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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新梦——难养和坏养

“今天小少爷应该都等急了,他好久没见您,肯定会上来给您一个大大的拥抱。”

温堪为叶亨推开别墅的门,笑着说。

往常叶亨听了他这话,都会正中下怀一样心情愉悦的笑起来,今天叶亨听到他这话,却一眯眼睛,仿佛想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略微揶揄的一笑,“今天倒不一定了。”

温堪一愣,这有什么不一定了?

不会,吵架了吧?

下一秒,他听见玄关处传来熟悉地“噔噔噔”的声音,心里暗自嘲笑自己多想,再次笑着对叶亨:“您看,小公子今天也特地出来接您……”

“不许进来!!!”

蛮横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应激一转头,就看见小公子在门口站着,头发乱糟糟的,脸也因为跑的着急而红起来,他就穿着一套很短的夏季睡衣,凶狠的瞪着门外的叶亨。

温堪被打脸,尴尬的咳嗽一声。

叶亨笑着停住了,身姿挺拔的站在原地,很有闲心地上下打量着怒发腾腾的颂诗白,颂诗白气鼓鼓的任他打量。

叶亨突然目光一凝,神情严肃起来。

他训颂诗白:“怎么又不穿袜子?”

颂诗白完全不害怕,他甚至冷笑一声:“我都要被抛弃了,还穿什么袜子!”

“抛弃?”叶亨笑了起来,他习惯了颂诗白的像情景剧一样的夸大本领,只是转过头对着温堪。

“你先回去吧,把文件给我就好,我等会自己拿上去了。”

温堪毕恭毕敬的递给叶亨,叶亨随意的接过,颂诗白对于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态度很不满意,他生气的瞪着他。

叶亨又训他:“把门口的鞋穿上。”

“不穿!”颂诗白更大声了,他对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叶亨气势汹汹地呲着牙。

明明自己的整个人都笼罩在叶亨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中。

叶亨不和他废话,将文件扔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拿过了那双门口属于颂诗白的兔子拖鞋,然后蹲在了颂诗白的面前。

他轻敲颂诗白的小腿,让颂诗白抬脚。

颂诗白依旧气势很盛,他恨声恨气:“我说了我不穿!”

叶亨抬头,笑着问他:“住个宿就抛弃你了?”

他依旧维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放任颂诗白从上往下俯视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吗?”颂诗白控诉他,很盛气凌人的委屈着。

叶亨这回真不懂了,但是颂诗白自打5年前在雪地里面站一天之后就落下了病根,现在还入秋了,哪怕木质地板也会有凉气。

他将一只手抬起来,平摊在颂诗白面前,颂诗白下意识地将手搭上去,然后借力抬了一只脚,叶亨顺势给他穿上了。

他一边给他穿鞋,一边问自顾自委屈的不行的颂诗白:“我怎么抛弃你了?”

颂诗白将手扣进他的手指间,抬起另外一只脚,委屈巴巴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是想支开我相亲!”

叶亨一门心思在给他穿鞋上,对他的胡言乱语不甚在意,他摸颂诗白的脚丫,不出意外的冰凉。

气得他掐起一点颂诗白的脚皮。

颂诗白嘶一声,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恶狠狠地砸在叶亨硬邦邦的肌肉上。

叶亨无动于衷。

他将两只鞋给颂诗白穿好,对于颂诗白指控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心思,后知后觉地配合着表示出惊奇来,他问想象力丰富的颂诗白:“我什么时候想支开你相亲了?”

“就是这样,”颂诗白抓着他的西装袖子,顺着叶亨搂着他肩膀的力道走向客厅,一边走一边控诉他:“不然为什么要我现在住宿呢?高三住宿有什么意义?早不独立晚不独立偏偏现在独立,你肯定有目的!”

他恨恨的下结论:“你个坏人!”

叶亨问陈姨:“今天都做了什么菜?”

颂诗白不悦的皱眉:“我在问你话!”

“我知道,”叶亨转过头,抓住他的腮帮子掐一下,被他愤怒的甩开后笑了。

他黝黑的眼睛深的像海,笑意在这片总是波澜无惊的海中漾开了,荡出漂亮的水纹。

他问气鼓鼓的颂诗白:“哪里得来的消息?”

颂诗白愤怒的瞪大眼睛,被他的关注点唬住了,他震惊地:“不是,你说这是真的?!”

叶亨摇了摇头,情绪都没有什么波澜地就否定了,他对这个问题很心不在焉,很明显,他的注意力都在面前闹脾气的猫上面。

这样不以为意的否定反而让颂诗白安下心来。

叶亨再次提问:“哪里得来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他的崽子很喜欢情景剧和瞎想他知道,但是他一直幻想的方向都是自己抛下他,所以他和颂诗白讲住宿、让他独立,他不应该先想到自己是为了支开他的相亲,而是自己有可能抛弃他。

……虽然对颂诗白来讲殊途同归。

出乎意料的,颂诗白倒是很坦荡荡的摇头,他扁嘴挑剔的看了他一眼,仿佛余怒未消:“我自己猜的。”

叶亨挑了下眉。

颂诗白心安下来就变脸,他抱住叶亨的半边手臂,半边身子都栽歪进人家怀里,很委屈巴巴的将声音拖得老长:“叶亨,我不想住宿……”

叶亨顺着他的力道将他扭转到饭桌前,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第一时间答应他的请求,他说:“先吃饭。”

颂诗白哪能坐的下,他直接站在叶亨前面,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恨声恨气,“你不是为了相亲,就是真的想抛弃我!”

他半真半假,说得自己都已经信了三分。

领养的孩子总是会因为一个细节而陷入惶恐不安,哪怕他获得了多么超过的爱和尊重,这种惊疑也会在心底反反复复,拉着长长的引线,一点火苗都可以将它轻而易举引燃。

叶亨心里面不舒服,他面色不变,只是用单只手将颂诗白拦腰抱起,然后把他安置在了座位上。

他再次跪下身子,将颂诗白刚才踢掉一半的鞋穿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的把颂诗白养坏了。

他抬头看向颂诗白。

颂诗白是真正意义上的很年轻,他才十八岁,整个人嫩的可以掐出水,他身上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漂亮,很矛盾的将浑然天成的灵动和过分锐利的五官进行综合,最终诞生了一种富含生命力的美。

他微微扁着嘴,双手环抱地看着他。

叶亨耐心的和他讲道理:“昨天打视频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要上大学,我不可能跟着你一辈子,你总要学会独立的。”

颂诗白冷笑一声,连个颤都没打,仿佛心中已经将一切早就想好。

“我可以考上本地的大学,毕业后我不需要你的关系就可以进入你的企业,我没有必要吃这个苦。”

很明确的未来。

但叶亨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颂诗白的时候,颂诗白发现他的眼珠更黑了一点。

旁边的菜热气卷着飘起来,香味散透整个客厅,按照他惯常的命令,佣人们在打扫完之后悉数退了下去,连陈姨也在上完菜之后就是进了厨房。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院子里面的树叶哗啦啦的响着,几声鸟叫打破平静,他不喜喧哗,曾经还雇人赶鸟,但颂诗白喜爱的不行,他爱所有五彩缤纷绚烂美丽的羽毛,后来他亲自去要好的老师家求来了颂诗白最爱的一只八哥。

因为那只八哥的羽毛很漂亮。

而颂诗白是那样爱羽毛的人。

他笑了一下,垂下来的睫毛挡住了洒进来的光线。

他听见自己问颂诗白。

“那以后呢,你要结婚生子的时候呢?”

颂诗白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怔愣,突然警觉起来。

他脱口而出:

“你要结婚?”

颂诗白不知道叶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不会结婚的,叶亨知道他心理有问题,他也不止一次的表述过自己不会结婚的,他根本不会离开叶亨,叶亨为什么要问这个话题?

难道是叶亨想离开他?!

他猛地抓住叶亨放在他座椅旁边的手,整个人心惊胆颤起来,叶亨看见他混杂着惊恐和疑问的眸子,知道他又一次想跑偏了,而且跑的很偏。

他安抚地扣住颂诗白抓着他的手。

颂诗白已经喋喋不休起来,他机关枪一样的问着:“你真的要结婚了?你不是说你会陪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你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吗?”

叶亨目光沉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只静静地看着颂诗白。

颂诗白凶狠的气势一点点弱下来,声音也一点点低下来,他委屈巴巴的盯着叶亨,小心翼翼地最后提了一个问题:

“那你有孩子之后,你还会最爱我吗?”

叶亨的眼珠更黑了。

半晌,他垂下眼睛,睫毛挡住他的情绪,他在心底自嘲一笑。

颂诗白等得没有底气起来,他咬了一下嘴唇,感觉鼻头有一点酸涩。

他心底愤怒的叫喊:说什么陪我一辈子!说什么不结婚!一等到现实的时候就哑火了,总是骗他!他很好骗吗?!

他自顾自委屈生气着,突然眼前被一片阴影笼罩。

这片阴影再次将他结结实实的圈住,叶亨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飘轻的,没有一点实感。

颂诗白的心却泛开了涟漪。

叶亨已经很久没亲过他了,哪怕是额头,也很少有过了。

他怔愣的瞬间,叶亨已经笑着点他的鼻子,说了一句话。

颂诗白错愕的瞪大眼。

“宝贝,我所有的遗产都是你的。”

颂诗白是一个很难养的人。

刚来的时候,两个人总是吵架。

“颂诗白!你最好把饭都给我吃了,挑食挑成你这样的简直史无前例,你上辈子是只母鸡吗?这么舍不得动那几个鸡蛋?”

叶亨肃冷着自己的脸,他长的利,脸上所有的棱角没有一点缓冲的弧度,虽然是帅的,但是冷着脸的时候很唬人。

好孩子也许就被唬住了,但这个是熊孩子。

颂诗白这两天已经不再揣着自己会不会被抛弃那点很重的思虑了,他现在专心的是怎样在叶亨眼皮底下挑食。

叶亨昨天让人给他做了个全身检查,却发现他的身体很缺营养。

叶亨真惊了,颂诗白没到他家之前也没过过苦日子,颂科虽然是被抛弃的私生子,但是大家族漏下来的一点资源也可以撑起来他们这个小家庭的繁荣,颂家父母惯孩子惯得没命,更不能让他吃一点苦。

哪怕后来被抄家,颂诗白也没有过很长时间的苦日子就被他接过来了,怎么可能身体亏成这样?

他出门之后往餐桌上面一兜眼,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发现颂诗白鬼鬼祟祟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将盘子里的鸡蛋飞快抓起来,“咚”一下扔到了垃圾桶里。

叶亨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颂诗白浑然不觉,赶忙从旁边抽纸擦手,然后用卫生纸将罪证细细的盖住。

叶亨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中午的时候王阿姨谨遵叶亨的命令,布置了一份“鸡蛋宴”。

餐桌上颂诗白绝望地扫过桌子上的鸡蛋饼、鸡蛋羹、滑肉鸡蛋粥、鸡蛋芝士龙虾……

他抬头看向叶亨,面露为难,表情痛苦地说道:“叶亨哥哥,我肚子疼。”

叶亨神色淡淡地横了他一眼,然后将鸡蛋羹推给他。

“肚子疼吃热的,什么都不吃肚子更难受,吃点东西身体才能好的快一点。”

突然叶亨笑了,看着面如土色的颂诗白接着加塞,“我最喜欢吃鸡蛋了,总是吃全鸡蛋宴,小诗白你喜不喜欢?”

颂诗白震惊地瞪大眼睛,最喜欢鸡蛋?这个人疯掉了吗?鸡蛋有什么好吃的?

而且不会他答应的话,以后也跟着叶亨吃全鸡蛋宴吧。

想清楚的颂诗白脑袋摇成拨浪鼓,他小小的眉头皱着,脸上的两团又稍微养回来一点的肉随着他摇头而颤动,他表示了百分之一百五的抗拒,毫不留情拒绝道:

“叶亨哥哥,我一点也不喜欢吃鸡蛋!”

叶亨显得很惊异,他放下了到嘴边的鸡蛋羹,很真心的疑惑道:“为什么?”

颂诗白悲伤地垂着睫毛,诚实地:“鸡蛋的味道我不喜欢。”

叶亨一听沉默了,他甚至为自己考虑的欠缺低了头,很懊悔地安抚惴惴不安的颂诗白:

“哥哥也有很多不愿意吃的东西,所以你不要怕,勇敢说出来没什么,以后哥哥不会给你布置全鸡蛋宴了,那你可不可以告诉哥哥,你还不喜欢吃什么东西,这样哥哥之后就规避开,不让小诗白伤心了。”

颂诗白一听心中涌出喜,没想到这个哥哥比自己的爸爸妈妈还好说话,叶亨慈眉善目的在他对面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狭长眸子里面藏着的那点坏,熊孩子根本分辨不出来。

他全无戒心的倾诉:“我还不喜欢吃香菜、大蒜、葱、辣椒……总之所有的蔬菜里我只喜欢吃西红柿和黄瓜,所有的水果里我只喜欢吃榴莲和草莓,我讨厌很重的调料品做成的菜,主食里面我只能忍受虾仁馅的饺子,我不喜欢吃油炸,也不喜欢吃……”

叶亨听得想翻白眼,这些东西往前数七八年他都吃不到,今天这小家伙挑了个不行,他一边听一边感慨,怪不得身体亏,什么也不吃可不亏。

然后他又出神地盯着颂诗白脸上的两坨肉,寻思这孩子不算胖倒也不瘦,这得多精心才能把这么挑的孩子养大。

颂诗白洋洋洒洒一大篇,比叶亨还精心记忆的是旁边的王阿姨,十分钟后等颂诗白报完菜名,王阿姨已经头昏脑胀,这时颂诗白挺满意地看着叶亨,等着他的体谅。

叶亨勾唇一笑,终于卸下善解人意的面具,冷面无情道:“王阿姨,辛苦你了,小诗白念叨的每一种,请务必让我在每道菜里面看到!”

颂诗白目瞪口呆,看着柔情蜜意一朝远去,整个人含恨扑过去,被叶亨铁面无情的镇压。

“你知道你今天检测的时候身体状况多不好吗?整个人就像那山野里面病弱的小野兔子,不用别人捕自己兜头就往桩上撞!”

“我不听!!!”

“不听什么?!我让你两只手都没问题,那点小个我拎你脖领子就能吊死你,你有什么不服气?啊?有什么不服气?”

正午的阳光好,铺天盖地的将客厅照亮,两个人撕打一团,颂诗白冲着叶亨手腕下口,叶亨笑着擦干净被口水沾满的手,将他一把悠上天,然后两个人抱成一团,笑了。

颂诗白上车的时候,雪盲还没有好转,他几乎是抱着想被拐卖的态度,登上了叶亨的车。

一个小时以前,他的家被抄了个干净,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扣押,包括这座地理位置极好的别墅,也被扣押了。

最后可以躲避风雪的地盘被新的气味填满,颂诗白踉跄奔出家门,看着那间不属于自己的房屋。

今天早上,法庭那头传来判决的消息,他的父母被以造假、洗钱、骗取贷款等数罪并罚,没收个人财产并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可颂诗白听到这条消息之后,却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他只是在狭小的阁楼里静静地待了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连觉都没有睡,等到今天人家来查封,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这栋不再愿意存放自己的房屋。

然后他就看着那些人查封,就在雪地里,外面的雪下得重,已经三四天有余,可以没过膝盖,院子里面的松树所拥有的绿意也都被裹挟了个全,再也绽放不了一点生机。

他听话、配合,让他签字就签字,让他离开就离开,一个人静悄悄的站在外面,让铺天盖地的冰雪将自己吃下。

里面的人不落忍,他们毕竟只是执行的,对孩子没有那么多的仇恨,他们让他进来待一会儿,但是颂诗白这回却拒绝了。

他冲着心软的官员摇头,眼里面那点生动随着飘飞的雪凝成死寂的冰,灰色遮住他眼神里所有神色,眼下的黑眼圈和苍白皮肤被冰雪衬得纯,官员要忙,就留他在院子,想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实际上,这会儿已经出事了。

颂诗白看外面,一刻不息的看外面,他在阁楼里的时候就在看,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瞎了,后来他还是看,生怕自己恢复过来。

十四五的孩子,被养得娇气且脆弱,遇到这种事,心里面只有死。

他没有人可以投靠,这也是官员没想到的,他们琢磨这孩子哪怕没人管了,也应该有地方可以待,但是颂诗白知道,他没有。

他父亲这边倒是个大家族,但是他父亲是私生子,平日里都没人管,他妈有更争气的孩子,所以他父亲不管怎样都讨嫌,回家也不敢,因为这大家族里头人多,不缺人,只缺一样东西,就是感情。

他们不可能可怜颂诗白。

而他母亲这边,是个小家小户,她父亲母亲都差劲,还穷,她父亲天天家暴她母亲,她母亲又天天原谅,还不停做活,养着她的赌鬼父亲。

她早就和她父母断了关系。所以颂诗白一直都知道,自己天底下最亲的人,只有两个,离开他们,不是他想不想找人依靠,是没人可靠。

所以叶亨将他拥进怀中的时候,他就在想,应该是个人贩子,但是跟他走,哪怕挨打做工,起码也可以活下去。

毕竟福利院也不能要他这样大的孩子。

叶亨是赶着最近一趟航班回来的,他老早就得到了颂诗白父亲的消息,可是国外的项目太重要,他就问颂科,是希望可以帮他平冤吗,他可以派出自己的律师团,他们是最顶尖的。

颂诗白的父亲在那头良久沉默,最终还是叹息道:

“别费心了,我有罪。”

他的声音长而不甘,那点诡从里面争先恐后的钻出来,可它们的嘴被缝住了,什么也说不出。

叶亨皱眉,想要说什么又停顿了,良久后,他才继续问道:“那您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

颂科颤抖地,声音里面透出一点藏不住的悲,他说:

“我有一个儿子。”

叶亨和颂家渊源算深,他曾经穷,最严重的时候天才少年差点念不起书,后来登报了,他被资助,颂家就是之前最早最用心资助他的一家人,那个年代他们对他的捐助款,甚至达到一年十万起步。

颂夫人总是来看他,给他家拿贵的补品,他们家的欠债借人家很大一份光,终于在他上大学之前平了。

后来就是叶亨大学第三年发表一项人工智能方面的重要研究成果,并成功申请了专利,轻松起家并成为国内智能领域的大亨。在跳着念完博士之后,他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

他去看过颂家,也见过颂诗白,那时候的颂诗白只有**岁,抱着他的大腿用缺牙的嘴笑,颂科也笑,然后和他说:“我真没什么需要帮助的,看你这么争气,我心也慰,别再费心了。”

他心里面有结,吃人家用人家,结果领域不同还帮不上人家,他不习惯欠的,这对他来讲,也是一件心事。

终于在五六年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报恩的机会。

可他宁愿等不到。

颂诗白的情况很坏,叶亨在发现颂诗白对开开关关的灯眼都不眨之后,当即对司机下令,“先去医院。”

颂诗白只有耳朵能听见,但是他却好像听不见,叶亨从上车之后问了他五个问题,他全部用沉默回答。

“诗白,你爸爸妈妈的判处结果出来了,你爸爸委托我来管你一段时间,你愿意吗?”

“……”

“诗白,你现在眼睛痛不痛?具体是什么样的感受,可以和哥哥讲讲吗?”

“……”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叶亨终于受够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冒出来的傻气,这位哥哥稍显颓丧的将自己砸进座位,掐着下巴审视面前的瓷娃娃。

瓷娃娃漂亮,一打眼就知道肯定被娇生惯养很多年,那皮肤像上等的玉,滑还软,眉弓和鼻梁很高,撑起来流畅的面部轮廓,眼睛很大,因为高眉弓更加显出来深邃,只是眼角是圆的,将这份本该锋利的面部点缀了一点柔和的协调。

瓷娃娃眼睛里面没有光,看起来瞳孔可能都是散的,所有的生机支离破碎的在眼里面扎着,叶亨觉得他的眼睛里面有针,只要别人靠近,他就会用这双眼睛杀人。

叶亨存活二十六年,没有应对孩子的经历,尤其没有应对十四五正处于叛逆期的脆弱孩子的经历,他头痛欲裂的打量着面前的小孩,呵护备至的将人家请进病房,也没有收获一句柔软的话语。

他苦思冥想,那往日严肃的脸被衬得更加臭,别人退让三尺,只有他们公司的总经理,笑着打趣:“你好像被人偷了孩子一样。”

于是他求问了,乔桥也苦思冥想,然后一拍手掌,告诉他:“你何不找个姑娘,姑娘擅长和孩子沟通,你肯定没有姑娘擅长。”

于是叶亨去问他们家第二个天才,他的妹妹以省状元的成绩考进了国内最顶尖的大学,不久之后就会和他并肩作战。谁也想不到,这个破落的家庭里全是被藏锋的天才,一块石头下去,能砸昏人工智能领域的一个小时代。

他妹妹倒是很擅长解读孩子的心理,她说:“他可能是缺安全感。”

“什么安全感?”叶亨磕着瓜子问他,脑袋一痛一痛的抽着,母亲给他按着太阳穴,叶矫在他面前侃侃而谈。

“孩子举目无亲,谁都靠不住,你但凡查查背景,像对待你的竞争对手一样,你就会发现,他不是不想说话,他是不敢说话。”

叶亨脑袋里面转不过那个弯,他自诩对待孩子已经足够和蔼可亲,可是男人的感知能力较女人还是差太多,叶矫冷着脸说:

“如果他不说话还不开心,你多少可以陪着治疗,给他一些源源不断的帮助,如果他说话还开心,你联系他父亲那边的亲戚将他送走怎么办?这时木已成舟,哪怕你给他钱,最后又将落到谁手里?”

叶亨倒是真没想到这一层,他捏着叶矫的下巴夸她,夸她心机深重熊孩子之友,叶矫骂他,骂他狗屁不通情商极低。

后来叶亨就回来了,颂诗白的雪盲好了,他在问完颂诗白感觉怎么样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一把把沉默小大人扛起,然后直接办了出院。

颂诗白闷在被子里哭,终于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

他说:“别把我送回颂家。”

叶亨只是沉默。

他捂着颂诗白的眼睛,用自己脱下来的大衣将人家裹得严严实实,颂诗白一开始哭着求他,用小动物一样的声音,孱弱的在他的怀里哭着,细细密密的咬着牙。

他怕。

叶亨就不说话,只有动作是轻的,他抱颂诗白挺大的小孩用胳膊,用抱着小小孩的姿势抱着大小孩,然后裹着他,平稳的往车上走。

颂诗白惊得想死,以为是出租车,狠命的往他怀里缩,用手缠着勒住叶亨的脖子,叶亨一言不发地较劲,用一只大手罩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抓他的两只纠缠的手,然后卸下两只小手的力气,接着把他往车里面送。

颂诗白那点惊惧因为强硬的力道而酿成愤怒,他开始咬他,用自己颤抖的牙,将叶亨的脖子咬的鲜血淋漓,然后咬叶亨的手,他打叶亨、骂叶亨,用他心里面最恶毒的语言,陈词滥调的骂着他。

他说他虚伪,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帮助他又为什么反悔,他说他不懂感恩,自己的父亲那么帮助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后来他话锋变了,他问叶亨记得吗,他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很喜欢他。

那点恐惧涌上来,他又抱住自己在汹涌大海中唯一的船锚。

叶亨的脖颈一片狼藉,鲜血还有鼻涕、掺着泪水在他的身上糊成一片,男孩尖锐的指甲狠起来的时候可以抓下他背上的一块好肉,但他就是一言不发,终于在颂诗白好赖话说尽无力的栽倒在他怀中的时候——

——他笑出了声。

很爽快的笑声,叶亨记忆里自己都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因为他应对的所有人中的确没有这么熊的孩子,当他应对这个臭孩子的时候,那点被穷压制的天真,又苦尽甘来的跳出来。

颂诗白莫名其妙的在他怀里倒着,手依旧环得很紧,叶亨终于松开导致误解和战争的那只手,颂诗白这才看到,面前的是熟悉的叶亨的车,加长版的劳斯莱斯。

他傻眼了,在叶亨的爽快笑声中僵硬了脖子,直到手上被温热的触感惊到他才猛得回头,他看到了,那是叶亨的血。

颂诗白不敢看叶亨,叶亨非要掐着他的眼睛下巴让他看自己,他挑着眉头笑,带着点成功人士没有的匪气,颂诗白躲他的眼神,他也不勉强,只是叹息地:

“我是怕你雪盲才捂你的眼睛的,你这孩子却要我死。”

颂诗白羞窘欲死,脸上那点那点眼泪鼻涕看起来可笑,嘴边衔着的血给他的苍白添了一点气,他的眼神闪烁的像草丛里偷腥的狐狸。

叶亨拍他的脸,然后将他团进车,抱着他指着透过玻璃不再白的雪说道:“给你准备了一间屋子,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颂诗白错愕的抬头,却只能看见叶亨已经偏着头望着窗外的脸,还有他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

颂诗白注视良久,心里面那点不安稍微落地,牵着他的神经猛得下坠,他就这样偎进了也叶亨的怀里。

耳边的呼吸平稳了,叶亨收回视线,看向怀里的一团面包子,将他往肩上揽了揽,然后又看向了窗外。

脖子上那点被咬破的血肉被颂诗白蹭的痛,叶亨也不吭声地受着。

熊孩子,大奇迹。

“你哥要你住宿?”江姜不可置信地,大眼睛瞪得浑圆,她惊叹道:“你哥那么爱你怎么舍得让你住宿呢?”

钱轩听到声音,也好奇地转过身:“怎么回事啊,小白同志现在也要开始住宿了吗?”

他感慨地补充:“是不是有点晚了。”

颂诗白闷闷不乐的趴在桌子上,没有理他们两个,忧愁的扁着嘴。

江姜猜:“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颂诗白摇头。

江姜:“那你哥是不是为你好,想你独立?”

颂诗白也摇头。

江姜两方面都解释不通,也束手无策起来,她无奈地:“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吗?”

颂诗白扁嘴,“我不想说。”

钱轩看他闷闷不乐的小样,笑着劝住八卦的江姜,“得了,就是吵架了,只有他哥能让他这么生气。”

颂诗白不高兴,他皱着眉:“都说了没生气呢——”

“——叮咚,上课时间到了,请抓紧回到教室,准备上课。”

上课铃响了。

江姜争分夺秒地八卦,“那是因为什么?”

钱轩看到后门老班已经来了,压低声音扔下一句:“老师来了。”

江姜不得以将到嘴的八卦憋了回去。

颂诗白苦大仇深的直起身子,看向一脸严肃走向前面的班主任。

他的班主任是一个中年女人,叫李乘,是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管是什么时节、什么天气,她都蹬着高跟鞋,跳起来打人也没有崴过脚,核心特别强,曾经穿着高跟鞋悍然追着一个逃跑的学生跑了一整个操场,在他们学校立下了赫赫威名。

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笑容。

李乘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的走上前,颂诗白本来就心烦意乱,更是被这个声音捣得心口都痛。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被他班主任很快捕捉,她凌厉的目光一下子扫过来,眯眼看了一眼忧愁的颂诗白。

“怎么,我们大才子因为住宿这么忧愁呢?”

颂诗白没吭声,眼睛垂下来,摆出畏缩的样子。

李乘看他这个德行,“哼”一声没追究,很快开始了她开始每日定时的项目:早起训诫。

“你们这些学生,根本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住个宿都闷闷不乐,现在天天都有来找我批请假条的,你们一个个年轻轻的有什么病啊,更有甚者,让我批走读条,高三走读!怎么想的?!一点都不对自己负责!”

她扫视全班,学生们默契的沉下头,颂诗白老老实实的挨训,没有一点在叶亨面前的嚣张跋扈。

她接着:“明天我们班级要来一个转校生,新的一学年,你们和人家好好相处,听说一定学生在市一中还是雄鹰班的呢,但是咱们当然也不差,第一节课是什么?”

班长在下面颤颤巍巍地:“第一节课是英语。”

李乘思考一下,目光很快再次扫到颂诗白,她问颂诗白:“你怎么不去帮英语老师拿东西。”

颂诗白明白自己是得到批准了,他应和着点头起身,毕恭毕敬地:“我这就去。”

李乘转回眼神,没注意到颂诗白在出门的那一刻,撇着嘴翻了一个白眼。

“你真的不接我?”颂诗白把着电话机,紧锁着眉头,空下的那只手已经攥得发白。

叶亨将文件合上,阻止了面前财务总管的汇报,他耐心的对着电话:“颂白,这才第一晚。”

颂诗白不想听,他耐心耗尽,直接威胁他:“什么第一晚?我从来没有住宿过,你非要在我高三这一年下心思,你真狠心的就别怪我闹!”

叶亨将助理铃声按响,将没水的钢笔放在旁边,听着颂诗白咬牙切齿的威胁,心里好像被羽毛扫过,一阵酸软泛滥开来。

他感受了一会儿,才笑着对颂诗白说:

“闹吧,我能兜底。”

颂诗白:“……”

硬的对叶亨行不通,颂诗白咬牙,警觉地扫视一眼周围,随后软下话头:“你知不知道我讨厌这个老师、讨厌现在的一切,你明明知道——”

“宝贝,公立学校是你自己选的。”叶亨打断他,扫视了一圈面前排成一排的人,那些人满脸心虚、颤颤兢兢。他收回视线,继续对着颂诗白:“你走读的话,我也总是出差,回去也很晚,都一样的。”

颂诗白气得说不出话,叶亨什么时候这么堵过他的话,他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掉出来。

叶亨怎么叫他他都不理,只是委屈巴巴的哭。

偏也不挪开电话,让叶亨听了个清楚。

叶亨听着那头隐忍啜泣的声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里那阵酸软泛滥进骨血,他提不起力气冲他强硬了,只能妥协着说;“一个月。”

颂诗白只是哭,不理他。

叶亨重复道:“一个月,就一个月,你只要住够一个月,学校那边我派人去沟通,以后你都走读,一直到你毕业。”

颂诗白稍微缓过来一口气,他抹开眼泪,却更加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我住一个月,你现在莫名其妙的,真的是为了让我独立吗?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宝贝,”叶亨叫他,转移了话题,“我这头有点事,所以你现在先乖乖的,想我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都接,出差也接,想我就打。”

“好吧,”颂诗白依依不舍的挂断电话,将电话位让给了身后排队的人,转身上楼的时候再次锁住了眉头。

他透过楼梯上的玻璃,看着外面那群绿葱葱的嫩树叶,它们一直绵延着,绵延到他每次走读离校的大门前。

叶亨有时间的时候,曾无数次在这里将他拥入怀中。

叶亨挂断电话,接过温堪给他充满水的钢笔,然后不紧不慢的翻开刚才的文件。

翻到一半,他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抬头看向面前战战兢兢排成一排的人们,很歉意的一笑,说道:

“抱歉了各位,是不是耽误了各位的时间?”

面前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最前头财务总监的牙齿打颤声。

叶亨的歉意没有被大家谅解,他也没有难堪,只低下头扫视了一下文件,拿钢笔在一个地方画了一条线。

随后他再次翻过一页,再次划了一道横线。

整个办公室只能听见他的翻页声和划线声。

在他终于批改完的那一刻,财务总监的心也挂到最高,他感觉自已经脚不沾地,身上被灌满了气,所有的踏实感都在这个过程中流失殆尽了。

叶亨抬头,面色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刚才看到的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报表。

他打量着面前的几个人,目光落在谁的身上,谁的腿肚子就打哆嗦。

办公室里面的落地窗被拉的严严实实,叶亨平日里并不爱封闭无光的屋子,但是今天他特地让温堪把窗帘拉上了。

只有一点微薄的光从缝隙中顽强的挤进来,将五个人的背后照得微亮。

叶亨突然笑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一个个,扔开文件,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们想做空我的公司?”

财务总监一口气剧烈的倒进肺,血丝很快漫上眼睛。

后面的销售总监彻底站不住了,他腿软的往下一坐,整个人哆嗦的不行,当即就想连哭带嚎的求饶。

叶亨淡淡地威胁道:“谁敢求饶,我先动谁。”

他一下子噎回去了。

叶亨往后一退,扶着桌子站起身。

他很高,出身贫寒也没有耽误他人高马大,187的个子,正面环抱颂诗白可以将颂诗白整个淹没,比例极好,站直的时候腿可以到面前182的财务总监的腰。

他看着面前胆大包天的五个,一步步走过去。

他走到财务总监面前停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油汗淋淋的脸。

叶亨仿佛怕吓坏了年老无能的男人,声音很轻的问他:

“我批准你虚开发票了吗?”

财务总监听见一声不成声音的哀嚎在自己嗓口泄出去,他恐惧的瞪大眼睛,求饶地看向叶亨。

叶亨目不斜视,他根本没理男人,挪开步子就到了跪下地上的销售总监面前。

销售总监瘫软如泥,整个人惊惧的不行,叶亨真心实意的怕吓坏他,于是打算挑轻的问。

他说:

“我批准你挪用公款了吗?”

销售总监眼泪直直的淌下来,却一声也不敢吭出来。

叶亨站起来,来到剩下的三个人面前。

生产总监嘴唇发白,他恐惧的直接跪下,一声一声地为自己求饶。

“求您!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人指使的!我会把那些钱都给您!您饶过我吧,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全家都等着我——”

叶亨笑了,他很感同身受的点头,“的确,我家里面也有一个孩子,我非常理解你。”

生产总监眼底化开一点希望,他颤巍巍的爬上前想继续说些什么。

叶亨笑着又说道:

“——但哪怕是我家那个能花的,也没有办法一个月花掉五百万。”

生产总监猛得顿住,惊惧在他的眼中蔓延开来,他看向笑眯眯的叶亨,所有的疑问在瞬间变成刺骨的冰碴,凶狠的插进他所有骨缝。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小少爷,我把床褥给您放在这了,生活用品我们都已经给您装在了床箱里,还有一些零食——虽然学校不让带,但是叶总怕您吃小卖部的不健康,所以派我买了点,两天之后也就是后天我会再为您送东西。”

颂诗白打断他:“别叫我少爷。”

陆成礼貌地:“我看四下无人才叫您少爷的,叶总吩咐过我们,对您的态度一定要恭敬,不可以有丝毫怠慢。”

颂诗白心里稍微舒服一点,看着正在给他整理床铺的陆城,眼珠一转,掏出叶亨早上塞在他兜里面的糖,扒开给陆成。

陆成怔愣一下,颂诗白丝毫不掩饰自己打探的心思,他直接凑上前:“叶亨公司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成看着面前递过来的牛奶糖,又想起来小温助理特地发给他的短信。

他心里面暗暗感慨,叶公子真是和小公子心有灵犀。

温助理:叶总有交代,如果小公子问起来自己的公司现状,可以如实回答,必要时可以添油加醋。

陆成在叶亨起家开始就在叶家工作,多少年的人精了,他自然知道应该怎么添油加醋。

在颂诗白期盼的目光中,他眼神为难的躲闪起来,装模作样地一推颂诗白送过来的糖,好像不敢承受一样往后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颂诗白心猛得一提,整个人控制不住的上前一步,他激动地:“叶亨真出什么事了?”

佣人随着他说出的话整个人都恐惧的一抖,他上前想要拉住颂诗白的手,又像想到什么一样往后一退。

颂诗白被他的动作唬了一下,面色严肃起来。

陆成左看右看,又一次战战兢兢地上前拉住他的手,表情凝重地:“公司的确出了一点问题。”

——一家叶家开的医药衍生公司出了不足叶家发家公司总资产千分之一的资金贪污问题。

颂诗白被他谨慎的态度吓得七上八下,他心想怪不得叶亨这几天想把他送进学校住宿,还就要他住一个月,应该是叶亨本身已经自顾不暇。

他突然后悔,觉得昨天的自己真的不懂事。

陆成看见颂诗白脸上的懊悔,知晓他果不其然的误会了。

他心里面一边暗暗地为自己精湛的演技点赞,一边想着在叶亨面前应该怎样找补邀功。

这和他没关系,是小公子没有问清楚他哪家公司出的问题。

他做作的又叹了一口气,很好的掩饰自己心中的得意,继续变本加厉。

“叶总这两天都不笑了。”

——本来颂诗白不在家叶亨也不笑。

颂诗白心中一颤,酸涩感涌上鼻腔。

佣人乘胜追击。

“叶总这两天回来的越来越晚,但是总念叨您,说想您。”

——这倒是真的。

颂诗白鼻头泛酸,恨不得立刻回到叶亨旁边给他排忧解难,他又开始讨厌起自己,为什么还这么弱小,没有办法为叶亨遮风挡雨。

那么多人都盯着叶亨,想要将他从高位上拽下来,那么多人对叶亨双面人一样,他作为叶亨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不能多体谅一点叶亨呢?

而反观叶亨,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强大又可靠,纵容他所有的小性子,公司陷入金融危机的时候,依旧会体贴的让自己想他就打电话。

——他那么成熟又理性。

他懊恼的低下头,愁云在他锐利五官投下的阴影中凝聚起来,将他的小脸填得严严实实。

陆成看他这样,心中暗道:好了,该到此为止了,再多叶亨就要怪了。

他及时收势,安慰颂诗白:“您别太伤心,叶总说现在的情况好转一些了,他希望每天都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您千万不要因为怕打扰他,就不打电话啊。”

——要不然,叶总会开除他的。

颂诗白闷闷不乐的点头,陆成长舒一口气,回头看所有一切都整理完了,就先一步和颂诗白告别,说自己几天后再来。

颂诗白心思不在他身上,心不在焉的应了。

“你和他说我公司陷入了危机,我很想他?”

叶亨罕见的笑起来,陆成知道自己这是说到人家心坎里了,忙低下头应到。

“小公子没有问清楚,我便顺势为之,说是公司的问题。”

“没怪你,”叶亨切开鸡翅,又笑起来,黝黑的眼睛里面荡出细细的波纹。

他自顾自地低声念叨。

“怪不得,今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乖的不行,还一直安慰我,说他已经成长了。”

叶亨吃了一口鸡翅,嘴角还含着笑,他问陆成:“你说完这些之后,颂白有没有什么表现?”

陆成毕恭毕敬的汇报:“小公子看起来很自责,我走的时候也是很愁苦的表情,但是我已经告诉他,说公司现在情况好转,让他不要太担心您,还是要继续给您打电话。”

叶亨咀嚼完鸡翅后停下来,他若有所思的一会儿,正当陆成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时候,叶亨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起身叮嘱陆成。

“你后天的话还是要去一趟,给他传达一些公司已经好转过来的消息,颂白要你说一些具体的东西,你就看着办。”

陆成不敢抬头,只是低头应承着。

叶亨拿起椅子上的西装外套,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陆成的肩膀,他明显满意极了,接着对着陆成——

“最后一定要着重的和他讲,我很思念他。”

陆成心中一震,一种诡异感攀上他的心头,但他没有敢表露分毫,只是唯唯诺诺地接过叶亨的外套。

他抬起头时,叶亨已经起身上楼,他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叶亨那永远挺拔的后背仿佛他这个人一样,自律、克制、强硬,永远步步为营的坚不可摧。

但在转弯的时候,陆成又从他略微高于平常的眉弓当中,观察到了他较于平常的愉悦心情。

颂诗白的住宿体验并不美好,他全身都酸痛,而且脖子还落枕了,他睡惯了家里面舒适的软床,学校的硬板床很不合这位少爷的心意,他昨天晚上难受到两点才睡,脑子里面全是叶亨。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同寝室的钱轩看到他的黑眼圈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的凑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昨天偷东西让人给揍了。

颂诗白给他胸口一拳。

今天是转校生到来的日子,本来在这些生活枯燥无味的高中里,这应该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话题,可是李乘的威慑力太大了,她立下规矩,每天下课的时候除了上厕所不可以出去,就在班级里学习。

颂诗白到现在都记得她提出这个规矩的场景。

李乘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站在讲台上,被肉挤压的没空间的小眼睛灵活的在班级里面转动,情真意切的对着下面敢怒不敢言低下头的同学们。

“我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一个个别不领情,以后你进社会就知道我究竟对你们有多好了,哪有老师对学生可以这么上心。”

她一拍桌子,又不高兴地:“都抬头听我说!”

同学们稀稀拉拉的抬起头,她终于满意地继续批评:

“你们说说,哪有雄鹰班像我们一样,这么放松,这么乐不思蜀,上一届同样的雄鹰班,出了个状元,那王老师每天都翘着脖子走路,那一届的学生多拼啊,下课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哪像你们一样,一下课就飞出去。”

颂诗白又想起来前阵子江姜给他说的小道消息。

“咱们班任,她天天念叨这个老师那个老师的,实际上她自己的学历是最差的!她没读研究生的时候,第一学历就是一个三本!”

“她按照资历来说,哪里配当咱们班主任,这就是张老师病假,要不然根本轮不到她!”

李乘是高三这一年才上来担任他们的班任的,前两个学年都是他们的课任,因为她们原本的班任身体不好退了之后,才中途上位带了他们。

颂诗白对这个班任的感情很纯粹,他非常讨厌她。

颂诗白的第一位班主任张女士是位英语老师,当时张老师最得意的人就是他,因为颂诗白从小就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后来被叶亨收养的时候,叶亨也没有断了那些礼仪、钢琴之类的课,所以他对英文很驾轻就熟,深得英语老师的恩宠,最后被选为了英语课代表。

张女士相比李乘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她是一个特别开明的老师,从来没有占过他们休息课,但是她也会在他们过分调皮捣蛋的时候使用严厉的手段,颂诗白对她的评价,就是她在用脑子教育学生。

而李乘,是在用洗脑教育学生。

早自习开始了,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应该是转校生过来了,而李乘正在和他们交谈,班级里面有学生蠢蠢欲动的好奇,颂诗白不以为意,翻译着昨天做的英语题。

李乘高高兴兴的闯进屋子,她笑得很温婉,和他刚开学见到的时候很像,没有现在那股要学生一定出人头地的阴狠劲。

她介绍道:“今天我们班级转来一个学生,他之前是在市一中念得书,学习也特别好,这次转来,是对咱们学校的教育很信赖的体现,大家掌声欢迎他的到来——”

颂诗白不太理解她的反常,身边的江姜已经怼了他一下,悄声地:“新来的关系户。”

颂诗白了然了,也带死不活的鼓起掌来。

——结果眼睛依旧紧盯着自己那张英语卷。

门外的学生已经随着李乘的话迈进来,他笑得阳光,脸也生的俊朗,身上也能看出来经常运动的痕迹,高高大大的很结实。

他穿着一双价值不菲的鞋子,身后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拿着他的书包和其他的学习用品,人们惊叹起来,小声的开始议论。

颂诗白听见那一小阵呼声,但是他没做理会,只是专心盯着自己的英语卷。

李乘笑得灿烂,她一压手,躁动的学生就逐渐安静下来。

她隐秘着自己的得意,看了转校生一眼,主持道:“现在我们请转校生来说两句。”

转校生对她阳光一笑,开始介绍自己。

“大家好——”

颂诗白正心不在焉的翻译着,听到这个声线却猛得一愣,一阵寒冷颤栗着他的皮肤,他眼睛瞬间瞪得浑圆。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煞骨冰寒的雪天。

“咱们快走吧,等会拆了都是灰尘——”

颂诗白极速喘息,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都在泛着冷,曾经冻的留下旧伤的膝盖正传来蚂蚁啃噬般的痛痒,冷汗将他从头到尾浇了个透,他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无意识地打着颤。

那个烙下他所有不幸的大雪天——

转校生继续介绍:

“我的父亲姓郑,他是一个主掌家具公司的企业家,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

一辈子和木头打交道。

“——大厅的那个桌子我看过了,上好的黄花梨,我看了这么多年的木头的,绝不可能走眼,等会就把那个也给我搬走。”

各种碎片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快速的闪现,他又听见了那些魔鬼的声音,在那个逼仄的阁楼里,听着那些禽兽主宰着他住了14年的房子的去向。

他蜷缩在母亲怀里,听着母亲极力掩饰的啜泣声。

一点狭窄的窗户连通了外面的天地,他在潮湿的楼阁里,看见外面绵延的白雪。

直到失去视力。

“而我的母亲呢,她是本地著名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女儿,所以我们家和土和木都有关系。”

颂诗白双眼通红,一阵阵的花白块重新铺在他的眼前,他在记忆中再次看到那个雪天。

江姜感受到他的不对,颂诗白的腿抖得她桌子一直在晃,她以为颂诗白在闹,伸出手怼了一下他的胳膊。

颂诗白努力控制自己抬起头,脖子都在较劲中发出可怕的骨节碰撞的声音,他拼命看着,在花白快的缝隙中看到了那张脸——

就像他在阁楼房的缝隙中看到的一样。

年轻、阳光、无忧无虑。

“所以我叫郑圭林,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大家多多指教。”

“——圭林啊!咱们离这晦气的屋子远一点,要回家啦!”

他们要回家了。

而他没有家了。

颂诗白的心被一股莫名汹涌的悲哀浪潮打了个踉跄,整个人都哆嗦的不像样,他用手用力掐自己的胳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稳定。

他仿佛又听见母亲恐惧的声音。

“别被找出来!找出来就完了——”

颂诗白深呼吸一口气,拼命安抚自己。

想想叶亨,想想叶亨!

叶亨纯黑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浮现,中和了那极度纯白的雪天。

那个雪天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后遗症,他后来患上了严重的雪盲,每一次大雪天他都不敢出去和别人一起打雪仗,而叶亨不管多忙在下雪的情况下也会来接他。

他在校门口无数次稳稳的接住戴着墨镜的自己,用温暖的臂弯给予他再一次对抗寒冷冰雪的勇气。

他是铺天盖地的雪白中的最后能让他不受伤的色彩——

颂诗白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一点。

他再次缓缓抬起头盯着讲台上自我介绍的转校生,刚才眼中泛起来血红已经覆盖了他整个眼睛。

郑圭林满意着扫视全班,突然对上他的视线,被吓得猛得一愣。

颂诗白笑着勾起一边嘴角,下三白被充血染得通红,他冷冷地注视着惊恐的郑圭林,突然一声一声的鼓起了掌。

整个班级静了一下。

——随后整个班级也都随着他响起掌声。

郑圭林皱眉看向他,不太理解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为什么表情对自己这么苦大仇深。

在李乘视线扫过来之前,颂诗白已经停止了动作,他垂下通红的眼睛,专注的盯着自己食指上的伤疤。

他没想过报仇的,叶亨这两年虽然站住了脚但总忙,只能挑些害他们家深的人清算,他父母也在狱中减刑,而说到底也是他父母做得不对,被人诱惑着就修改了账本——但不重要,毕竟那些诱惑他父母的人,也已经被叶亨算计得够呛。

可是那些落井下石的,又该怎么算?

颂诗白的睫毛遮下他眼中混乱阴暗的情绪,他无意识的紧咬着牙关。

他没想过的。

但是谁让这个人非要送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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