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礁竦峙,云涛茫茫。
东国昙林,什荒海。
此海算是昙林的内海,与国都宛丘相距不远。海风润泽,日夜不断,它的呢喃陪伴着这片土地,它的吹息长养着万类生灵。
偶尔也有不那么安分的时候。
相传很多年前,还是七王之乱的时期,曾有一回起大海风,海浪卷没了周围的渔村,渔民们被迫聚到附近山崖上躲避。然而山崖上缺水少食,众人饥苦不已。被困人中,有一行旅僧人,不忍见众人饿死,于是自割骨肉与众人充饥。五日后浪潮退去,僧人亦命竭而死。
渔民们感念其人,遂在山崖上修建了宝刹一座以为敬悼,将那山崖叫做舍身崖,将那宝刹命为遣悲刹。高崖古刹,临海接云,风景殊秀,渐为胜迹。后来有两名远客游经此地,听说其事,一人道:“那僧人勇则勇矣,可惜智慧不足。他开了这个吃人肉的坏头,倘若他死时浪竟未退,其他人为了活命,岂不要自相残杀,迫害弱小么?”
另一人道:“你以为他不这么做,其他人就不会动手么?他选择在那个时机站出来,想必已有苗头。自始至终,只他一人死去,想必也对众人有所约束。若是最后不能免众人于相残,也是天命不仁。人之于世,只能略尽生前事罢了。”又道:“这些人被生存所迫,吃他时是真想吃,后来困境解脱,建刹悲悼他时也是真心悲。恶也非真恶,善也非真善,恶也是真恶,善也是真善。生民之性,多变如此,到底是被这副身命所累,难怪老子说‘吾之大患,为吾有身’。”
闲语戏谈,至今已无处可考,只有古刹旁的石壁上,还留有当日数行题笔:“天涯到此已苍茫,海自嚣腾浪自狂。不信人间风波恶,敢将血肉作慈航。”细细读来,却也不过是些俗辞套语,无甚奇处。但这些轶闻却流传到了外头,来此的人越来越多了,小村庄变成了大村落,又渐渐聚为了城邑。
那城里甚至也有一座庙宇叫做遣悲寺。外方的人慕名而来,当然也就只认得名字,便都寻到了这寺里来,那城外山崖上的古刹风烟,反倒无人问津了。
就连一国至尊的昙林王也是如此。当时内乱已平,新王登上大宝,巡游王都附近城郭,散布隆恩考察民情,巡到此处时,指着那寺门上“遣悲”二字笑道:“佛门慈悲渡世,这‘悲’都遣了,还拿什么普度众生?”于是大手一挥,亲笔改作了‘大悲’。从此,遣悲寺就成了大悲寺。
大悲寺。
寺中有香、有佛、有僧……当然还有——客。
千机公主跻身在人流中,跟随着众人四处礼拜,眼神却在极不安定地乱跑,心思也有些毛毛躁躁,仿佛哪里憋着股撒不出来的气。
趁着和亲队伍在驿馆停歇,她暗中和端如互换了衣服,悄悄溜出来寻访心上人。卸去了公主身份,自然就失去了一切特权,没人为她前呼后拥,没人替她鸣锣开道。别说鸣锣开道了,连个带路指路的都没有,四周都是参观礼佛的香客,想打听都不知该冲谁张嘴。
没奈何,只得忍着性子往里走,好容易到了大雄宝殿,终于见着几个身穿衲衣的和尚。
她也不畏生,赶紧扑上前去:“长老!”
那和尚年纪颇小,被她这声“长老”惊吓到,赶忙念了句佛,而后柔声慢气地问:“施主有何吩咐?”
千机公主见他态度和善,立时把之前积累的不愉快消去不少,道:“我想请问,鉴深法师可在这寺里吗?”
小和尚道:“鉴深师兄的确是本寺僧人。”
“太好了!”千机公主顿时高兴了,两手一拍,眼睛闪闪发亮,激动地拉住他道:“快带我去见他!”
小和尚疑惑地打量她两眼,大约觉得她的表现实在不像个普通的香客信众,想了想问:“施主莫非是他六亲眷属么?”
一般儿背着家人自行出家的僧侣,倒是容易遇上这种亲人来寻的情况。可鉴深师兄父母早亡,剃度已久,就算寻亲也未免太没来由了吧?他满心费解,自己先摇了摇头。
千机公主粉颊微红:“我不是他的亲戚。我……嗯,我是他朋友,从这里路过,想顺便拜访他一下。”
小和尚闻言,便没再多问,转头向旁边的沙弥交代了几句,领着她出了殿去。
寺庙不大,走了没多会儿就到了僧人们做日课的大佛堂。尚未走近,便听得诵经声隐隐传来,声音不高,却是平稳明晰,舒缓安宁。
“……菩萨若能随顺众生,则为随顺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
“施主请在此稍候。”
小和尚将她引领到堂外,这样叮嘱了一句,转身进去了。千机公主依言候着,心绪似乎宁静了些,站在廊柱边,视线穿过佛堂打开的窗子向内眺去,见僧侣齐整,一派清净庄严气象,心间忽然一动,无端踌躇起来。
她原是一心来此寻她的鸾俦,此刻却突一闪念,恐怕自己贻误了那人,可一想到自己乃是历尽险阻突破重关才走到这一步,若要就此改变心意放弃,又是千万个不甘心。
正在百般纠扯一怀乱绪,耳边忽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那小和尚出来了,后面缓步跟着的,可不就是她那朝思暮想的妙人?
僧服肃肃,风仪朗然,哎呀!真是更妙了呢!
她怎么看怎么喜欢,顿时就把方才的纠结抛诸脑后。
鉴深显然没想到是她,乍见之下便是一愣,随即恢复过神情,合十行礼:“公主。”
千机公主走过去,待要开口说话,又生出些微顾忌,转动着脖子四周望了望,指着远处一片竹林道:“我们去那儿说话吧。”
修竹猗猗,幽雅清静。
鉴深随着千机公主在林深处坐下,目睫轻垂,半晌未发一语。
千机公主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千机公主笑起来:“你至少可以问问我来做什么啊?”
鉴深便问:“公主来做什么?”
千机公主觉得好玩,有意逗一逗他,便道:“我偏不告诉你。”
鉴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连表情都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再次微垂了眼眸。
千机公主倒急了:“诶——你别生气!”
鉴深淡笑了笑:“不曾生气,公主不必介怀。”
他的神态语气俱都温和平静如常,的确没有分毫动气的迹象,千机公主放下心的同时,也不太好意思再逗他,便坦言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鉴深只是目视着她微笑,既没有应承,也没有更进一步追问的意思。
千机公主暗暗着恼,待要径直表明心意,又羞臊得慌,通红着脸好久,只得问道:“你……你见到我,可欢喜么?”话刚出口,她已预想到对方的否定答案,先就要生出几分伤感来,不自觉地咬住了丹唇。
鉴深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没有立即回答,却慢慢伸出手,指点着旁边一朵新开的小花,对她道:“公主,你看那朵花开了。”
千机公主点点头:“嗯,是开了。那又怎么样?”
鉴深道:“公主见它开了,可欢喜么?”
“欢喜?”千机公主盯着那朵花,煞是好笑,“也还算欢喜吧……但它自开它的,我欢不欢喜有什么紧要呢?”
“公主于贫僧,亦是如此。”鉴深微笑,“贫僧见公主,如见花开。”
千机公主呆滞了好一会儿。这答案大出意料,虽不如愿,但听在耳中也并不令她觉得生气或伤心,可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味。
“那你为何布施他人,却不把功德留给自己,反要给我?”她犹不甘心,双颊愈红,“这种事,我只见母后曾经为父王做过……”
鉴深怔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的理解方式会是这样的。
“公主需要,贫僧不需。何况原本就是公主的东西,自然该归给公主。”
千机公主怎么也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发急:“怎么不需了?你们佛门弟子不是最看重这些功德事业的么?”
鉴深轻轻摇头:“佛门弟子,志在菩提涅槃,要那些世间功德有何用呢?”
“我不管!”千机公主鼓起腮,“你就喜欢我一下不行么?”
“公主,”鉴深无奈,“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么了?你可以还俗的呀!”她仿佛突然找到了契机,转嗔为笑,凑近来认真恳求道:“你还俗好不好?”
鉴深无奈摇头。
“你就这么喜欢当和尚?”千机公主柳眉竖起,袖子一摔,“当和尚能有什么好处?”
“对了,”她转回头,万分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当和尚呢?”
鉴深轻缓抬目,世间微尘如许,点点都飘映在他的眸中。
“说来也是机缘。”
“当年故乡发生瘟疫,父母乡人俱亡,我孤身逃避远走,行至此处,在这寺中借宿。一天散步到讲堂外,听见堂内讲经,说到‘声无既无灭,声有亦非生,生灭二圆离,是则常真实’。我听在耳中,只觉玄妙非常,然而苦思多日,依旧茫无头绪。一日午间,我在此林中小睡,梦中偶至一华堂,宾客欢笑,歌舞交杂。我坐席间,内心突生疑怪:‘寂静林中,何来如此舞乐歌声?’一念所至,梦境顿消,竟于将醒未醒之刹那,忽觉声空,亦觉身空。”
“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鉴深看她不解,也仅是笑笑,把话说得尽量简单:“大概类似于人在很专注地做一件事时,感觉不到自身存在的状态。只不过我当时什么也没做,所以对这种宁静无际的感觉体验得比较清晰。”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体验,却令人无法忘怀。我仿佛于无意间,忽然窥见了真常世界的一隙,从那时起,我对佛祖所言深生信心,觉得此处便该是我的归处。”
千机公主托腮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样子极其专注。鉴深说这些话的时候,年轻素净的面容像是能生出光来,令她看得移不开眼,至于究竟说了啥,却压根没听几句到耳朵里。
好半晌,她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也不能说你的想法不对。”她意兴阑珊地笑了笑,没法劝动鉴深,索性耍起无赖,“但你就喜欢我一下又能怎样?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鉴深沉默顷刻,忽道:“若有一人,身长相貌,学识秉性乃至记忆皆与鉴深一般无二,并且,他的名字也唤作‘鉴深’。”
千机公主一怔,听得他柔声发问:“彼时,公主喜爱者,又该是何人?”
这问题很离奇,千机公主犹豫片时,笑道:“我当然还是喜欢你啦!”
“那人与我并无不同。”
“怎么可能?不管再怎么一样,他毕竟不是你。”
“哪里不是?”
千机公主语结。
鉴深看她答不上来,方才慢慢开口:“所以说,公主喜爱的鉴深,并非贫僧,只是公主的心念而已。”
“可,可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千机公主不服气,“要照这么说,世上所有的情爱,都是虚幻不实,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鉴深注视着她,良久不语。清风簌簌,弄襟拂衣。
那实在是一个很奇妙的场景,千里追随的痴心公主,在鉴深初结禅缘的竹林中,与他长谈着情爱的真义。傍晚的幽篁林里一片空寂,偶尔传来两声虫鸟啁啾,法师的身后是千竿青翠,摇曳着霞日陆离。
“爱为生死本。”鉴深道,“世间众生,因爱有欲,因欲受生,因生获死,历百千劫,轮转无尽。”微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唇畔,他的视线投向远方。
远方山峦淡淡,如同晕开的青墨。
驿馆。
殷焕觉得自己头快炸了。
身负桓王诏命,身负两国交谊,他不敢抱屈不敢叫苦,一路加倍小心的将和亲队伍护送到昙林,眼看王城近在咫尺,却突然闹出了这档子事!
迎亲使伊宋一手将身着喜服的女子拖摔在地上,一张脸已经气得白不像白紫不像紫。
“死丫头!你好大的胆!”脑门上青筋暴跳,他气愤难消,扬手就是一耳光,破口大骂,“这衣服是你能穿的吗?你想干什么?啊?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还想进宫当王后不成?郡主在哪儿?快说!”
端如发髻凌乱,怯怯地捂着脸上指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我……我不知道……”
一句话入耳,使者大人的火气当即蹿得更高。
“不知道?你还敢说不知道!看我不打死你!”
手臂一举,却没能落下,被人用力拉住了。他回头一看,顿时气笑:“怎嘛?殷都尉,这贱人破坏和亲大事,你身为护亲使,还想包庇她不成?”
“伊大人言重了。”殷焕忍住不悦,面孔板得像块木头,“端如犯下大错,理该交由大王治罪。但她毕竟是千机公主的侍女,若被大人私下里打坏了,只怕有些不妥。”
伊宋不屑一笑,掰了掰手指关节:“她是公主的侍女,又不是公主,我还打不得了?千机公主再尊贵,那也是在你们北桓。这相隔几千里的,我打坏她的侍女又能怎样?别说打坏,就是打死了,她也管不着!”
说罢撞开殷焕,举手就要揍人。
“谁说我管不着?”
骄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两人愕然转身,只见房门边逆光站着一道娉婷的身影。
“郡……郡主?”
那人轻轻哼笑一声,款步走近过来。
轮廓眉眼渐渐清晰。
殷焕先一个认出来人,登时大惊失色。
“公主!您怎会在这儿?!”
千机公主绕过他,弯腰扶起端如,口中不咸不淡地道:“殷都尉怎么糊涂了?这一路可是你亲自把我送到这儿的!”
殷焕脸色彻底苍白了,脑子里一阵乱哄哄,话语也跟着毫无伦次起来:“你……难道……可郡主……”
千机公主环起手臂,编谎编得脸不红心不跳:“长乐姐姐眷恋故土不忍离开,本公主倒是对昙林风土歆慕已久,所以就帮她这个小忙咯!”
“这,不行!”殷焕猛然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这和王上的旨意完全不符,公主,臣这就安排人马送您回去!”说罢竟忘了礼仪,没等千机公主应答转身就要往外走。
“哎哎你等等!”旁边的伊宋急了,一把将他拽住,“你把公主送回去,我怎么跟大王交代?”
殷焕只觉头痛,好好的两国和亲现在搞得这么乱,回去他自己对桓王那里还不知怎么交代,哪有闲心管昙林的事?勉强敷衍道:“桓王回头自会安排。”
“殷都尉,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伊宋死死揪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半个身子蹭过去将门卡住,“我辛辛苦苦把人接到这儿来,你说送走就送走,让我空手去见大王,还说什么桓王安排。怎么着,我家大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可不是桓王的臣属,我要是这么回话,你觉得大王会不会煮了我?”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公主也好郡主也好,不都一样么?就这样送进王宫,反正大王也不会介意!”
你家大王当然不介意!殷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坚持道:“不行!”
伊宋脸色一黑,正要再说他两句,忽听千机公主出声:“就照伊大人说的办。”
“啊呀还是公主深明大义!”他顿时乐了,岂料下一刻便听公主冷笑。
“本公主不但深明大义,本公主还恩怨分明,你把端如打成这样,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伊宋吓得一抖,赶紧赔罪:“臣下无礼!臣下愚鲁!臣下只是担心公主的安全!臣下这就命人找最好的膏药给端如姑娘送来!”
千机公主见他话说得比滚珠子还溜,不禁又气又笑。
“算你识相,还不快滚!”
“是,公主息怒……”
伊宋见她没有进一步追责的意思,心下暗幸,一面告罪,一面拽着殷焕匆忙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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