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山,这是河。”临溪写给他看,侧过头,“——你在听吗?”
那眼神分明定在她脸上。
商曜收回视线,抬腕写给她看。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问,声音平淡,“这几份文书根本都不重要。非叫我过来做什么?”
他睨她一眼,冷冷反问:“未婚夫妻培养感情,如何?”
“作怪。”
临溪把竹简一扣,瞪回去:“我不跟你耍这些花招!我要归家去了。”
提起裙裾就要走,被扯住手腕,丢回怀里。他近乎咬牙道:“你简直是木头。”
“我只是聪明!”临溪毫不犹豫,直直看他,“谁要做傻瓜掏心掏肺,就为配合你一时兴起?”
商曜一怔。她已经扯回袖衽,叠竹简时拍卷出响声。
他好像明白了。
临溪起身。
衙署堂屋和后宅不过数丈距离,她也熟悉,之前都是径自回家去,今日却先去取角灯,检查里头蜜蜡燃烧情况。随后提起,也不瞧他,转头走了。
他望一望空掉的角灯位置,若有所思。
姬临溪进屋,放下灯,转进内室。确认外间无人,这才将床下的木箧抱出来。
坐以待毙这四个字,此生和她是不会有一丁点干系的。
怕归怕,她承认她怕,也承认自己本事不够。只要来个九尺壮汉,多么使劲也得等死。
但这都不是草率嫁人的缘由。
自幼打的平安玉镯,色泽清透明亮,这就很值钱了。换成银钱,少说也能花用半年。更不说还有许多簪饰耳饰一类,银质也有一些。
昨日去武堂也同轻鸿说好,趁赵家一位姨母还在娘家看顾老先生,有女眷照拂,她跟过去躲一阵。躲到商曜回晋阳,再悄悄归家。
检查完毕,心安三分。倒在榻上,又想起那些喁喁耳语。
这人也是怪得很。
和温柔毫无关联,和残暴也没有。
和老道不沾边,也并不青涩。
完全不热烈,但也不冷漠。
她看不懂,一点不懂。索性拉起被衾,牢牢盖住脑袋。
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
次日,李芝兰又来叫她去选女使。
“我都说了不要了。”临溪趴在窗下,“不去。”
“这可是陪嫁啊。”李芝兰坐下,“你不去,阿母替你做主了。”
“什么陪——”
临溪一顿,回道:“阿母挑吧。我信阿母。”
李芝兰眼中一喜,试探问:“你愿意了?”
“又轮不到我不愿意。”
她真说愿意,李芝兰反而不信。听了这话,心中放松:“想开就好。那我去挑,带回来,再让你取名。”
姬昱已去衙署做事,待李芝兰一走,姬临溪猛地翻身跳起来,拖出包袱背好,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
直接到了穆家武堂,将包袱丢在案上。
“其实不必这么紧张。你真要缺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轻鸿关上门,回来倒水,“你别太担心。”
“你这么有钱吗?”
轻鸿点一点头:“是啊。”
临溪无言,打开包袱整理。轻鸿想一想,又问:“你不想嫁给他?”
“当然不。”临溪摇头,“嫁给他就要去晋阳了。老天!我连并州都没去过。”
转脸猛地靠近轻鸿,皱一皱鼻子:“那晋阳还在并州偏北的地方,离姑臧很远,且靠近匈奴。”
“也不算北吧。”轻鸿跟着皱眉,不过愣了一愣,又道,“你竟然只说远,没有骂他。”
临溪也愣一下。倏地坐直,切一声道:“我懒得骂。”
“你一点也不喜欢他吗?”轻鸿好奇,“那天他骑马带人出城,我看见玄旗就出去瞧。很高啊,长得也好……”
看临溪忿忿脸色,立刻改口:“不丑。”
“不喜欢!”临溪一拍桌,“浪荡子!”
轻鸿撇一撇嘴:“那好吧。”
自己又高兴起来:“不过,我是舍不得你去晋阳的。你留在姑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
临溪也笑弯眼睛:“你放心。等我到安宁县你外祖家,看看他状况,就给你写信。”
夜间归了家,李芝兰领着两名十五岁上下的小娘子过来见礼。
“从前那些贱名就不说了。”李芝兰按着两人肩膀,“翩翩,你好好取。”
两人向姬临溪屈膝:“女公子。”
她又不会嫁,但人都到家里来了,也不能再送走。姬临溪挠挠眼睛,认真看一看二位女娘,一人清秀沉着,一人那眼睛骨碌碌在转。
“这位叫,”临溪手心朝着安静些的那位,“‘望舒’。寓意是,为月亮驾车的神祇。”
明显是在用心取名,没有像旁的人家那样,叫一个什么二娘打发。望舒清清浅浅一笑:“是,女公子。”
“你叫——”临溪背手,走过去一步,清清嗓子,“‘菀青’。菀彼青青,是草木旺盛的意思。”
菀青也高兴,咧开嘴:“是,女公子!”
“翩翩还是读了些书。”李芝兰温和笑道,“明日我带她们做两身衣裳,以后再教一些常用文字。时间不多,走前教那么一两百个也就是了。”
又转向望舒:“你们是要陪娘子嫁去晋阳的,我说过了的。都记住了吧?”
二人齐齐点头。无父无母,晋阳和姑臧没有什么分别。能进使君家做事,还是给女公子陪嫁,好歹不必再挨饿。
姬临溪在心里丢了个白眼。
待李芝兰离去,临溪抱胸坐在桌面:“去不去晋阳的,以后再说。现下,我只有一句话跟你们讲。”
望舒领着菀青屈膝:“女公子请讲。”
“跟着我是可以的。”临溪一顿,“有我一口饭,自然也有你们一口汤。反正只要我活着,绝不会叫自己的侍女生存难以为继。”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若是哪天,忽然发生什么变故,不必拼死护着我。”临溪垂眸,望着地面,静静道,“能跑的时候,就立刻跑掉,不必管我。明白了吗?”
望舒和菀青对视一眼。
“我比你们都强,不需要也不稀罕谁为我献出性命。”临溪眨眨眼,逼退雾气,果断抬脸,“听懂就应一声。”
菀青还在困惑,望舒扯一扯她,颔首回话:“是,女公子。”
“好了。”临溪示意,“去厢房睡吧,我不要人伺候守夜。”
正坐在地上擦拭剑身,姬昱敲门:“翩翩。”
他也有些为难:“君侯递话,说要见你。”
“他作的什么怪?”临溪头也不回,“滚去看看时辰。”
“他近来白日不在衙署,晚上确实耽搁了。”姬昱尴尬侧开身,“说只要你一炷香时间。你去吧,我和阿母会等你归家。”
姬临溪深呼吸,抓过越女剑,又将新买的短匕塞了两把在腰里,最后顺走剪子藏进袖间,大步离开。
她是打算抬腿踹的,不想堂屋已经开了门。背过手走进去,又在心里向他丢了个白眼:“何事。”
商曜转过身。
临溪心里一跳。今日怎么人模狗样的?长身一件玄素云纹直裾深衣,袍服以暗银织就麒麟踏云,腰缀一组青玉镂雕螭虎带钩,骨簪穿过发冠,修长、清俊又英挺。
色诱。下作。临溪暗骂一句,抬起脖颈:“到底何事?”
他望着她,倒是微微一笑:“骑装很好看。”
“用你说?”她避开视线,“有话快说,扰人清梦。”
他走到木架旁,忽然抬手熄了灯。
她张口就要骂,蓦地怔住。
眼前升起一种幽幽的、正在游弋的蓝色荧光。
“早前听闻凉州边地有一种萤虫,夜间闪烁蓝光,指引宵行。”男子声线亦是清泠,“拿去。”
临溪手心一抵,下意识捏住被递过来的角灯长柄。
他站在一臂外,轻声道:“归家去吧。”
他的声音像是忽然地,有了近乎蛊惑的温润和柔软。临溪低下头,去看那角灯。原本是一座双角连枝,角叉悬挂小油盏。这时油盏内被取空,不留烛芯,只有小虫翕动振翅。
蓝光有时汇聚,有时游开,在盏外留下影一般的迷离画作。
临溪呆呆看着。
手背一热。
他牵她出门,也趁握紧她手时,将角灯木柄妥帖摁进掌心,清冷声音吹进檐下风里:“姬临溪。”
“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临溪别开脸。
他忽然笑,一直笑,以至于双肩微动:“剑,匕首,交股剪。”
语气调侃:“小娘子待我还是那么亲厚。”
临溪不自觉攥紧灯柄,倔强回道:“因为你就这样讨厌!我发过誓,今日你再亲我,我一剑叫你回晋阳去……”
鼻间忽然涌来一阵草木香气。
他拥抱了她。
只是靠近,然后抬手,按住肩后,这样纯粹而清冽的拥抱。避开她举灯的那只手,弯腰抱着她,低声开口:“萤虫微光,世间俗事,但是有用。对吧?”
临溪从未这样地心跳如鼓,从未这样清晰地觉察,自己正是十六岁,亭亭玉立在梢头。
他拥抱她,也就拥抱她的剑和匕首。掌心用了力,尺度控制在确保她脊背温热、避免她心中抵触之间,嗓音轻缓:“晋阳夜间也这样凉。”
忽然就松开手去了。
临溪这才想起要呼吸,狼狈移开视线。商曜抬起手,指腹捏一捏她脸颊,目光沉静:“归家去吧。小娘子好梦。”
她头回没有在他放过后就落荒而逃,咬唇反复数次,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攥着角灯,脚步近乎凌乱,迅疾到了二门内,猛地靠去墙边,大口大口喘气。
月色流泻,以一道圆形门隔开院落明暗。少女紧紧藏在近处树影之下,高大男子默然立于那头檐下。虽非近处,亦不遥远。
临溪平复呼吸,这才鼓起勇气,探头探脑出去。
隔着朦胧月光和微弱萤火,那道身影却越发地和修长和明晰了。
她又倏地藏回去。
商曜颔首,唇角几不可查地一抬,率先侧身。那深衣边缘在地上投落锯齿模样的影,影也消隐。
她又偷偷探出脑袋。
这回终于没有再看见人。
只低下头时,萤火却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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