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含章。
三个字如石子入水一般,一下子就激起了涟漪。周围办差的余下三个户部主事都转过头来,窸窸窣窣说话。
“岳盛。”
“岳含章。”
“岳盛的儿子。”
他们不一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一定知道自己叫什么。他们只知道,他是岳盛的儿子,是那个大胤半壁江山沦陷的罪魁祸首的儿子。
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命丧黄泉。单是想一想这些,就会有冲天的怨气。可他们的怨气毕竟凝不成实体,渡不了淮河打不了北鞑,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变作箭矢,射在这个离他们最近的靶子上。
嘈杂的声音潮水一样倒灌进耳朵,蒙住了岳旬的口鼻,好像把人投进水里。
有种再也喘不上来气的错觉。
身后排着队的百姓吵嚷起来,大家举起了手里的路引,叫嚷起来:“不办就别在这堵着!”
岳旬在脸上抹了一把,阴沉下脸来,先前语气中的客气分毫不见了:“革员过不了吏部勘核,我也还没去吃牢饭。那我的户籍,该不该归户部管?”
“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的工夫,我现今说这话,与等你关进大牢里说这话有什么分别?”这主事听他语气不好,心里也带着气,两手一抱,支棱起一条凳子腿儿来,脸上胡子都翘起来了。
“主事何必要顾左右而言他?”岳旬一抬手就将自己的路引收进衣袖,环顾四周,特地把几个停了办公在看热闹的清吏司主事都看了一遍,“我只问你,依照《大胤律》,我是不是该在户部山东清吏司办户籍?”
不等这主事再说出反驳的话来,岳旬便上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大胤律》规定,‘凡罪未审结者,籍贯如故’。待勘核官员的子孙,未定罪前仍以良籍录之。家父还未曾定罪尚是革员,你究竟是凭借哪条哪点,非说今日办不了我的户籍?”
“况且户籍登造‘验契据而不问官讼’,我的路引文书齐全,说因家父是革员就办不了户籍,又是凭的什么?”
那山东清吏司主事官职再低,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他一个正六品的京官被岳旬这个白身——甚至可以说是带罪之身——抢白了几句,火冒三丈,当即将印在桌上一拍:“你爹岳盛该是个什么罪过,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罪大恶极之人,还用得着问我凭的是什么?”
“今日给你录了良籍,就问天下人看不看得过眼!”
岳旬看着主事的胡子乱颤,竟然不由的想起温杳驳斥康王时的场面,当时温杳口中的几句话便脱口而出:“家父该是什么罪过,自有三法司定夺,难不成凭主事一张嘴就可以为我父亲定罪了?”
“主事这样笃定又是凭借的什么证据?难不成主事手里藏有什么关键的罪证,若真是有,为何不拿出来?”
这主事品阶太低,没能见到除夕夜晚上温杳驳斥康王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但大约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实在没想到,竟然能被岳旬这么个小崽子当康王骂,连手都抖起来了:“来人!此人咆哮公堂,不敬堂官,就地拿下了!你不是想吃牢饭吗?这就让你现在就吃上一碗牢饭!”
左右兵丁立即上前,钳住了岳旬的臂膀。岳旬并不挣脱,他此刻脑子一抽,竟然仰天大笑三声,做足了忠臣死谏的架势:“今日你拿下了我,他日便还有这般主观臆断便为旁人的定罪之事!”
他本来不想哭的,这会儿却硬生生给自己逼出了眼泪,大有一番屈子饮恨汨罗江之潇洒:“要知官吏臆断,实乱法之端啊!”
山东清吏司主事不知道他这是抽得哪门子疯,青筋都暴跳起来了,大手一挥:“带走!快带走!”
“啧啧啧,好生热闹啊。”
人群之中忽然想起了拍掌声,听见这个声音,山东清吏司主事当场一个激灵,抬起眼来跟见了阎王一样。周遭几个清吏司主事并几个文书胥吏连滚带爬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五体投地。
两边看热闹的百姓见此情形,下意识就跪了一片,头也不敢抬。
岳旬被这几巴掌拍卡了壳,在被兵丁摁着跪下之前抬眼看了一下——果真是阎王来了。
该死!
他方才刚发两句癫,好死不死怎么温杳过来了,恐怕全让他瞧见了!
温杳跨在马上,穿着过肩龙的赤红曳撒,身上的罩甲还不曾卸。红曳撒,白罩甲,冷风里白雪红梅一样鲜艳。
岳旬心说不是宴请海贸众商吗?怎么穿得跟才从校场上下来似的,身后还跟了一大队凶神恶煞的辽东军。
温杳按着刀,语气轻松,同身后跟着的魏广调笑起来:“从前光听你说后湖的风光好,不曾想今日还能看上这样一场大戏,果真不白来。”
“可说呢!”魏广深知他主子的意思,也咧开嘴笑,“三堂会审,老好看了!”
温杳并不下马,牵着缰绳往前哒哒走了几步:“都跪着干什么?都起来,让他接着唱嘛!”
他一扬下巴,拿下巴尖儿点了岳旬一下。
唱你妈个头!
岳旬被按着脑袋,在底下猛翻白眼,恨不得当场就死了。好容易发一回癫,敢情全让他瞧见了!
没等岳旬的白眼翻完,几个兵丁钳着他就把他的头抬了起来。他看见温杳居高临下瞥视下来,仿佛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一般,冲着自己弯了弯嘴角。
当初在温杳马车上那种脸上发烧的情况又出现了,便随着的是无法控制的强烈心跳声。“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砸在岳旬的耳朵里。
他被两侧的兵丁押着站起了身。
温杳纡尊降贵抬起手来,扬起了手中的马鞭。见他扬鞭,岳旬下意识就以为这一鞭立即就要抽在自己身上,责打他这个“咆哮公堂”“唱大戏”的凶犯。
岳旬眼睛一翻,偏着头梗着脖子打算生受了。
温杳见他的神情眼中就带上了笑,屈起手中的马鞭,然后轻轻拍了拍岳旬梗着脖子亮出的那边面颊,转眼却瞧着一旁的山东清吏司主事:“活了那么些岁数,《大胤律》读得还没个十五六的孩子明白,脸上不害臊吗?”
“至于这个小崽子……”温杳眉开眼笑,拿马鞭把岳旬的下巴一勾,强迫他抬起脸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本王就带走了。”
耳内的心跳声聒噪,岳旬几乎要听不清温杳的话。直到温杳把他的下巴抬起来那一刻,他还在忍耐着可能出现的凌辱,憋着一口气,完全是一副隐忍的空白。
温杳一边眉毛飞了起来。
看见他的神情岳旬才意识到他二人现今是个什么动作,一下子清醒了。他猛然避了一下,躲开了温杳的马鞭。
他似乎听见温杳轻轻哼笑了一声:“带走!”
可怕的瓷人一手就提溜起了岳旬,手一抛打横扔到马背上。岳旬肚子朝下重重与马背来了个亲密接触,险些把他今晨在薛家吃的金贵白米给吐出来。
温杳也不管,仍由岳旬晃荡着四肢,麻袋一样在马背上晃荡。
温杳这荒唐东西,强抢民女恐怕也就是这阵仗了吧!
岳旬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张嘴想要骂人,可是先出口的却是几声难以抑制的“呕——”。温杳疯跑了一阵,估计是真害怕岳旬吐在他马上,竟逐渐慢了下来。
岳旬一阵子天旋地转,最后不知是怎么从温杳的马上翻下来的。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他蹲在地上干呕,那个可恶的始作俑者跟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他身侧,暖暖和和揣着个不知哪里摸出来的手炉。
见他抬眼看自己,一脸好笑,伸手给岳旬递了张帕子。
这神色看着也太寻常了,仿佛温杳从来没有打算让岳旬做个没名字的鬼,岳旬也从来不曾有过拔出刀来一刀了结了温杳的心思。好像那一切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周遭跟着的人竟然全都走了,就剩个魏广远远在那遛马,一人领着两匹,笑得可欢!
温杳此人心思难测,岳旬一时间还琢磨不出他究竟想要如何,只好先顺着温杳的意思接过帕子,按了按自己汗湿的鬓角:“宁王殿下选得好地方,这里确实还挺适合杀人抛尸的。”
“可不敢,杀人抛尸那我不就成了‘残害忠良之后’。”温杳偏过头去,看着蹲在地上两腮紧绷的岳旬,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手上,慢条斯理将自己手里的手炉往岳旬怀里递,“还是你真想吃牢饭?”
岳旬一手攥着帕子,没接他的手炉,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身来:“吃牢饭好啊,吃牢饭不用花钱”。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正抽条长个儿,岳旬几乎一天一个样子,从前在温杳面前小鸡子似的,如今竟然也能翠竹拔节一样挺立在原地了。
温杳对他这种目光毫不在意,对他语气中的嘲讽也是浑然不顾,只是皮笑肉不笑,把那个手炉硬往岳旬手里塞:“好生拿着吧,你不正需要这东西吗?成日家在外面四处游荡,去些不三不四的地方,结交些没皮没脸的人,冻得一手烂疮——还十年,你拿得住笔吗?”
“你还问我拿得住笔吗?”
两人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冷嘲热讽,可听了这句话,岳旬倍感荒谬。怒极反笑,他抽冷子狠狠笑了几声。
被清吏司主事制住时仰天大笑时,还能说是脑子一热发起癫来,打算用胡搅蛮缠蒙混过关——他完全是故意的,心里门儿清,他控制得了。
可现如今他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聒噪的心跳声连同怒意一起往上涌,翻搅得少年人的心绪沸水一样搅了起来,几乎要压不住辽东兵败以来他用嬉皮笑脸、满不在乎与装傻充愣掩盖住的情绪。
冤。
屈。
恨。
怒。
逼着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生生将眼前的摄政王逼退了一步——还管他面前是什么十殿阎罗,虎豹豺狼。
“我如今这般境地,难道不正是拜皇叔所赐吗?!我如今已是白身一个了,你不如干脆给我个痛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死我算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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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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