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邬逊率人入驻刺史衙署,李芝兰被接回后院。
姬昱等在门口,向护卫亲兵道过谢,上前扶住妻子,二人回到房中。
“翩翩呢。”并无女儿身影,李芝兰焦心,“昨天她从军营跑走……”
“在穆家武堂,轻鸿今早来给我递过话。不必担心。”姬昱口中宽慰,搂住她肩头,“只是——”
穆轻鸿红着眼睛告诉他,临溪衣冠不整,夤夜赶到武堂,求伯父给翩翩一个公道。姬昱双眼一昏。
他给不了。
李芝兰疑惑:“嗯?”
“翩翩同君侯,恐怕——”姬昱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道,“大约还是——”
李芝兰怔在原地。
“此事……”姬昱声音轻下去,“君侯血气方刚年纪,以翩翩容貌,实则也是意料之中。”
“姬逸衡!”李芝兰蓦地怒吼,“什么叫意料之中?你告诉我,什么叫意、料、之、中?”
姬昱一愣,妻子狠狠推他一把:“若非你那义子干的好事,商曜连我们膝下是儿是女都不知道!我早将她妥善送去张掖了!怎么会到这一步?”
“这事我们议过了的。”姬昱低声安抚,“是,以前我是想过将她嫁给荀白,好歹生计安稳。那如今君侯既然允诺不动凉州,并非残暴不仁之徒,若他喜欢……”
“那是喜欢吗?”李芝兰声音颤抖,“那是喜欢吗?他们才见过几回?就将你女儿欺负了去,你现在跟我说他是喜欢?”
“他这样的权势地位,瞧上眼原本就是转瞬之间,这个我以为不是最紧要。”姬昱无奈,“芝兰!你且听我说,我打听了他的年庚,如今十九,尚未娶妻。”
“姬逸衡!”李芝兰声音更凶,“我不许我的女儿给人做妾!”
“所以我让你听我说嘛。”姬昱摁住妻子,“芝兰,我若能保住自己在凉州的位置,翩翩嫁给君侯还是合适的,并无很大不妥。嫁给他,今后就安稳了,如今局势,我不信有人能打到晋阳去——就是远嫁晋阳,或许你接受不了。”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啊。”李芝兰愕然,“翩翩都说了,我们拿他根本没有法子。他有什么必要迎娶你的女儿为正妻?”
“话不是这样说。”姬昱凝神,“姬氏一门世家清流,我父亲——翩翩祖父,曾经也是在尚书台行走的。我在洛阳有些声名,同老商侯都见过。家世怎么就不够了?打天下难,治天下只会更难上百倍千倍,他总不能杀尽政见不同之人,自然要留有余地。我凉州扼守西域关隘,同并州诸郡又一向交通频繁,语言人文习俗都相近,比河南扬州等地总归要亲厚许多。至于晋阳城内那些高门,他至今不肯娶妻,想来根本没有联姻打算,不足为惧。”
李芝兰在夫君的长篇大论中渐渐冷静下来:“但你我如今与阶下囚无异……”
“这正是关键。”姬昱沉吟,“他取邺城后,原守将王辽诚服,商曜不仅没杀,反而授折冲中郎将,后又命其兼任邺城郡守。四月安平之乱,王辽亲自率军勤王。自然今后就大不相同了。”
李芝兰又怒:“好!好!说来说去,你还是图谋自己仕途!”
“芝兰!”姬昱苦笑,“我若心中只有自己前途,早降了就是,何苦还响应河南联诏,引得商曜今岁就出兵伐凉。然时移世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旦父母前途尽失,还要怎么托举儿女?翩翩没有亲生兄弟,如今子昂也去了,若再嫁错,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能对吗?”李芝兰重重拍案,“姬逸衡,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认识两日就、就——能是良人吗?”
“这不是一回事……商曜毕竟没有妻妾,男子想法同你们女人是不一样的。”姬昱不与妻子争辩,叹气道,“那又说回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堂堂正正成婚,翩翩才好解开心结。不是吗?”
李芝兰一默。丈夫这么说,她还是能理解。
“邬逊赶到姑臧了。和商曜一样,说不会住刺史府,不必劳动我们,应当还是为表友好。”姬昱又道,“这邬向明辅佐老商侯二十余年,又是商曜启蒙老师,如今任并州军持节都督,分量很不一般。若得他首肯,机会就更大些。现下姑臧才易主,他自然不重视翩翩,但若运作得当,未必不能。”
“此人我不认得。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一人,在商侯帐前很是得力。”李芝兰揉一揉眉心,“夏弋,夏仲康。他夫人也出自陇西李氏,同我是堂姊妹,少时一道读过书。”
“这就是了。”姬昱知道妻子听进去了,神态一松,循循善诱,“你看,表面名为征伐,实则内里都有藕断丝连。没有什么是不能周旋的。”
李芝兰拧紧眉目:“但……翩翩心里有人。”
姬昱意外:“什么?”
连忙迫声追问:“当真?是谁?”
“口口声声爱护女儿,也不知你是怎么个爱护法。”李芝兰轻嘲,“有。只是不好说。”
妻子对此避而不谈,看来不是那么体面。姬昱脑中许多事串联起来——“我早将她送去张掖了”,思绪顿时通亮:“难不成真是荀竞初?”
李芝兰重重叹气。
“这——”姬昱哭笑不得,“年岁都不是一辈了。翩翩十六,君侯生在正月,虚岁说二十,实则不到十九整岁,我才说合适。那荀白都三十又一了!儿子**岁吧。像话吗?”
“若是荀将军也二十,我早让两人定亲了!”李芝兰反驳,“不就是因为年岁差太多,他又娶过妻生过子,我才一直不肯么!”
“胡闹!”姬昱无奈,“翩翩胡闹,你也胡闹。怎么就——”
“不是她告诉我。”李芝兰撇嘴,“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说出去还不好听。但小女孩哪里藏得住?荀白正月来姑臧述职,给她补了及笄礼,那眼睛亮的,我一瞧就瞧出来。”
“人家那是给小妹、甚至当作给义女送礼物啊!”姬昱在屋里重重走了两步,说嘴时忍不住摊出一面掌心,“你女儿倒好,原来不为保命,真心想嫁是吧?”
“好了好了。”李芝兰脸上挂不住,“荀将军威名远扬,小女孩子心里仰慕,什么也没说没做,哪有这么大罪过?我说要她嫁,她也不乐意,可见拎得清。”
姬昱缓过来一想也是,这才觉得胸中那口气顺了:“你女儿若是喜欢武将,君侯更合适了。他二人有戏。”
夫妻间自我安慰一番,直到晌午,韩朔随从同刺史府小厮闲聊,说漏了嘴。说女公子一把火,不仅烧了主公的帅帐,还偷走照夜白,绘声绘色。
姬昱一呆,回房讷讷告诉李芝兰,二人一起呆住。
一盘芜青,一盘豕肉炙,一尾煎鱼,一罐葵菜汤。这是临溪和轻鸿两人相当不错的吃食了。
轻鸿见她耷头耷脑,一副吃不下米饭的模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警觉:“翩翩,你不会……那什么吧?”昨夜她一直在说雪宁阿姊和三古的事,最后哭到睡着,轻鸿也不好多问。
临溪拨拉煎鱼尾巴:“什么?”
“就是——”轻鸿一咬牙,“会不会有孕?”
刺史衙署东侧,一间明亮堂屋内,正在翻阅去岁戍卒衣物簿的商曜突然皱眉,打了个嚏。
“啊?”临溪手中木箸掉了一根,“什么啊。”
“这——”穆轻鸿担心得快要哭出来,“那种事,做过也许就会有身子啊。你不怕吗?”
“可我没有啊。”临溪大为窘迫,含含糊糊解释,“我没有……到那一步。”
轻鸿困惑:“这事还分步骤?”
“分。”临溪在心里道,武堂家的女儿果然比自己更不通人性,认真解释,“反正没有。所以其实,我那不算彻底被欺负了去……是我不能原谅,连一点点欺负也不能,不然早一走了之,正是因为想留下来杀他。结果还是没能得手!这竖子。”
轻鸿看她神色平静,语气坦然,放心不少:“那就好。”
“如果有那人的孩子,”轻鸿咬着一筷子芜青,“你肯定就要搬走去晋阳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家不家国不国天不天下,其实她不大懂,也并不那么关心。比起这些,能不能和好朋友一直在一起,才是穆轻鸿更为关切的事情。
“我不会去的。”临溪毫不犹豫否认,“他不可能一直留在姑臧。确保新州不叛、吏治恢复后,他就会回晋阳去了,最多留下臣属和新的州牧打理。我躲得久一点,等他走了就是。”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太过天真。穆轻鸿叹了口气:“他非要把你带走怎么办?”
“不会。他没有道理这么做。”临溪对半分着豕肉炙,口中回道,“我又不是天仙。”
轻鸿本能回:“你是啊。”
临溪又掉一次木箸。
张了张嘴,只能无奈保证:“他最不会缺的就是美人了,我真的不算什么。如若真的要逼我——”
想了一想,握拳道:“只能拼命修习刀剑拳法了。”
她说到做到,即刻行动起来。午后就同轻鸿一道,挑了新的女式长剑,在武堂院落里练习招式。
晚间,两人分头沐浴。
临溪坐在浴桶边缘,手持一面青铜镜,去照锁骨间痕迹。
越照越气,索性扣下镜面。
被咬这里是痛的,她也是才知道。
那时——
她不敢立刻动作,只能忍着让他又啃又咬,其实还是叫他得逞了一点时间。直到以为他真的沉迷其中,才敢伸手去摸剪子。
她不懂具体过程该如何,只是觉得这人也不老道,似乎在颈项锁骨逗留太久了。等他预备亲下来,她忍无可忍。
她还以为他是不想亲她——自然,她绝不允许自己被野兽亲。但很显然,判断失误。
商曜并没有不想,他只是沉默打量她稍顷,就俯下身。
比起那中道崩殂的亲吻,真正让她感觉到力量的——一种炙热、磅礴而依旧不断积蓄,独属于成年男子的力量,其实是另一个位置。
临溪眉眼一凛,立刻并拢双腿。
她明白那是男子要害。若非将剧毒涂在身上,自己怕也要出事,实在得不偿失,她都知道该把鸩毒涂在哪里了!
凉州刺史府两条街开外的一处小院内,一明两暗格局,中间厅堂,两侧卧室,筑有一圈夯土墙壁。
商曜同邬逊立于院落,礼貌开口:“屋舍简陋,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这已经很好了。”邬逊捋着胡须道,“少主公自己都委屈住在军帐中,却特意叫人替我寻干净屋舍,哪有嫌弃的道理?费心了。”
又笑问:“姬使君说将刺史府后院让出。主公何以不要?是觉得很快就回晋阳去,免得他一家人迁居麻烦?”
商曜默认不语,邬逊心下了然:“主公不打算换凉州牧?”
“他在凉州颇有威望,深得民心。”商曜答,“义子又战死。贸然更换,凉州人会闹。”
“留用可免地方抵抗,又笼络当地士族,不乏旧例。但姬逸衡一介文官,能将凉州管住,管这么多年,威望极高,想来还是有些手段。”邬逊摇一摇头,“虽说姬昱自己心里清楚郭颐之死与我们无关,现下也认降,一旦大军还师晋阳,难保他不会生出异心。”
“那就杀之。”商曜似笑非笑道了一句,而后解释,“凉州一带羌乱频繁,各郡豪族盘根交错。贸然拔起,更易生变。”
邬逊赞许点头:“听熙良说,少主公今日已传书叫傅将军来了。是为战事准备?”
大将军傅以存,表字归帆。
“是。且上党事毕——先生也知道归帆,他从不在晋阳过年,麾下部曲可换防凉州数月。”商曜颔首,“届时归晋阳,我亦会亲自绕走河套,巡固西河上郡一带。”
邬逊眼中欣慰满满,抬起手去,拍一拍青年肩侧:“正旦节假,可以陪老夫人贺新年了。开春时节,各州是不会生事的。”
一来春季播种,关乎一年农耕收成,抽调壮丁不妥。二来,春属木,主生发,是生命生长,而战事属金,主杀戮。春季动兵,一向被认为是忤逆天道,会遭天谴。
商曜眸光微微一闪:“实则凉州还有一筹码。”
“少主公。”邬逊含笑,“一年前,老夫人和大翁主头回给主公说亲,介绍晋阳王氏女公子。主公未曾露面,大翁主托我求情,我就对她说,此事不可草率,娶妻娶错亦是灾祸。少主公身旁女公子,是要并肩而行之人。”
商曜微微一怔。
邬逊观他神色,退让一步:“此女的确貌美,性格有些趣味。主公现下想要,臣自然是理解的。享腻就是。不必带回晋阳,以免横生枝节。”
两手交握,再耐心道:“至于侯夫人一类,少主公还是慎言啊。传到有心人耳里去,会真以为能靠女儿登梯。”
商曜心中发誓,今后绝不再带韩朔随军。只面上不显,随意一笑回:“调侃话语,先生见笑。晋阳不需要侯夫人。”
邬逊尚在疑惑,听身旁青年平静道:“曜只立皇后。”
*
次日傍晚,城郊乌连山。
至半山一处荒芜沙地,有一座新起的坟茔,上书“汉故凉州别驾郭君颐字子昂之牌位”。此时坟前置满祭奠所用枣栗菱芡,并一壶醴酒。
云娘祭拜完毕起身,将位置空给姬昱和李芝兰。
李芝兰抿唇,推姬昱上前。
云娘看在眼里,只是低头沉默。待下了山,方上前一步,轻声道:“夫人。”
“使君想要一个人送他片刻。”云娘望着山道,“子昂一直同我说,他希望同晋阳联系。天下豪杰并起,那位十九岁的小君侯看似年轻不可靠,但他信任其才干,寄予厚望。且并凉二州文脉语言最为亲近,又兵强马壮,天然可为一体。”
李芝兰心中沉重:“云儿。我为你好,只说一句。不要再想这些。”
云娘怔怔。
静默片刻,毫无预兆开口:“夫人,翩翩太惹人嫉恨了。家世,性情,容貌,还是使君亲生——一个人得天独厚到这地步,委实不应该。她心高气傲,看不上子昂,这么多年,子昂也很是痛苦。所以,只能一遍遍祈祷她遭报应。”
李芝兰猛地抬头:“看不上?”
她退后一步,口中喃喃:“是羡慕……是羡慕啊。”
云娘却惨淡一笑,卑微低下眉眼,不再言语了。
却忽有一骑,从地平之处驰骋而来。马上女子一身简易骑装,背着一把新的越女剑,一软布包袱,神色冷淡而凛然。
至近后撒手,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二人面前。
李芝兰吓了一跳,不知姬临溪为何知道确切下葬时辰,将云娘护了一护,无奈道:“翩翩!到此为止了。”
临溪面无表情,绕开母亲,抬起手臂,将包袱丢给云娘。云娘本能接住,不解抬头。
“你可以来杀我,或找人杀我。随时恭候。”她道,“但我绝不道歉,永远也不。倘若你来找我复仇,我就杀了你和你那孩儿,给你夫君陪葬。”
李芝兰和云娘都有些怔忡。
“但若还想安度余生,里面有两枚金饼,是我手里全部的黄金。”临溪抱胸,抬起下巴,“这些钱足够养你和你儿十年。就算不敢独立生计,有金饼作嫁妆,也够重新嫁个好人家。”
转头看向山上,撇一撇嘴:“父亲果然伤心透顶。”
李芝兰不禁道:“只是……”
“随他。谁在意?”
临溪打断,攥过缰绳,重新飞身上马。背向李芝兰,抬高手臂,挥一挥手。
头也不回策马离开,来如风,去也如风。那马儿一声嘶鸣,直向天圆最后一分余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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