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卓轶描摹着折叠床上沉睡女孩的轮廓，无端生出了些怜悯的情绪——不，他知道这是有原因的。
“你在想什么？”一口气说出五百年无人问津的秘密，尹镜非忽然有种轻松感。
“你不妨猜一下？”薛卓轶扬起笑容，目光却未从陶雪源安详的脸上移开，“好吧，谅你也猜不出。我天天和阴气旋打交道，对它的力量了如指掌：如此干净的高强度的灵肉分离，一看就知是阴气旋的手笔，形成于它的搅动下。我想你提到的那种阵法的源头便是阴气旋。”
“不过即使你并不知道这些，与它共存了五百年，想必也能推测出阵法的性质。它并没有什么副作用，只不过让毫无法力的人回到身体里有些困难，因此陶雪源唯一能做的只有旁观，遑论对你有何价值可言。可是你偏偏执意保住她，还骗了你师父。”
“……够了。”尹镜非忽觉提不起力气，被扼住喉咙一般打断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是为你而生的。她的魂魄里多了属于你的一角。她命中因果被反复修改，只为能见到你。”薛卓轶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陶雪源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然而注定是抓空。“我也曾见过一个人的因果，不过那是唯一的一次……很美，像琴弦一样浪漫。”
他这时使用双手比划起来，你看这因果又大又圆，“她身上缠绕着无数名为你的命运。逻辑上，她如今承载的因果，得是这么粗的一根琴弦吧。你打算如何弹拨呢？你设想过弹拨起来释放的威力吗？”
尹镜非只是眼神晦暗地控制着嘴角开合，语气笃定：“我不会让任何人受伤害的。”
“那是你的本分。” 薛卓轶终于正色，仗着眼下这点身高优势俯视过来，“我必须要提醒你，阴阳办事处不允许阴间内务改变阳间人的命运。长年累月地拨动陶雪源的命运，已经够罚你们几百回了。”
“你是在同情她吗？”尹镜非扯出一个破碎的笑。
薛卓轶没来由地乐了：“我只同情数学好的孩子。“
陶雪源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和尹姓的祖孙一起踏上回程的高铁、又一路无言地与尹镜非回到家中。
事实上，当前的形态使她不需要睡眠；因此在辰星大酒店沉睡的半小时里，她久违地放松下来，并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里一个女人抱着她走在漫天飞雪里，不知去往何方。很快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注入了身体，令她挣扎着醒来，如获新生。此后，她开启了在记忆里漫长的回溯。
毫无温度的黢黑的房子吞没了她，陶雪源这才感受到一点情绪：爸爸怎么又不在家，又和赵女士厮混去了？不过也好，现在能和尹镜非光明正大地谈谈了。不料那人抢夺先机——
“陶雪源，我不会让你消失。”尹镜非顺势在床上坐下，坦然笑道，“你的魂魄也在，肉身也在，总有机会能合二为一。熬到九月三十日，就够了。”
她皱了下眉，细一琢磨又不免被他的思路带偏：“那你自己的肉身呢？”
“早已被那位解老师带走，藏着了吧。”讲起这些，他竟是心如止水。
这是个吉兆，尹镜非已经开始肯透露些过去的事了。陶雪源想，要是能持续软磨硬泡，他总会把一切心事都披露的。
“我困了，睡觉。”他又恢复了惯有的霸蛮，自顾自地熄灯躺下。
陶雪源在意的却是这人怎么连睡衣都不知道帮我换一下？穿着外衣直接睡觉，弄脏了床被还得回头我回到阳间自己洗！她在黑暗里怒视着他，“你就不怕我成了厉鬼掐死你？”
尹镜非静静翻了个身，背着她，语气淡淡道：“真有这样的机会，你算不算解恨了？”
她沉默良久，复低声开口，“我不知道。似乎做鬼做久了，我的情绪已经比一开始淡漠了不少。”
她从天花板上飘下来，附在尹镜非耳边：“除了蓄意霸占我的身体丢我的脸，我没什么可恨你的。就算你还有下一步计划，也不要影响别人……哪怕只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尹镜非想起与她同桌那个口若悬河的小姑娘，简直以专门招惹她为乐趣。陶雪源这副躺平任人宰割的态度意外令他有些不满，原本已经合眼，他还是强撑着再次睁开：“你以后最好对别人硬气一些。”
不然一点也不像我。
挑战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周日不算，因为陶父匆匆回家做了顿饭便离市出差去了，家里一阵死气；周一周二不算，因为两天月考只能由尹镜非代答，偏又这位老祖宗文化水平奇差，陶雪源已经预见惨不忍睹的结局；周三不算，因为一场毫无预兆的强冷空气席卷而来，夜雨中留叹堂的剪影愈显嶙峋。挑战成功！
周四，二零二一年九月三十日。
天空阴沉得像泼墨，偶尔滚过几个响雷。这日并无物理课，然而青玹频频出现在教室后门张望，好几次陶雪源回头看他都猝不及防地对视。那目光是一张急速收紧的网，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尹镜非显然也感觉到了，只是始终绷紧后颈，自动将他屏蔽在结界外。
晚自习下课铃像丧钟，敲碎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尹冰衔因对一切原委一概不知，只记得南门琮曾说一周后——也就是今天——要发生什么大事，念及与自己没有根本关系，只得犹犹豫豫随人流离开教室。临走时他不忘给陶雪源的手机发消息：
-不管发生什么，你一直装睡就行。学校里应该没有人敢拿你怎么样。
尹镜非轻车熟路地解锁屏幕，头一回对这个不熟的后代产生了几分不舍的情绪。
另一头，邱奈见教室人都散光，几次三番欲抬手把趴着睡觉的同桌叫“醒”，然而迟疑再三，终是没有招惹这个几天之内判若两人的诡异同桌。她看不见陶雪源，自然也不知道真正的同桌见她这样，内心五味杂陈。
陶雪源人缘确实很差，以至最后离开的同学宁愿伸手按下开关也懒得搭理这个神出鬼没的透明人。灯光熄灭，教室陷入死寂。
咔哒，咔哒。
她屏住呼吸。
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青玹从容踏进教室，脸上挂着核善的笑：“陶雪源同学，怎么还不回家？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教室寂然无声，尹镜非连动都没动一下。
见无人应答，青玹得意地扬了下唇，目光锐利，“再不走，小心在这儿冻死。”
真·陶雪源脸色登时煞白，反倒尹镜非不急不慢地挺起腰，长发低垂地站起来，“好啊，我们走。”
没有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三人不约而同迈步离开了教室、朝后山方向走去，脚步沉钝。中途与少数几个晃悠的住宿生擦肩而过，陶雪源就想，明明谁的世界都充满故事，如今我却与他们可悲地隔着完全不同的维度。
后山留叹堂入口的小径已被湿透的暗黄落叶覆盖，偶有微风吹过，树上未落枯叶便打着旋儿飘进堂前水沟。不论七天还是五百年，一切煎熬都将迎来它注定的清算；所有的伏笔，所有的因果，所有的恨与谋，都在此合为一体。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张开无声的口，有个女人靠在廊柱边，缓缓抬起了脸。
“尹镜非，好久不见啊。”易盏一身黑色，与五百年前那副冥王般的风姿分明别无二致，“你现在真是越发怂了，竟然抢了一个孩子的身体。”
尹镜非冷笑一下，深吸一口气，越过她径自踏入堂门。阵法识别到他的魂魄，开始显效，将他从陶雪源身上剥离锁在堂中。一阵阴风呼啸而来，少女无神的躯壳应声倒地，高瘦虚影逐渐升空。他长发倾泻如墨，破旧布袍顺风飘拂，拨开发丝露出纸白色的正脸时，尚挂着一抹凄清的笑。
他视线扫过一时愣神的易盏与青玹，最终落在陶雪源迷茫的不可置信的表情上。
“濯郡二中关于后山古宅住着厉鬼的说法铺天盖地，此刻你亲眼见着了……还满意吗？”
本来应该昨天发的，结果昨天没手感因为没喝瑞幸，呜呜呜，我今天晚上会再写一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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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离别开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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