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冰衔月份比较小，高考结束时还没满十八岁，甚至直到出录取结果时还仍是未成年的状态。今年是新课改第一年，全市考生纷纷在一个毫不熟悉的共敌面前栽了跟头，分数惨不忍睹。他拿着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办成年兼升学大宴的兴致。按他这个总分，百位数再进一位也才勉强够得着211的脚后跟，足足比二模名次差了几万人。
老爸已经开始联系起复读的事了，我还得再回二中看一次石楠花开，想想都憋屈。他胸闷不已，走在凌晨时分的濯郡街道，月影婆娑，四周静得能听见草丛里的蛐蛐叫。濯郡是鲜有夜生活的，住在这里的大家往往快乐不起来，因为看不到这座小城的前途；尹冰衔看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即使真的复读上岸，就能从莫比乌斯环般不存在尽头的生活里找到出路了吗？
他看够呛。
留级兴许是一件大事，但仍不够大，不足以改变他的人生，他跳不到更高的平台。以前他妄想长大后离开濯郡，去往本城市群中唯一一座大城市扎下脚跟，日后才有通罗马的可能，殊不知这也是需要机遇的；或反过来说，只有他下定决心改写命运，才算创造了机遇。万事万物的因与果一旦上升到了论心的层面，似乎就看起来不那么线性，然而并不能凭此断言人的思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起码，尹冰衔想，假如此刻有人将自己的未来一五一十地平铺在眼前，他高低要看一眼，才算自此以后开启的是那个刚刚被自己观测的未来。
然后，就在今夜踏过的湿润的小道上，尹冰衔遇到了这名使者。
这时，一阵凉风卷过，待周遭空气重归于静止时，他立即察觉到全世界都随之进入了静止状态。世界死了，月光黯淡了下去，蛐蛐也不再鸣叫了。
“尹冰衔，你生于二零零三年八月八日，你今天满十八岁了。”一道施咒般的声音自身后空灵地飘来。
他僵住，直觉整个世界陷入死寂与这装神弄鬼之人脱不了干系，却也不敢扭头一窥其人真容如何。
“我知道你感觉人生当前进入了停滞与虚无，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迫需一个改变的契机。而我恰好就是来播洒契机的。”那人见他直愣愣杵在原地不给反应，甚至好脾气地绕到前头来。此人身着现代工作装，胸前还别着胸牌——尹冰衔努力辨识出了上面写着的“轮替部-南门琮”——气质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的装扮中唯一违和的一点是他如瀑的长发，堪堪及腰，每根发丝儿都像精心设计般听话地垂下来。“好好地看看四周吧。告诉我，有哪里变了吗？”
尹冰衔思索了一会儿用词，谨慎答道：“四周都静下来了。”
“没错，这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了，而是另一个世界。是我将你带过来的。”男人轻描淡写道，“我们在死人的世界里。”
……死人的世界！
“你……你不要吓我。”尹冰衔被男人一本正经说着这么诡异的话的场景骇得冷汗直冒，“我怎么一个死人也没看到？”
“我就是死人。”男人平静地从工服上取下工牌塞给他，“南门琮是我的名字，轮替部是我工作的地方，在第三个世界。不过这里才是我常来的地方，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二号世界。”
南门琮此时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截粉笔，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蹲下来。紧接着他在地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指着大圈道：“简单来说，这个圈里是前十八年里你生活的地方，我们以阳间代称之。阳间空间是最大的，也有最多的人。但人都会死，死后也要有一个去处——”
他随后挪到小圈，“于是死人的亡魂便来到这里。它也有一个名字，叫阴阳交界处。一般，亡魂会在此地徘徊七天，而后入轮回，正常投胎转世重回阳间。”说罢，他画下一支指向大号圈的箭头。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甘愿洗去记忆重活一世，这样的人此后建立了自己的社区。”南门琮在小圈旁又补画一个更小的圈，“这就是阴间，我刚刚提到的第三个世界。请注意，初代阴间的建立者是一批最早可能来自千年以前的饱经沧桑者，他们构筑的社群沿时间轴不断翻滚至今，使阴间社会具备了高度智慧；因此，虽然占据了最小的空间，阴间却是三个世界里最发达的一个。”
“比阳间还发达吗？”尹冰衔听罢有些失神，后知后觉脚已经蹲麻了。
“比阳间还发达。”南门琮语气坚定地答，复又补充，“你可以站起来了。”
他正欲多问几句，却被对方抢先：“因为更发达，阴间政府便能全面凝视着阳间社会与阴阳交界处。事实证明，因阴阳两界难以对接，牵涉出了大批历史遗留问题。为使两界都能照常发展，阴间特成立一个部门，名叫阴阳办事处；而在阴阳办事处下，又有四个更小的部门，分别是因果、历史、共存，还有——”
南门琮指了指尹冰衔捧着的铭牌。“轮替。”
“如你所见，我就是轮替部一名员工。我的工作是负责引阳间肉身不凡之人入职，充当阴间在阳间的眼线。何为不凡呢？这得由每人天生所带的阴气所决定。你生而阴命，成年后能在施力下顺利穿梭阴阳交界处，是为不凡。”
“接下来，我要向你发出郑重邀请：你是否愿意运用你命中这份不凡，来为阴间效力？这是一份就业机会，我们将提供正规的劳务合同。”南门琮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纸协议，“签署后，你命中的因果会被改写，你会正式拥有非凡的力量。从此往后，没有你到不了的地方，没有你跳不出的局面。”
见对方意犹未尽、似乎还要夸夸其谈，尹冰衔立刻打断了，“……等等，可是如果我拒绝呢？”
那人面上表情仍是淡淡然，“那就会麻烦一些，我得洗去你今晚的记忆。不过我坚信不需要，因为我一开始就说过——”
你，尹冰衔，迫需一个改变的契机。
“好的，我接受。”他投降似地后撤一步，接过对方递来的文件，两眼一闭就签了字。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全新的力量涌入了体内……原来这就是非凡？
“我说过，你的因果会被改写。”南门琮神色漠然款款靠近过来，宛若白娘子遇许仙。
尹冰衔注意到他又一次提到了“因果”一词。因果，因果部，这究竟象征着什么？他又该去哪个部门工作？
“正式上岗之前，有一段考察期。你只需要解决一个有关阴间的问题，便可判定考察期满。接下来，我将作为你的全程导师进行指导——因为我刚刚在所有的问题清单里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好问题。”
尹冰衔打死也没想到他大暑假的竟然还要半夜三更回二中探秘。
“这间宅子一直封锁，几十几百年来都未曾有完全意义上的活人进去过，没有人真正了解它。”南门琮面朝着濯郡二中大名鼎鼎的地标，神情似乎有些感慨，“但它其实是有名字的，名曰留叹堂。”
“您修的？”尹冰衔漫不经心脱口而出道。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然而，也不曾有人知道，它仅仅在阳间落了锁。只需来到阴阳交界处，一切便会像从高维空间观测现实一般清晰可见。”
您一个连自己哪年哪月生都不知道的古代人，竟然还知道现代物理啊。不过尹冰衔接住了此番示意，正色朝留叹堂望去。堂外笼罩着一层扑面邪气，气势极强硬，若非他刚刚被点了新技能，恐难承受此番攻击。
这间留叹堂中究竟镇压了什么凶物？
“过去把门打开。”南门琮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
尹冰衔眼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走上前，手都是哆嗦的。他轻轻碰一碰，门就沉声而开；他因而胆子大了一些，顺手一拉，令门完全敞开，使留叹堂的内貌被月色照亮了更多。
一道仿佛灵魂都与宅子连为一体的阴厉男声自内而外呼啸而来：“来者何人？”
这声音极其不悦，一时喝住了尹冰衔；而南门琮悠然踱步到门口，把他扒拉到一边，自己正对着门框苦笑道：“镜非，好久不见了。”
浓稠的黑暗深处动了动，状似幽深潭水中上浮的一个气泡。那人走到门前，面貌显现出来：只见他发黑目乌，唇色殷红，身披一件黑色布袍，形如厉鬼。他肤色极白，样貌年轻，然而露出的皮肤无一处没有疤痕。他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尹冰衔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又后退一步。
然而男子直视着他恐惧的模样，似乎乐在其中，“你又是何人？”
尹冰衔吓得要跪下，声音变得不像自己的：“我，在下，尹冰衔。接下来，我负责，打理留叹堂。”
南门琮又出声救场：“镜非，你不必防任何人都像防贼一般。他是你尹家现世唯一可通阴的后人，恰恰是一个留在当代的希望，你应当觉得幸运。”
“我不幸运。这世上离我最远的便是幸运。”尹镜非毫不留情地退回了堂中深处，留给他们一个凄凉的背影，“说什么尹家，不过是拐了十八弯的子孙后代……跟我又有几分关系？”
尹冰衔就这样在暑假接下来的半个月每日来堂中打扫一番，购置了一批杨、柳等通阴木材制成的家具陆续搬进去。经此修整，堂中陈设逐渐多了许多现代的风格，到最后临时书架上已经摆满了他的复读资料。尹镜非对此极为不满：“老东西命你修葺留叹堂，你却将内里弄得一团糟？”
“马上要开学了，要是外观翻新，反而引我校友注意。”尹冰衔一边求离心率，一边应付那个有事没事喜欢在屋里飘来飘去的祖宗。
尹镜非冷哼一声，飘回了房间一角。
他发现熟了以后，尹镜非其人并不似表面那般不可沟通，很多时候态度强硬，内在却是柔和的。遇上这么个傲娇的主子，还能怎么办，只能哄！
唯独老祖宗与南门琮二人究竟是何关系始终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南门琮对尹镜非的骄横总是有着难以言说的纵容；他去问南门琮，那人也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去跟你家祖宗撒个娇说不定他就告诉你了。尹冰衔被恶心得不行，硬生生把试卷攥下来一个角。
听到大家都说后山留叹堂有鬼出没时，尹冰衔其实暗中一阵恐慌。他接手打理它还没一阵，怎么就被人目击了呢？果然是干啥啥不行，所以才会开拓高中4.0副本的吧！
确实，开学以来他去留叹堂不如以往那么勤了，也许堂中发生了一些其他怪事、而尹镜非未曾提过。这一天，提醒他想起这回事的是晚自习，前桌女生被班主任揪上讲台面批时二人竟提及了那则传言。怎么搞得人尽皆知了？尹冰衔冷汗连连，心想可惜今天天气不好，我不妨明天进留叹堂看看。
第二天一早，尹冰衔发现家被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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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看到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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