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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八章 行路悠悠

黑岩堡内蹄声杂沓,火光熊熊。

上官陵避实击虚,专力攻北门,很快突破防守,率龙骁卫进入堡中。而后令尹璋领兵对抗堡内剩余佣兵,自己则带一小队去找沈安颐会合,不料去了客房却被小荷告知“凌夫人”被堡主请去,至今未归,心下陡悬,连忙转道寻人。

路上遇到几个赶往主屋报信的家丁和佣兵,都被上官陵拦截处置了。其余散兵游勇未得堡主号令,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根本不知是进是退,各自为阵,有的稍事对抗,有的顾命躲闪,上官陵指挥若定,一路畅行无阻。没过多久,那座高大主屋已近在目前。

上官陵走过墙来,将到主人房时,眼风下意识从窗沿一扫而过,突然顿住脚步。

“停下!”她手臂一横,喝止身后前进的侍卫。

众人匆忙刹住脚,愣愣望着她:“上官大人,怎么了?”

上官陵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还隐隐透出几分黑气,却是硬生生憋着没开口。

窗内传出个明亮干脆、切金断玉般的女音:“上官陵,你进来!”

上官陵踌躇了一瞬,沉声应道:“是。”

嘴唇紧抿了一下,硬着头皮推门跨进屋去。

迅速合上房门,上官陵转过身来,又吃了一大惊。

仇元朗歪斜着躺在床上,脖子和上身血迹狼藉,颈上一个血洞,脸色灰败,眼瞳涣散,已是死透了。

“确实死得难看。”

冷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安颐慢步走了过来。

“陛下。”上官陵恐怕唐突,赶忙低垂视线,俯身屈下一膝:“臣救驾来迟,令陛下受辱,虽死难辞其咎!”

沈安颐没吭声,仿佛在想什么,隔了一会儿突然醒神,唤上官陵起身,问她:“外面都处理好了?”

“已经控制了仓廪和主要出入口,东西两院还有佣兵在顽抗,尚需些时候才能摆平。”

“他们以为堡主尚在,顽抗不过是怕事情平息后受责。”沈安颐眼神微冷,指床上道:“等会儿叫侍卫进来,将仇元朗悬首示众。”

“是。”

上官陵答应着,到底忍不住,将目光抬起一点,见她似乎衣裙齐整,这才稍安。视线逐渐上移,最后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沈安颐异常苍白的面容。

她心中一痛,几乎不假思索:“你没事吧?”

沈安颐晶莹的眸子与她眼神一碰,如有一丝惊异,这惊异极其细微,骤生的风吹破了花瓣,也就堪当如此的惊异。

“我能有什么事啊?”沈安颐笑了笑,态度很平静,“你不是看到了?我好好的。”

“陛下……”上官陵痛意难消,歉然俯首,“臣失职……”

“何曾?”沈安颐摆手,“今夜你帮本王成此大功,等回了临皋,本王还要嘉奖你呢!”

她不想再多谈别事,起身晃到墙壁前,招呼上官陵道:“你来看看这个。”

上官陵暂且按下多余思绪,步近观望,一望之下便看出门道:“这是机关闸?”

“你认识?”

“猜的。这黑岩堡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想必若是机关启动,今日攻战不能这么顺利。”

更想必……这就是陛下遭受此劫的原因之一。

这一句上官陵当然不会提起,只得压在自己心头,越压越沉。

沈安颐点头:“据说这机关堡乃范南生所制。若能寻到此人,设法令他为我所用,将来对北桓作战,必能更添优势。”

“此人年事已高,不知是否还在世,等回昭国后,臣会设法寻访。”

得知堡主已死,剩余的佣兵们立刻没了抵抗的意志,纷纷缴械投降。上官陵处理完堡内诸事,令尹璋率一队侍卫留守黑岩堡,并细细告知后续安排,自己则带另一队侍卫护送沈安颐回宫。

沈安颐似乎心绪未平,早已离开黑岩堡去外面散心,上官陵颇能揣测她的喜好,一径寻到江边,果然望见一道纤丽身影伫立岸侧,迎风望远。

她忍不住走过去,抬手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沈安颐肩上。

“以后有事,叫我处理就好,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沈安颐默然不语。江风萦纡,吹开她细腻柔软的额发,那空明无尘的双眸也如眼前的春江一般,被层卷的波涛涨满。

“你有你的事。何况,我也并非时刻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我知道你不是。”上官陵看着她,眼神像在看中秋的满月,悠远深静,无端怅惘,“但你是君,我是臣。如果到了需要你亲力亲为的地步,那就是我的失职。”

沈安颐宁立无言。上官陵目光飘远,洒向连绵的江流。她想天地间的事,或许就像这条条江河一般,看似互不干涉,实则流通相润。

而她又做了什么呢?

收回视线,沈安颐已转身往前走了。上官陵举步跟上,却始终保持落后她一步的距离——这是人臣的礼仪,不可越过君主而行。除非遇到危险,那时候她会上前一步挡在对方的前面,形成捍卫的姿态。就如同一路走来她们的关系,要么她在前引领,要么她从后相随,说是携手,却总归不会有并肩的时候,尊卑之分,君臣之别,鲜明如此,不容逾越。

没走多远,沈安颐忽然停下脚步。

上官陵慢半拍,随之停住。

“陛下……”

一句话没问完,沈安颐一个旋身,半步之遥,堪堪靠过来,将她搂住了。

这拥抱突如其来,直教上官陵错愕:“陛下?”

“上官陵……”

沈安颐低唤着她的名姓,形容不出的语气。上官陵不作声,眸光穿过身前人被风吹乱的青丝,掠过飘舞如旌的披风长摆,望向无垠的原野,那时芳草萋萋,杜鹃长啼,云山重叠,明霞如血。

“嗯?”她抬臂,轻轻回揽住沈安颐,疑问的语气和手臂上的力道都拿捏着同样的分寸,含蓄而又克制。

沈安颐终于开始说话。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现在我知道了,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有很多事无法相互替代,无法感同身受。你看,就算是这么近的距离,你也不可能真正体会我的感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走到今天是因为我的选择,而不是因为你。你不必自责,更不必后悔。因为……我亦不会后悔。”

沈安颐知道,上官陵在自责,甚至在后悔。近而言之是后悔自己保护不力,致使昨夜出了那么大的意外;远而言之却是后悔不该将她引上这条艰险道路。为国为民,固然是高远之志,但也会有种种可预料的、不可预料的牺牲,上官陵有所不忍了。

沈安颐松开她,缓缓站直身子,微笑地看着眼前人俊美而忧郁的面容。

“你能承担的东西,打量我就不能么?你这是在看轻我。”

上官陵对视着她,眼底凝光幽幽。良久,那一丝郁色悄然散去。

“我明白了。”

《列国志·昭志》:丁未年春,王使龙骁卫取文萧关,得关内地。四月十五,龙骁卫统领尹璋率五百骑出凉关,同镇州守将荀雁生共击北桓军于云崖关,克之。五月,丞相冯虚因病致仕,王拜尚书令上官陵为相,分尚书台六曹为六部,订新法二百四十条,铸法鼎,广布其律,使庶民咸知。

修订律文对韩子墨来说本不困难,难的是修订到符合女王陛下心意的程度。由于之前沈安颐驳回了韩子墨的奏陈,几个对新法素有微词的朝臣感到事有可变之处,料想依韩子墨的秉性,再怎么改也改不到“宽仁”的程度,便都做好准备,等韩子墨下一次奏陈被驳时,就借题发挥一起进言,誓将此人逐出朝去。

然而事情出乎意料。从容国回来之后,沈安颐的态度就变了。韩子墨第二次进奏,沈安颐稍加阅览,便果决地批准了所有条文。几个主事大臣惶惶相顾,在丹陛前脸色懵然地承接了敕命,唯有韩子墨精神抖擞,俨然准备大干一场。

于是,在韩子墨的建议下,御史台被进行了改编,仅保留督察职权。而在三台之外单独设立了理司,专断刑狱,由丞相上官陵推荐,韩子墨被任命为大司刑。

整顿狱治之外,沈安颐还惦记着另一件事。那就是上官陵所谓的“兴教化,移风俗”。对此,韩子墨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民众只要能读得懂法律条文就够了,其他东西知道的越多,对朝廷就越非好事。

然而沈安颐很坚持。

“一味用严刑终非长久之计。必须让人们真正学会明辨事理,懂得自律,才能在根本上减少罪犯,达到贤卿所说的‘重刑如无刑’。否则若放任自流,干等着他们自行开悟,那要等到何年?”

面对这高瞻远瞩又满怀仁义的论调,韩子墨无从辩驳,事情就这样一锤定音。不久,兰台下多了一个分署——国子馆。

朝廷原有太学,国子馆是在太学的基础上再扩大,不但接收生员的数额增加,范围也从世家贵族子弟扩大到所有士子,又在传统的经学之外增设律学,使学子熟知法典深加研习。

政令出庙堂,昭然如日月。人们眼看着这些或大或小的变动,毁谤者有之,赞誉者有之,欢欣鼓舞者有之,忧虑喟叹者有之。幸而言者无罪,沈安颐的性情虽有所变化,对民间的言语议论却宽和如故。

于是,众人的议言如三月初雨,来得新鲜走得轻缓,不过几日尽了兴,也就消匿了。余音在世间飘飘散散,一部分飘去了女王陛下的案间尺牍,另一部分飘去了临皋城外的山庄野寺。

“人家说老病老病,老了就不免多病。我可真是羡慕天师,比谁都高寿,又比谁都康健,难怪外头都说,您是有大造化的人。”

古槐下,藤椅中,两个老翁相对而坐,亲切自在地谈着话。其中一人鹤发童颜,神采精璨,正是天师洪希圣。

“我不是没给过法子,您老自己不肯用,回头又总说这些话,怪谁?”

“你那些导引之法我也试过,刚开始还有些效用,后来也感觉不出有多大变化。怕还是我资质太差,不得不辜负天师的一番苦心呐!”

“你不是资质差,而是不清净。人虽然躲在这里养病,心却还挂在朝廷里。依我说,你既然这么放心不下,又何必辞官?安安生生当你的丞相大人,不好么?”

“时过境迁,我是老朽了。”冯虚笑得和气,“想法不合君王意,精力也不够用,何苦白占着地方教人埋怨呢?朝中那几个后生也确有些才干,让他们出头也好。”

洪希圣不信地瞧着他:“那你担心什么?”

“我是怕少年人锐气太盛,过于急进,让有的人不安。”冯虚笑意微敛,语气沉滞了些许,“人家说我喜欢粉饰太平,但有时候若不粉饰,就怕变生不测。”

“该来的躲不掉。”洪希圣道,“你既然有意见,何不进言?”

“进言有什么用?”年迈的致仕相国摇头一叹,“道理剖析得再明白,到了真正决定的一刻,做主的仍然是**。”

洪希圣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你好好养病。”

冯虚打趣他:“你不去见见新君?好歹也算有‘从龙’之功,少说也能得个护国天师的封号呀?”

“虚名于我无用。”洪希圣笑着摇头,“到了该见的时候,我自然会去见她,现在还早。对她我也别无所求,只要她扮好自己的角色,做好她该做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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