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秋
十月的风,乍寒又暖,四季桂的甜香随着摇曳的柳枝翻涌。
容逸单手撑着自行车把,另一只手拢了拢衣襟。他轻轻歪了下头,把飘在刘海发稍上的桂花花瓣甩落。经过浦江边的自行车道,从国际饭店左侧的弄堂口拐进去,与人民东路平行一直骑到东方百货,再继续往前,他轻车熟路地避开每一个井盖子,压出一个个不规则的S路线。
到了一幢五层小楼门前,他倏地停车,左脚踩在地上,右腿一个横扫,站稳后利索地把车锁了。七八米开外的早点铺老板娘一看到这双长腿,便热情招呼道:“小容,上班了啊。”
他微笑回应:“哎。”
“还是三个牛肉包子一个豆浆?”
“成。”
七八米的距离对他来说没几步路,眨眼已经把包子豆浆买了回来,进了小楼。
这五层小楼门前挂着一块竖的牌匾——“江海市黄浦区长江路街道办事处”。
这是他在街道办民政科上班的第三个月。民政科一个科长,两个科员,容逸是主要干活的那个。
刚进办公室,便有人竖着大拇指称赞:“牛逼!”
这人左手抬起来看着手表,容逸见了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笑了声,“这就牛逼了?”
“嗯,相当牛了,连续三个月,每天都是八点二十到。”
这人就是另一个科员,刘杰,二十七岁,男,已婚,马上育。两人的相处总体上算是愉快,因为容逸对工作来者不拒,且表现得毫无怨言,这来源于他在部队时养成的生存习惯。另外容逸这人,刘杰觉得比较有眼力见儿、不惹事,所以在容逸加入民政科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刘杰就已经放弃了对他俊美外表和一米八身高的嫉妒之心。
“那你也相当牛了,每天都比我早。”容逸放下包,拿上半旧的保温杯去洗杯子打水,顺便问道:“你要加水吗?”
“哦,不用。”刘杰礼貌回应。
等他打水回来,看到科长已经来了,在单独的办公室里忙着,便没打招呼。
“五保户的专访还差一家,我这就去给访了。”刘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用帮忙吗?”
“别了,大部分都是你访的,我就跑这一趟吧。”刘杰眼睛往科长办公室一瞟,接着跟容逸眨了眨眼睛,容逸心领神会。
也该在科长面前显显功劳。
刘杰压低声音,“中午请你吃饭,这阵子多亏你帮忙。”
可惜,这顿饭没吃上,刘杰刚回来就被丈母娘的电话叫走,说他老婆刚进了医院,八成是要生了。不仅饭没吃上,以往月末去区民政局送工作报告的差事,也落在容逸身上。
去年开始,区里除了公检法,发改委、商委、工商局、人社局、民政局等部门逐渐合署办公,因此,来区政府里办事的人真是往来如织。容逸第一次来,办完正事,跟民政局对接的李科长寒暄几句,气氛融洽地告别。刚从李科长办公室出来,没想到转身进了电梯便碰上一个人。
“容逸!”这人面露惊喜,“真是你啊!好几年没见了!”
年轻人分别几年,面貌没有太大变化,容逸很快便想起来,这位是高中同学章泽君。
高中时两人比普通朋友更近一些,经常一起打篮球,但没有到十分要好,两人不太是一个圈子,除了打球,并不常在一起玩,据说章泽君家里有点背景。高中毕业后章泽君在本地读了个大专,两人就没再联系。
“是啊,有四五年没见了。”乍一看到多年没见的球友,容逸也挺开心。
“你小子一点没变化啊,还这么帅啊。”章泽君用拳头轻推了下他肩膀。
容逸轻声笑了笑:“你有些变化,越来越帅了,而且还有老板气质。”
容逸已经不动声色地观察到了章泽君品质细腻的羊绒大衣和腕上金灿灿的手表,以他对奢侈品相对有限的认知,这是块劳力士。相比他自己半旧的夹棉飞行员夹克以及一百多块钱的手表,高中生步入社会后的物质差距一下子有点刺眼,轻轻地刺在容逸心里。
章泽君整体气质不错,加之人靠衣装,走在街上也可以引得一些小姑娘侧目。只是长相称得上周正,但说他帅,那明显是恭维话了。
没人不爱听恭维话,尤其这恭维话说得如此坦诚又亲近,章泽君哈哈一笑,“听说你高中毕业以后去当兵了?怎么在这碰见你?”
“我退伍了,分配到黄浦长江路街道办,今天来民政局送材料。”容逸如实回答。“你来办事?”
章泽君心思一转,想起来高中时容逸的家庭状况,多半也猜到他为什么分配到街道办了。“哦,是啊,家里新成立个销售公司,我今天顺道过来拿营业执照。”
“真是大老板了。”容逸由衷地称赞。
“在街道办怎么样?”章泽君见他态度大方,想起以前一起打球的欢乐时光,不免多问了一句。
“有一天过一天,不知道现在还能干什么。”这是实话,容逸自从知道被分配到街道办,就在考虑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家里帮不上忙,他刚从部队回来,对社会的状况还不熟悉,报纸上翻看的招聘启事,往往要求学历大专起步,也只好在单位安顿下来,把手上的事先做好。
说着两人已经走出区政府一楼大厅。
“你长得帅,人缘好,要不试试销售得了”,街道办一个月才几个钱,后半句章泽君咽了下去,没说出口。
“对了,你们家新开的销售公司主要卖什么啊?”
“万里服饰听说过没,我们家刚拿了他们在江海市两个郊区的代理,卖男女装和保暖内衣,现在保暖内衣火得很。”
容逸想了想,对万里有点印象,大概是哪些买衣服的时候在商场见到过那块写了“万里服饰”的橙红色招牌。
“但我家主要靠下面的二代,自己公司不再招销售了。不过我听我爸说,万里在招销售,你要有兴趣,我帮你问问。”章泽君主动剖开话题,
容逸听出了他真心想帮忙的意思,有些感动,“谢谢你。”
“咱们高中同学,客气啥啊。”
“那我考虑下,再联系你。”
也对,街道办赚得再少也是个铁饭碗,是得考虑一下,“成,要是有想法跟我说。”章泽君说着从衣兜里摸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容逸,“随时联系。”
容逸目送章泽君开着奥迪扬长而去,自己也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回家。不知怎么,今天回家的路好像变长了。
骑到龙门弄,水泥路换成青石板,约莫二十来米向左一拐,小拱门上立着三个字——三江里,进门,贴靠着墙的水泥洗手池附着绿色的青苔,越往下越是和青色的石板融为一体,几根拆下来的废旧水管歪歪斜斜倚着墙壁。在弄堂里的路上仰头,透过两边住户窄窄的遮阳棚向上瞧,堪称是一线天。再骑个十来米,到了第二道楼道的入口,昏暗斑驳的步梯到三楼,就是家了。
家由一人组成。
他把包往桌上一扔,人向后一仰躺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视线扫描一圈,三十几平的弄堂亭子间,几件老式旧家具,这是父亲败了家业后仅剩的财产。很多时候他都忘了幼时曾住过银河路上的别墅,保姆做的早餐一周不重样,衣橱里的衣服穿不完,上下学车接车送,那样的生活就像少年的一场梦,梦醒了,此后的清苦生活治好了他七岁以前的所有娇少爷病。
八百九十元的工资,去掉吃饭水电煤气,换几件必要的衣裳,手里还有差不多三百。他想起章泽君那块晃眼的金表,没来由地想起往事,父亲倒了以后尝尽人情冷暖,母亲带着他改嫁去了苏城,虽然他高中成绩不错,但继父无意供他读大学,托关系让他去了部队。他本想靠着在部队时的出色表现分配个好去处,却还是被分配到了街道办,而家里能找上人的战友,或早或晚都已调离,对他们来说,在塞外风沙之地待个一两年是跳板,而对他来说,却好似一段平缓的下坡路。
他简单的世界观慢慢被重塑,粗浅地知道了一点社会运行的规律。
也许刘杰就是他十年以后的样子,一个月三百块,十年三万六千块,够一块手表吗。思来想去,不免心中酸涩。
虽然他并非自命不凡,但这日子也太过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条随处可见的泥土路,可总有些想法像埋在泥土下的种子不知何时发了芽要破土而出。
他躺到饥肠辘辘,终于决定起来去吃晚饭,还想去看看万里到底卖的什么。他随便抓了件外套便出门。在弄堂口的面馆填饱肚子,容逸便逛起了周边的商场,专找万里的专柜。
容逸的家虽然老破小,但位置却佳,地处江海市两个核心商圈中间的龙门弄。他一晚上把周边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商场逛完,真还让容逸有了兴趣——大多数万里专柜的货卖得不错。
接下来一周,他基本逛遍了江海市所有的大商场,摸清了万里都有哪些产品,哪些专柜上什么货卖的好,还简单了解下万里一家本地竞品——新雪的产品结构、定价区间、销售情况。
在碰见章泽君之后的第二个周日,他拿起章泽君的名片,在龙门弄的公共电话亭拨起他的电话。三天后,BP机收到了章泽君的消息:
【约好了面试,这周五上午十点半,九江路188号仁达大厦10层1001室,找秦明总。秦总是他们销售副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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