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客楼中留客醉。
晏飞卿站在酒楼前,天黑月暗也挡不住她品琢题匾的兴致,摇头晃脑:“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字!好名字!”
这句赞叹发表得真心实意,非常诚恳,非常开心。
老板也就非常开心,笑成一朵风干了的野菊花,在柜台里冲她招呼:“姑娘进来坐呀!”
大堂内略显空旷,晏飞卿走进来,四面打量了一下:“今晚生意不好吗?”
“别提了,”老板摇摇头,一边扒拉着算盘珠子,“今儿弘恩寺给流民布斋,大伙都跑庙里去了,顾不上光临我这儿喽!”
“那怎么相干?”晏飞卿摆明不信,“流民平时也不可能来这吃饭,能来这的也用不着去领斋,怎会影响你生意?”
老板瞅她两眼,狡黠一笑:“姑娘您这话可不对。用不用得着是一回事,去不去领是另一回事。流民脸上也不写字,和尚们还逮着你分辨到底是不是流民不成?”
晏飞卿一怔,老板无意与她扯嘴皮,指指大堂道:“您今晚来得就好了,这里的座儿随您挑!”
“哦不,”晏飞卿被他一提,想起正事,“我和人有约,他应该已经订好了座。”
“有约?几个人?男的女的?”
“男的。一个。”
“哦!”老板脸一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个年轻公子吧?”
晏飞卿忙点头:“是的是的。”
“那我知道了!”老板丢下算盘,转出柜台来,“他来了有一小会儿了,楼上雅间里,我带您上去。”
沿着木梯转上楼来,老板轻车熟路地将人引至东首第一间:“就这了,您请,有事招呼小二。”
“好,多谢了!”
看着老板下了楼,晏飞卿整整衣裙钗鬓,推门而入。
“久等了,谢——呃,你是?”
房中坐了一个年轻公子,束着逍遥巾,跷着二郎腿,左手白折扇,右手黄鸡腿,正在桌边吃得欣欣自乐,嘴泛油光,头一抬瞧见晏飞卿,也是一愣:“诶?你谁?”
晏飞卿脑中混乱,进退皆不是,便道:“我约了人。”
那年轻公子点点头:“我也约了人。”
晏飞卿郁闷:“我约的不是你。”
年轻公子跟着郁闷:“我约的也不是你。”
“……”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抱歉,应该是我走错了……”晏飞卿自觉颜面扫地,拔腿就跑,急欲逃离窘境。
“哎,等等等等!”年轻公子突然跳过来,拦住她嘻嘻笑道:“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我一个人吃饭好无聊,你陪我坐会儿呗,就当交个朋友,我请你吃饭。”
晏飞卿看着他人畜无害的笑容,闻着房中鲜美诱人的香气,眼神溜啊溜的溜过桌上色香俱全的佳肴,不知不觉勾动馋虫,暗暗吞下一口唾沫,羞涩点头:“好的。”
那人便笑得更欢喜了,抱着折扇鸡腿,温文尔雅地做了个姿势奇葩的揖:“小生顾曲,敢问姑娘芳名?”
“晏飞卿。”
“这名字不错!燕子总是飞得很轻的,所以才有身轻如燕这个成语嘛!你的轻功一定很好!”顾曲眼露赞叹,深表赏识。
晏飞卿被他潇洒写意的思维方式所折服,忽然发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会武功?”
顾曲挑挑眉毛,伸手拨弄了一下她腰间短刀:“不会武功的大姑娘,谁习惯带这玩意出门?”他把晏飞卿按到餐桌前,动作飞快地撕下另一只鸡腿塞到她手里,喜滋滋地催道:“快,先吃这个!这个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晏飞卿正饿着,又受到如此的鼓舞,实在难以抵挡。低下头咬一口,果真焦香四溢,松酥爽口。
“怎么样?好吃吗?”
晏飞卿嘴里被食物塞住,只能连连点头。顾曲于是喜不自胜,拍着胸脯骄傲道:“我就说嘛!我点菜的水平怎么会有问题!小白还总这不吃那不吃。来来来,再尝尝这个!”
晏飞卿一边吞咽一边谦让:“你……你也吃。”
顾曲当然不客气,两人你来我往,越吃越香,兴致勃勃,肚皮大敞,很快就将一桌美酒香馔吃成了狼藉杯盘。
晏飞卿心满意足,扫了扫台风过境般的席面,却又忧虑起来:“菜都被我们吃完了,你朋友来了怎么办?”
顾曲豪迈一挥手:“重点一桌就是了。”便扬声喊来小二收拾残局。
小二训练有素手脚麻利,抱着一叠杯碗稳稳当当地退了出去。没一会,又进来一个伙计,送上两碟饭后甜点,然顾曲和晏飞卿俱抚着尚未消化完全的肚子,并没有多少胃口,两人互朝对方投去感同身受的眼神,产生了一种同甘共苦惺惺相惜的欣慰之情。
顾曲叹着气:“我要撑死了。”
晏飞卿安慰他:“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撑死总比饿死好。”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顾曲更生怨念:“既然都要死,又何必把人生出来?这样反反复复的,到头来其实啥都没有,有什么意思?”酒足饭饱之后,他开始为人生哲学所苦,两手一摊,“完全没有意义嘛!”
“当然有意义啊!”
“什么意义?”
晏飞卿想了想,发现这个意义不太好解释,目光四下一转,看见桌上那两碟糕点,顿时有了主意。
“就比如这盘点心,”她指着碟子道,“虽然总有被吃完消失的时候,但对吃它的人来说,还是很有意义的啊!”
顾曲托着脑袋,两眼直直地盯着那盘点心,深沉地道:“可是……你怎么知道这盘点心……不是一坨屎伪装的?”
晏飞卿哑然望着他,过了很久,终于迟疑地道:“总要……尝一尝……才知道吧?”
顾曲皱着俊脸,嫌弃地摆了摆手:“万一真的是屎怎么办?这风险也太大了!”
晏飞卿:“……”
“好吧,那就退一步说,”顾曲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就算它不是一坨屎伪装的,但你怎么保证它没被人下过毒?”
晏飞卿无言地看看他,心想这家伙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人家酒楼做生意,给客人下毒是想砸自己的场子么?她就懒得搭理了,觉得有点犯困,便往桌子上一趴,想小憩一会儿。
烛焰微颤。
顾曲眼神瞬变,急忙拉开晏飞卿,顺手抄起最近的那盘点心,往空中一兜。
收手低头一看,数枚细如牛毫的银针尽皆嵌插进了糕点之中。
晏飞卿猝不及防,被他拽得差点摔在地上,回头刚想说话,却蓦然瞪大双眼,惊呼了一声:“真的有毒!”
原来那些银针插在点心之中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却已染上了一层黑色。
顾曲也不禁咦了一声,嗑嗑笑道:“竟然真的被下过毒,搞不好也还真就是屎装的,幸亏没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秘技,在屎里下毒吗?太龌龊了!”
“眼下的问题不是这个吧?”晏飞卿扯着他的袖子,暗暗着急:“我们现在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曲相当自信,“小爷见过的阵仗多了,还怕他几根绣花针不成?”他自恃身手敏捷,并不将这些鬼蜮伎俩放在眼里。
话音未落,猛听哗啦一响,房门四分五裂。刀光一片闪耀,简直晃瞎两人的眼。
晏飞卿大急,赶紧拔出佩刀对敌。顾曲没带兵器,只得挥扇格挡。
来者不多,二三四五,加上顾晏两人,正好把个小小雅间挤得满当当。顾曲手上和嘴上都不闲着,一面闪转腾挪,一面嗷嗷叫屈:“各位大侠有话好说!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是动的哪门子手?”
当中一人大喝:“姓顾的!薛白呢?”喝声震耳欲聋,房梁抖了一抖,晏飞卿只觉五脏发麻。
顾曲一愣:“向锷是你?薛白……她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向锷被他识破身份,索性摘了面罩,露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顾曲相形之下,完全温驯可爱小鸟依人。
“废话!”他怒吼一声,大刀虎虎生风,当头劈来。
顾曲压根搞不懂他的怒火从何而来,按说薛白跟他非亲非故,就算失踪了也实在用不着如此气愤,当下却无暇分辩,迅速屈身一蹿,游鱼般从刀口下溜走。
“你找不到她,砍我也没用啊!”
“砍的就是你!”
向锷又是一刀,顾曲躲避不及,举扇一挡。但听“啪嗒”一声脆响,那把描金红檀扇身析骨裂,当场阵亡。顾曲心疼不已:“我祖爷爷的墨宝啊!”
横刀劈断扇骨,直袭而来。顾曲无可招架,眼看就要引颈受死。
轻灵刀光一闪而过。
“叮!”双刃相击,竟作环佩鸣,玲珑入耳。
“飞卿!”顾曲大喜。
晏飞卿接下向锷一刀,惊觉对方功力深厚,这一刀接下,好似半条手臂都要废掉。唯恐被顾曲寄予厚望,她急忙认怂:“我打不过他!”
顾曲早有所料,立刻扯着她飞遁到窗边:“快!跳楼!”
“啊?”
“啊什么啊?快跳!”顾曲猛力一推,晏飞卿越窗而出。
顾曲抓住窗框正要往上跳,蓦觉背后寒风疾利,只得靠墙一滚避过,飞刀擦过窗沿,直直坠下楼去。
成玄策一骑当先,驰马经过长街时,忽听天上一声惊叫。他本能地一收缰绳,未及仰头看,就被一具柔软的身体压在了马背上,同时头顶响起一声虚弱低吟。
“殿下!”轩平纵马追了上来,凝目一看先是错愕,旋即赶忙将压在太子身上的姑娘抱开。晏飞卿背中飞刀,被他一挪动,直接痛昏死了过去。
“这是……”
“是晏姑娘?”谢璇赶了过来。他一听说城南流民叛乱,心悬太子安危,连忙放下一切前往寺中护驾,此刻看到晏飞卿,才突然记起饭约,不禁有些歉疚。因见晏飞卿负伤,便问:“怎么回事?”
成玄策抬头,望望楼上被砍断一半歪斜挂着的窗扇,脸色微沉:“有人闹事,谢璇——”
谢璇立刻会意:“是,臣上去看看。”回马招呼了一队卫兵,绕奔酒楼大门而去。
轩平扶抱着晏飞卿:“殿下,您看这?”
成玄策视线收回,扫了扫那姑娘血红浸染的后背,道:“她也算救驾有功,先带回东宫吧。”
回到东宫时已过了二更。内侍上来抬走晏飞卿别殿安置,一面遣人去太医院请医。时辰既晚,成玄策便直接带了轩平回寝殿议事。
“到了明天,御史们的唾沫星子能压死殷时存。”成玄策微抬下颌,任由迎上来的宫女解去外氅,“本宫倒要看看,他是要儿子还是要外甥。”
轩平缓步随入帷中,与他对面坐下,道:“城中叛乱和寺里变故接近同一时间,殷岱是滥杀无辜还是义诛叛逆,全凭殿下一语。殷时存想留儿子活命,就不得不按照殿下的心意办事。他若真敢硬抗,殷岱这‘杀害良民,激怒民意,引发叛乱’的罪名可就背定了,就算不至于株连,他的相位也没法坐安稳了。”
“亏你掐算得准。”成玄策心情极好,打量他的目光饱含赞许,“连山贼都能派上用场,我也算大开眼界。”
轩平被夸奖也不见骄色,只是微笑:“罪人易为用,劳民易为恩。他们在谢将军手里时,已是惶惶不可终日,自以为必死,忽见一线生机,怎能不死死抓住?到底是贼匪,干起杀人放火的事来,还真是熟练地道,听说今晚折损了几个禁军。”笑容褪去几分,道:“只是谢将军的亲兵也过去了一些,若是不巧有认出来的,倒有些麻烦。”
“谢璇心眼纯直,想不到这上头。”成玄策呷一口热茶,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他那里有我安抚,倒是这帮山贼,赶紧让他们走!明日,最迟后日,必有朝官奏请抓捕城中流民,跑得慢了落到官府手里,可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属下明白。”
脚步声起,内侍躬身走进来:“启禀殿下,胡太医到了。”
胡太医是个中年人,生就一张略显年轻的面孔,言行举止却很持重。参见毕,成玄策问他:“怎么是你来?房济呢?”房济是常为东宫看诊的医官,也是太医院院首。
胡太医道:“方才弘恩寺来人请走了房太医,说是给千机公主问诊。”
“王妹?”成玄策一愕,和轩平对视一眼,“她怎么会在弘恩寺?”
房济很头痛。
大半夜的被拉到寺庙里,为公主千金之躯看脉。然而看来看去,明明什么异状也没有,可公主就是醒不过来。
作为一个太医,他实在无法说出“公主只是睡着了”这种听上去敷衍了事的话。盯着千机公主玉雪粉嫩的手腕子,他越来越有冒死猛掐一把让她睁眼的冲动。
“太子殿下到!”
屋内众人皆面露诧异,一直静立在旁垂眸不语的鉴深都有点意外——听说千机公主“病重”,作为亲兄的太子会来探望是常情,但没想到这么快。
成玄策步入门来,襟裳犹带夜露清寒,也不瞧行礼的众人,径直来到榻前,俯身望了望,凝眉问房济道:“公主怎么了?”
房济稍加忖度,中规中矩地回道:“公主脉象细数,面色微泛红,应是稍有些阴虚阳亢,心火上炎。但并无大碍,只需善加调养,佐以滋阴……”
“我是问公主为何昏迷不醒。”成玄策不耐烦地打断。
“这个么……”房济满头大汗,公主为何昏迷不醒……他怎么知道?
“太子哥哥……”一声娇弱呼唤自榻上传来。
方楚第一个喜形于色:“啊呀公主醒了!”
房济大松一口气。成玄策忙伸手将妹妹扶起:“你怎么了?遇到何事?现在可觉得好一些?”
千机公主美眸惺忪,身骨软软地靠住枕头,作弱不禁风状,对众人挥一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单独和太子哥哥说几句话。”
眼看众人退出去关上了门,千机公主顿时精神了,成玄策一看这情状心里就有了点轮廓,目光动了动:“宫里有事?”
千机公主点点头,遂将钩陈宫外所见所遇,并审问绣珠的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
“你是说她们将一些香囊流布到市集上,说这东西能要我的命?”
“是。”千机公主脸色绷紧,“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也许是虚张声势,但还是小心一些,全部收缴回来销毁比较好。”
“那些香囊是什么式样?可有办法辨认?”
“什么式样的都有,杂七杂八。我看到有金鱼戏水的,有牡丹花开的,其他的没来得及看清。总之就是那些寻常花色,放到市面上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成玄策不说话,嘴角勾起一丝不像微笑的弧度,带出几分冷厉的讽色。
“我知道了,辛苦你。”他转头看向妹妹,目光变为柔暖,“你好好休息,此事我会留意。”
千机公主却有些不安,微低了脸,游移着视线道:“王兄,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这事应该是玄晞谋划的,你……你不要迁怒于母后。”
成玄策面色寒了下来:“你是自欺欺人么?东西是在钩陈宫做的,送东西的是她宫里的婢女,你觉得她毫无牵连?”
“不是……”千机公主微微慌乱,求助似的抓住他的手,“我是说,她这么做也是为了玄晞。何况,她毕竟是我母后,这么多年把我养大,我不想……”
“够了!”成玄策勃然变色,猛力将她甩开,“你怎么还是这么傻?母后母后,你当她是母后,她可曾当你是女儿?!”
千机公主跌坐在榻上,脸色通红,却不敢再开口,也不敢看他,全忘了平日的骄傲威赫,心内惭愧而伤感,紧抿着发抖的朱唇,险些要哭出来。
成玄策见状有些不忍,便又换了温和态度,回身轻轻揽住她,抚慰道:“她不过是你名义上的母亲,我才是真正和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懂吗?”
“哥哥……”千机公主说不出话,只能胡乱点点头,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起来。
一怀乱绪尚未理清,忽听院中又传来唱声:“王后驾到!”
千机公主吃了一惊,忙抽身出来,急欲下榻行礼,却被成玄策按住:“你‘生病’呢,躺着!”
有顷,王后徐步而入。她的岁数已不年轻,行动间却自有一派庄淑尊贵,眼风掸过成玄策时,面上也未见一丝异色,只是端静地颔首:“哦,太子也在。”
千机公主半躺着,目光垂望着床沿:“女儿身上不好,不能见礼了。请母后见谅。”
王后微笑:“你这爱乱跑的性子,若不收敛,以后有的是病的时候呢!母后带了软轿来,跟母后回宫吧。”
千机公主深吸一口气,娇容愈显苍白,话语仿佛用力咬出来的:“女儿想留在寺中养病,请母后恩准。”
王后不作声,视线定在了她脸上,蛾眉渐向下压紧,千机公主不觉屏息,却见她忽然一笑,释缓了即将冷凝的面色,点头道:“也好。”
千机公主身躯微颤起来,近乎控制不住,臂肘撑住枕头,猛然伏拜了下去:“谢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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