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这场初雪足足下了七日方才停下来，几个一直近身侍奉赵琛的黄门这几日雪大，又怕赵琛禁足的时候一个人闷着，便日日拉了赵琛躲在太子宫里说话解闷儿。叽叽喳喳闹腾了这些日子，德懿心里察觉出赵琛的意思，趁着今日雪停，便从库房里取出了一批上好的竹筒来，吩咐那几个内监去取些梅花上的雪来煮茶吃。
这是个细致且费时间的活儿，没有三五个时辰是做不完的，也算是让赵琛的耳根子清净了会。
“咱们只不过是禁足，殿下还不曾被官家废黜呢！那些从前围在东宫角门门口等着求见送礼的各府小厮如今连个影子都不见，当真是世风日下！”
德懿一边抄录着这些日子东朝处各处的支出和进账，一边听着白策在一旁发牢骚，白策虽说功夫还算过得去，但终究年纪要小一些，再加上他整天不是跟在赵琛身边就是在太子宫中猫着，对于外面的这些人情世故往来就是一窍不通。
“你动静小点儿，还嫌这几日殿下不心烦么？”德懿停笔，捧起手边的一盏茶吃了一口，眉头一挑，望着不远处蹲在雪地上用松树枝子胡乱涂鸦的少年开口问道：“对了，今儿早上殿下叫你们拿早膳，回来的时候怎么听见那几个小的在那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快别提这件事情了，想起这个就来气。今天去拿早膳，正巧碰见菜蔬局的从外头采买回来，说是在外头遇见了宫里内务局的张先生恰巧也带了几个小黄门出来采办东西，听见张先生身边的说年关宫里发年赏连毓庆宫的那一位都有，偏偏没发咱们的，前两日官家还叫内务局拟除夕宫宴的单子去瞧，第一份儿上也都没有咱们殿下的名字。”
德懿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说罢，将手中茶盏的茶水一饮而尽，又低头专心记账。白策气不过，三两步过来抢过他手中的笔：“咱们丢些脸面是没什么，总不能叫殿下平白无故地受这份气。”
“内务局那帮奴婢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瞅着上面的意思办事，这再正常不过了。且官家这是做戏呢，要是真生咱们殿下的气，那日殿下入内办事，就不会留殿下在坤宁殿用宵夜了。”
德懿不慌不忙地拿回白策手中的笔，继续对着账本，院子里除了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便只余下了殿里炭盆上吊着的小银汤婆子里咕嘟咕嘟地滚水声。那水汽氤氲，伴着案几上奉着的几株玉台金盏，花香馥郁，倒是衬得一旁才添上的小龙团茶都不如这个闻着舒心。
“怎么这个月的数额和往年的不大对？”
桃夭半靠在案几上，翻阅着刚刚德懿送过来的账本，玉奴领着莲花在边上，一个添着炭盆里的新炭，另一个用银钳子埋了新鲜芋头在炭盆里烘着，倒是很悠然自得。
“噢，往年临近年关，朝中各个大人和公侯伯府上都会送些年货来，今年殿下被禁足，各处亦不好走动，便少了一些。这原也没什么，都是些份外所得的东西，倒是有一件或许请太子妃拿个主意。”
德懿坐在了外间的茶桌，双手捧着一盏刚刚煨好的牛乳细茶，那是他刚刚进殿时桃夭赏的，是今日会宁殿新作的‘牛乳芋儿汤’，里头搁了软滑香甜的芋头丸子，从前是没这样的吃法，如今尝来倒另有一番风味。桃夭素来体贴下人，因此各司的奴婢们来会宁殿这回话办事，都能领着些吃喝或是赏钱。
“何事？”
桃夭合上了账本，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腹诽：‘古代的主母也不好做，每逢年节现代人还能想着放个假，到了古代里里外外倒真是一大堆事情等着忙，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还会有人脑子一热便想回到古代来的想法。’
“今年宫中的年赏还没有发下来，这原是太子殿下份例里含着的。只是殿下这些日子禁足，您看……”
桃夭叹叹气，心里明白了几分。德懿再怎么得脸，也只不过是在东宫得脸，她原先在坤宁殿呆过些日子，管各宫赏赐的是宫中的内务局，德懿就算进宫去领这份东西，只怕也是碰的一鼻子灰回来，倒不如求了上面主事儿的，好歹内务局的不能以下犯上。
且这件事情也只有她亲自入内去走一趟才最合适，当时她嫁入东宫时是皇后亲自把对牌钥匙交到她手上的，自此她便是东宫的当家主母。如今太子被禁足，东宫各处本就人心不稳，各处只怕也都等着这笔年赏好过年，若是不放只怕过些时候要生事。
“这是要紧的事情，不能这么含糊过去。”桃夭思量片刻，应了下来。“玉奴，晚饭后去替我写个帖子给圣人，说我明日拜宫请安去。”
德懿见她应得爽快，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便也不好再多待，随便寻了个由头便赶紧出来了。不过刚刚三两步出了会宁殿，便见从不远处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小厮，跑的满头大汗，见了他，连礼都忙不过来见，只是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德懿听了，脸色大变，忙回太子宫去回话。
“报案的是何人？”
赵琛低着头，翻阅着一卷《左传》，见德懿神色紧张，不过寥寥听了几句便皱起了眉头。
“报案的，是先皇后母家承恩公府上的一个小厮，叫做郑霖。咱们的人在外面都摸清了底细，这郑霖原本不过是承恩公家中伺候国舅爷笔墨的小厮，后来先皇后崩逝，国舅爷遭罪惨被流放，这小厮也就随着国舅爷出了京。现如今国舅爷咽了气，那小厮一口咬定国舅爷死的冤屈，四处告状无果，一气之下扶灵回京，敲了登闻鼓。”
那登闻鼓乃姜国开国以来所设，其目的便是为了怕出现官官相护，苦主无处申诉而设立，一旦登闻鼓响，无论皇帝所居何处所理何事，务必更衣开朝会审理登闻鼓案。
“那父皇可有什么旨意下来？”
“官家听完此案后，命大理寺和皇城司共审此案；当前郑霖就留在了皇城司里看管起来，另则咱们留在皇城司的人来报，此人在上鼓院敲鼓前曾去过一次长安侯府。”
赵琛眉心一动，想起前些时候长安侯府家的那个痴情公子来，忍不住轻笑一声，再无他话。
次日晨起，桃夭便换上了一套较为素净的衣裙，外头套了一件半旧的灰鼠毛大氅便叫了玉奴和莲花两个婢女一块跟着绕过角门进了大内，直往坤宁殿而去。冬日里不少的宫人都懒懒的，路上偶然遇见几排捧着锦盒年赏的宫女，亦不过是匆匆朝着她略略行个礼便继续走了。
直至到了坤宁殿宫门前，见庭内不似前些日子一般了无生机，芒种正领着殿内几个年岁稍微大了一些的宫女侍弄着刚刚从上林苑折来的新鲜梅花，见桃夭来了忙笑着迎上来领着她进了内室。
内室里点着上好的檀香，奉着四五个炭盆，一进内室只觉得浑身上下温暖如春。彼时皇后正坐在膳桌前用早膳，见桃夭来了，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芒种眼尖，赶忙从底下拿来一套干净的碗碟来放下，随即领着玉奴和莲花两个人下去喝茶。
今日皇后用的早膳丰盛了些，那桌上琳琅满目，放着一锅刚刚出炉的小米红枣粥、一碟子热气腾腾的欢喜团和蟹黄包子，旁边是内务局大清早孝敬过来的豆沙馅儿的‘太学馒头’还有一道吹羊大骨，边上是一盘子甘甜多汁的橙子，甜点是一锅燕窝银耳羹。
桃夭给柳后行了礼后方才坐下，笑着道：“原不过是来请安的，这下沾沾娘娘的光，儿臣也开个荤，吃些好的。”
柳后瞪了她一眼：“未必，你是个会吃的，只怕吾这桌子早膳还不及你会宁殿的那些好玩意儿，吾还怕这些东西入不了你这个行家的眼。”柳后坐上这么说着，手上却不曾停下，亲自给她夹了一个馒头。
“尝尝这个，张先生今儿早上专门叫人去太学厨司那儿排队买的，这可是东京城里最会做馒头的厨子做的，连宫里的厨子都比不上呢。”
桃夭接过，问道：“是内务局张先生孝敬的么？”
柳后笑着点头，喝了一口粥，正准备再给她夹菜时眼睛一瞟，正巧瞥见桃夭今日出门前特意换上的那件半旧的大氅，未免有些疑惑。
“吾记得年赏的时候有一匹蜀锦的料子很是不错，不是一并划给了琛儿做年赏给你去裁件新衣么？怎么今日穿了这件来，怪老气的。”
柳后这话问到了桃夭心坎里，为着怎么开口向柳后问赵琛年赏的事儿，她愁的是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好，最后思来想去，也只有在柳后面前卖惨或许还能有些用；总不好她一个做小辈的直接问柳后年赏的事情。
她素来喜穿颜色鲜亮的衣服，像今日这般素的，她也极少穿。
“儿臣多谢娘娘，只是儿臣想着蜀锦珍贵，一匹之价不下百金，便不大舍得用罢了，先在库房里放一放罢。”桃夭按下心中想要直接告状的心思，低头用着早膳。
“琛儿近些日子只怕心情不大好，辛苦你和荣氏那丫头两个人平时多看顾着些，虑着这一层，吾还特地嘱咐了他们，今年太子的年赏要比寻常多一倍，多送些进补的东西和精巧的玩意儿。就是你多费些心思，打理好东宫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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