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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四章 衔感一剑

次日王肃下了朝,刚到家门便有仆人来禀报,说昭国上官大人到访。王肃快步走到中庭,早望见一道修长人影站在客堂内,俯首正端详着什么,沉稳的身姿端直俊秀,真如玉树一般。

上官陵一面等人,一面翻阅桌上的书籍打发时间,看见王肃回来便丢下书与他见礼,笑道:“人都说容国名士济济,果然不错,随便一本书上的字都神妙非凡,堪比名流书家。只是笔力太均匀,倒像是从碑上拓下来的。”

“你说得也没错。”王肃引让她入座,“这几本书上的字不是人手抄的,而是事先刻在木板上,然后在纸上印出来的。说起来也确实和拓碑差不多。你看的那一本是太学博士文修年给学生印制的讲义,用的字乃是顾青芝的真书。”

“原来如此,竟有这般巧艺。倘能推广开来,想必有助于教治。”

王肃笑笑:“书艺也属于士人才学,他们常常以此竞逐为乐,我纵愿意推行便利,人家恐怕不领情,反要笑我不会写字。”

王肃酷爱品茶,桌上摆着现成的茶具,他净完手,选了一个茶罐打开。

“今年新贡的峄山明前,尝尝?”

上官陵欣然应诺。

王肃的茶艺极佳,一举一动皆如行云流水,上官陵坐在他对面静观,只觉十分赏心悦目。

“嗯?”

上官陵的目光有些诧异地落在茶洗上。准确的说,是落在茶洗内壁。那茶洗原是通体靛蓝的瓷器,内外均是纯色,无一丝纹饰,可当王肃将热水注入,内壁上却浮现出了四君子图,乳白色线条勾勒出竹叶梅枝,隔水一望,素雅朦胧。

“这是……”

“你说这四君子图?”王肃仿佛料到她的疑问,淡笑了笑,“乍看着稀奇,说破也就寻常。这是用特制的材料预先刻成图样,嵌在这茶洗内壁里。这东西平时和茶洗混成一色,受热时便转为白色。不过是添几分饮茶的趣味罢了。”

上官陵接过他递来的茶杯,笑道:“容国真是物阜民丰。我在别处游历时,也见识过一些能工巧匠,却无一人有这等技艺。”

“容国的能工巧匠也没有这等技艺。这茶洗乃是异域所贡,前年我生辰时,大王赐为贺礼。”

上官陵一怔,心下生出几丝疑惑。

上回来奚阳时,周骏邀她去小瑶池,也曾展示过什么酒雾腾龙。那烫炉如今看来,想必是用了与这茶洗同样的工艺。可是,王肃的茶洗乃容王赐礼,并非寻常市面所有,那小瑶池又是什么来历,竟用得了这般珍稀的物件?

这一念刚在心中转过,神思便已被王肃的话声牵引开。

“大人此次来奚阳是为了国事,那些客套话我便省去了,直对大人坦言相告。容国内乱方定,朝中众人无战心,尤其是商贾,他们有所不满,就不肯出力资军,仅凭国库结余不够支撑战时用度。我王不是不愿结盟,而是要先抚平朝内。”

上官陵静静抿茶。王肃说得很实在了,毫无虚言矫饰,既然如此,她也只合剖诚以待。

“容国国情特异,有为难之处,在下能够体谅。不过……在下也有一言,只怕说出来唐突。”

“大人但说无妨。”

上官陵道:“容国以士商立国,但士族与商贾互相难容。容王一方面需要商人的财力,另一方面需要士族的名望和拥戴,两头都不能得罪。但双方角力的结果,却是牺牲国家利益。其实商人的财力来自于普通百姓,士族名望的作用也在于号召百姓,容国若想解决困境,真正该做的应是安定百姓,减轻他们的负担,如此国库自然丰裕,天下自然归心,何用在士商之间费力平衡呢?”

王肃默然聆听,神色纹丝不动。先代容王为怕高门士族轻视,以世家规矩培养子孙,王肃便是这培养出来的硕果之一,器量风度不逊于齐朝名士,就是听见再唐突十倍的话也不会改变素常的容止。

“这些道理我也想过。”他开口,语气平静如水,“但积弊太深,不是朝夕能改。我也常自省问,身为一国首辅,却内不能济民生,外不能合诸侯,博通群经,究竟所为者何?”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目光一动,凝向上官陵。

上官陵对上他视线,立即明悟他心中所思,一笑道:“多谢王叔厚爱,但在下受两代昭王恩遇,不敢另效别主。”

被她点破,王肃也是一笑,点头道:“我不会勉强你。世间遇合难期,也是时运所致。”

“看来在下此番,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上官陵自嘲般地笑叹,却听王肃道:“那也未必。就算这次两国不能结盟,我也可以答应你,容国绝不会与北桓合作。待国中安定些,我会尽力再劝大王与昭国结盟,即使终究不成,文大将军与我相善,将来昭国若有急难,只要遣使来告,我也可请他动用私人部曲往助一臂之力。”

上官陵微微动容。

“王叔厚意,上官陵心领了。对了,这面金牒——”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荧灿物事,正是当初郑彪叛乱时,王肃为让她顺利归国所赠通关金牒。

“如今已物尽其用,理当归还王叔。”

王肃淡淡看了一眼。

“容王所赐金牒,一旦放出,便不能轻易收回。你且留着吧,或许以后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王叔。”

上官陵收好金牒,与王肃又饮了几巡茶,再度开口道:“这次访容国,除了结盟,还另有一件小事。”

“何事?”

“去年我国二王子失踪,至今没有音讯,昭国上下担忧深切。二王子身边有一亲信幕僚,名唤钟离煜,听说在奚阳被官府误擒。在下这次出使前,女王陛下特意叮咛,务必将此人带回审问,不知王叔可否准允?”

“捕寇之事由巡城校尉督管,平常我不过问。”王肃道,“我可以发一道手令,派人去狱中核查,果真有此人,便移交给你。”

当日沈明良害怕受审,秘密潜逃出临皋,钟离煜受命帮他“解决后患”而落后一步,谁想却因此失散。钟离煜按照他们预先定下的逃亡路线,一路寻至容国,也没能找到沈明良等人半个影子。彼时容国内乱,奚阳城内禁止百姓持兵器出门,钟离煜随身带剑,巡城官兵看到,不由分说就将他抓了起来。

钟离煜辩解无效,索性节省力气,在监狱里老实呆着。这一呆就没日没夜,等到他被抓的事经由小道消息传至临皋,监狱里的虱子跳蚤已经在他的破衣烂衫里安邦立国了好几个月。

这都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时不时有人被拉出去砍头。外边的将士用首级晋功,牢里的狱卒用人头换钱,幸而钟离煜武艺高强,几次从鬼门关前强行溜走,后来狱卒们嫌他难对付,不再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他才总算落了个安生。

年后狱治稍整,王肃下令清查狱中收押犯人,有误捕或情节轻微的逐次释放。命令是如此,可当初乱抓的人实在太多,急哄哄地都要出去,有人为了早走一步,暗中给狱卒好处。狱卒伸手成了习惯,之后便明目张胆,凡要走的都得给“例钱”,钟离煜身无分文,每一次释囚都轮不到他,于是后来监牢里空了大半,他还是泰山难移。

“钟离煜,出来!”

狱卒的吆喝声在牢门外响起,钟离煜懒得动弹。

“我没钱,你放别人去吧。”

“放你娘的屁!叫你出来你就出来!”

狱卒骂声愈烈,随即便是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响,牢门一开,几个狱卒冲进来,拉起他就往外走。

钟离煜看这架势,倒有点惊讶。

“真要放我出去?”

狱卒不耐烦:“你还想在这里过年不成?”

钟离煜笑:“反正已经过了一个了……”

“你想待还待不成了呢!王叔点名放你出去,你以为老子想伺候你!”

白放一个人,狱卒明显心情不好,往他腿上踢了一脚,催促他快走。

出了大狱,长久不见的阳光骤然射入眼瞳,刺得钟离煜赶忙闭起了眼睛。

“钟离先生。”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即他被罩入一件斗篷。

钟离煜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人,虽是便服,但他仍然看得出,这是一名武官或禁卫。

那人低声道:“主人有请先生。”

“你主人是谁?”

那人不吭声。

钟离煜见状便知现在不是询问的时机,只得暂且藏住满腹疑惑,跟着他一路行去。眼看已经走出城门,那人却还没有停步的意思,直到又走了半里,那人方在一间简陋客栈前停住了。

钟离煜推门而入。屋中摆着一张方桌,一名女子倚桌而坐,衣饰简丽,面目端宁,却令他陡然震惊。

“公主?哦不——是女王陛下。”

他远在容国,但君王驾崩总会布告天下,何况公主继位十分罕见,众人口口相传,他也不难风闻。

沈安颐显得很平静,看到他只是微微颔首:“先生久违。”

钟离煜回过神来,迅速收拾了满腔混乱思绪,整衣行礼。

“罪臣钟离煜参见陛下。”

“罪臣?”沈安颐轻轻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玩味似的,“先生何罪之有?”

“谋刺公主,一罪也;未能谏阻二殿下出逃,二罪也;护主不力,幽囚受辱,三罪也;空负七尺之躯,百无一用,四罪也。有此四罪,当然该称罪臣。”

他历数分明,毫无避讳畏缩之态。沈安颐审视他良久,眼神中若有笑意。

“前三件是既成的过往,无法改变。至于这最后一桩,就要看先生的意愿了。”

钟离煜神色一动。

“先生请起身,这旁请坐。”

钟离煜谢了恩,在方桌另一侧坐下。

“本王就开门见山了,这次请先生相会,乃因有大事相托。”

“哦?”钟离煜面带忖度,“一个人的大事,未必是另一个人的大事。”

“是昭国的大事,亦是天下人的大事。”沈安颐正视着他,目光之凝重,仿佛连四周的光影都静止了。

“如今天下崩解,列国并立,有时或可相安,更多时候却是彼此攻伐。北桓于我昭国,远有夺地之仇,近有侵边之患。本王受先王重托,誓报国仇,平定四野,为此遍寻贤良高士,意欲使他埋伏北桓,为我策应。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钟离煜沉默顷刻,突然笑了。

“陛下若要报仇,何必这么麻烦?”

他的目光移向自己搁在桌面上的手,那是一只极善握剑的手。

“臣为陛下取桓王首级如何?”

沈安颐一愣。

直接杀了成玄策,倒是粗暴快捷,只是……

“宫禁森严,哪有那么容易得手?就算得手,先生又怎能全身而退?”

“我既敢口出狂言,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钟离煜答得轻描淡写,沈安颐却总觉得他那幽幽笑意里藏着一丝狡黠。

“桓王暴毙,也并不意味着失地回归,敌国衰弱。”

“乱而取之,明王之所谋。陛下总不会连这个机会都抓不住?”

“国之重本在于民,不在于君。北桓国本犹在,一战未必能胜。非必胜而战,徒然劳民伤国而已。何况……”

沈安颐清灵眸光一动,凝向对面,正与钟离煜直直相视。

“对先生而言,仗三尺之剑,取一人之首;与倾毕生所学,创太平之舆图,孰能成大名?”

那时已近黄昏,夕阳从破损的窗棂间漫入,洒出半壁金红。无垠的灿烂之中,有谁的手,在他眼前铺开千里沃野,万世春秋。

钟离煜拂衣下拜。

“臣受陛下搭救,方得脱身于缧绁。今日陛下有所驱遣,钟离煜敢不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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