但是道理还是懂一些的……”
奶茶表面的热气不再汹涌了,淡粉中夹杂的白正逐渐运动成螺旋状。
郁森安没有接过这杯温热,她看着简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妈妈,我爱你。”
简容愣了愣。
“去去去,我不爱你,你很烦。”
她这样说着,手却将奶茶放下,以半包围的姿势轻轻揽过了郁森安。
没过一会儿,简容就将头伏在了森安的肩上,身体压抑着颤抖了起来:
“森安啊,妈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的人生千万不能被别人看不起,知道吗?”
郁森安伸出小手拍了拍简容的背,在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她会的。
她会成为能在全世界巡演的钢琴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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