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新落的雪覆盖山峦枯枝,也吞没了所有声音,这座适才翻修过的堂屋像一座新立的孤坟嵌在这片死寂的纯白里。尹镜非能摸到平整的炕台——它是由南门琮搬来的通阴材料砌成的——然而并不能感受到冷与暖。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在他体内翻涌不息的业力。他的肉身被剥去了,魂魄形态于今仍未稳定下来。平白承载如此庞大业力,令他频频生出一种呕吐的冲动。
尹镜非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白,日升月落在此仿佛都毫无意义。甚至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秋天里,他仍执掌着乱世,拨弄王朝兴衰;而今,百年或者千年,之于此刻的他不过是门外积雪多一层或少一层的区别。
木门被推开,沉郁顿挫地长响一声,卷进一阵刺骨寒气。南门琮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微弱的天光,未化的雪落在他厚重的玄色大氅肩头。他神情是惯常的不见波澜,反手把门合上,将严寒隔绝在外。
尹镜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面朝窗外:“您比上次来时瘦了些。”
南门琮未置一词,径自走到屋内崭新的槐木桌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铜质暖炉放在桌上。“解青玹的手段比我想得更强硬。这阵法源头不明,可对人的禁锢近乎无解。若强行剥离,你会魂飞魄散。”
尹镜非感受不到暖炉的温度,只觉得那点噼啪声刺耳,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南门琮身上,眼神空洞:“您应该了解,他不是个性暴戾的人。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要为这横跨五百年的悲剧找一个最具体的因,那将是唯一的。尹镜非亲手把一个平凡的日子变为了未来某件大事的起点。当然,这需要他在跨过当下的节点后才有机会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一切改变的原因。
他迅速地、又一次地沉入回忆中。
那一日,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杂在秋日的空气里,解青玹背靠着一堵半塌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染红半边粗布衣裳,面色白若纸张。他看向几步之外:尹镜非背对着他,沉默地望着城中冲天火光。那人的身影在狂风卷起的烟尘中坚如磐石,格外冰冷。
“此地方圆百里,当朝气数彻底断绝。”尹镜非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穿透呼啸的风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神情名为历史部部长的漠然。
“这些都是必要的代价。师兄,你明白吗?”明明是问句,语气却麻木到令人恐惧,“历史车轮转向需要燃料,你我皆是执火者。”
“执火者?”解青玹猛地挣扎着站直,因剧痛和愤怒而浑身颤抖,“你把我当成什么?”
尹镜非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师兄,你仁慈得令我心碎,正因此你只适合做轮替部堪称扶老携幼的工作……不过,你身上倒还有些微弱的因果业力。”
他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缠绕着阴冷气息的剑柄。
业火啊,烧得更猛烈些吧!
“你要杀我?”青玹艰涩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了一丝凄厉的惨笑,“为了所谓的历史,还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业?”
“为了阴阳平衡。这是阴阳办事处的第一要义。”尹镜非抽出长剑,摩挲着堪称艺术品的剑身——那里一片漆黑,森然寒意弥散开来。“此地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引信。你的怨恨,你的不甘,恰如其分。杀死你的□□后,我们很快会在阴间再见的。”
解青玹心中绝望至此彻底化为滔天的恨意;可是恨到极致,他反而笑出来,“镜非,你着实是阴阳办事处一条忠犬,竟用同门的血染红你的冠冕——”
解青玹之死只是宏大叙事的某个注脚罢了。南门琮背过身,对尹镜非耽溺于回忆的坏习惯十分不解。“好好想想吧,你们兄弟二人的恩怨在你被囚后就已一笔勾销,易盏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五百年刑期,对她而言,不过蛰伏。”
“可那与我何干?”尹镜非疲惫地嗤笑一声,“我现在连这扇门都出不去。”
“这恰恰给了你准备对策的空间,冬天是思考的季节。”南门琮将目光投向窗外茫茫大地,仿佛看过了五百年光阴以后,“时间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筹码。易盏以为她在等刑满,我们可以让她等来一个惊喜。”
他重新转回身,直视着好徒儿的脸庞。细细看这确实是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只是毫无气色的脸上一道浅色疤痕印在鼻翼,将沧桑刻在了他的气质中。说出后面的话时,南门琮甚至有些于心不忍:“你需要一个能在五百年后负担你的阴魂,并在关键时刻……替你承劫的容器。”
尹镜非瞳孔微缩。
“一个为你而生的阴孩,姑且就这么认为吧。祂生来的使命,就是在易盏释放前夕来到留叹堂,供你附身出逃。一方面,这样不会给易盏与解青玹预留改弦更张的时间;另一方面,当他们最后就此撕破脸皮时,矛头指向你,而祂的肉身才是吸引所有火力的靶子。”
“找一个替死鬼?”尹镜非终于张口……为何自己的声音里夹杂从未有过的无助呢?
“这是唯一的生机。”南门琮纠正,语气不容辩驳,“五百年足够我们布下这张网。”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残留着暖炉的余温,轻轻按在尹镜非僵硬的肩头,那触感如同烙铁。
那是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尹镜非反复想着。
我们的这些陈年旧事为何要以另一个生命为祭品?
雪停了,乌云散去,堂内被映得惨白一片。万籁俱寂,南门琮托出的计谋还如雷贯耳。
——你也是经过筛查后加入阴阳办事处的,你必然知道一具肉身能否通阴仅仅与其命格有关。如果掐准时间,让一个命属纯阴的婴儿降世,就已经从定义上做到了。
——解青玹留下的阵法,也要好好利用。它可以搅动人的魂魄,但对解青玹、对我还有其他任何人都无效:它只认识你的魂魄。假如你分出灵魂一角埋进这个孩子体内,这阵法便能辨识出来,使祂灵肉分离。
——言而总之,等这个孩子成长起来,并到了计划该正式开展的时候,我便会拨动祂的因果,将祂引到留叹堂,届时你附上这具通阴的□□便是。在此之前,为防止意外,我会在阳间锁住留叹堂。所以……耐住这五百年的寂寞吧,镜非。我会为你铺好重临阴间的路的。
尹镜非那时问:“这孩子没了肉身后该怎么办?”
南门琮显然从没想过这是个问题,竟被他问住。实在荒谬,区区一个凡人的生命对曾尊为历史判官的人而言,还有什么尊重的价值可谈吗?于是答:“自生自灭去吧。”
“祂具体是几时进留叹堂?”他计上心头,换了个问法。
“这点弹性比较大,你可以自己定,想好了直接告诉我便是。但不宜太早,否则解青玹易盏随机应变的时间会随之充裕起来。”
“我已经决定了,就定在易盏释放之日的七天前。我想让祂在阴阳交界处耗尽时间,故祂将死在我和易盏对决之时。这样,祂身上的阴气也好、因果也罢……都能化为我用。”
南门琮则赞许地点头。这个徒弟残忍起来的样子……真是让他欣慰极了。
“这个孩子算是你种出来的,所以你还拥有一项神圣的权利——”
寒风偶尔卷起一点雪沫打在糊着厚纸的窗棂,尹镜非蜷缩在留叹堂的一角,脸颊压在胳臂上,呆呆地聆听沙沙轻响。
天地间唯有一片无色雪原,堂前一条冰溪蜿蜒而过。
直觉上讲,我总觉得这个计划充满bug。具体在哪,我得后续写着写着才能发现。
ps:我写的时候发现,与《刀破红番茄》对应,两位女主角的魂魄因为男主角的缘故,一个缺了一角,一个多了一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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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晚来天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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