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出乎意料。秦明未置可否的请求，杨恒却这么提了出来。
他有些不明所以。他自忖没什么能得杨恒青眼。难道是他身手还可以，想先铺垫一下，然后招他过去做小弟？他立刻在脑子里拒绝了这个虚幻的橄榄枝，他还是想安稳地做正经生意。
钱越冬心思灵得很，瞄了一眼容逸，见他正懵着，便还是问杨恒：“没问题，明天就给你人。怎么，恒哥你要进军服装行业啊？现在做服装的谁真去研究面料啊，做做倒手生意得啦，赚得不少，又快！”
杨恒大方地朝着容逸示意说：“是给这位介绍”。
容逸心跳快了一秒。上次虎口夺食，就有心要好好感谢一下他，如果不是他松口，就算容逸认识十个卢越都没用。上个人情还没还，眨眼这又欠下一个。所以，对于杨恒主动帮他找专家，他有些不安，又很感激，“谢谢杨哥，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
“不急，以后你有机会感谢我。”杨恒好像看出容逸那一丝不安似的，笑着补充道：“我不做免费的人情。”
钱越冬脸上神情变换，而容逸听了杨恒温和的补充，更加不安了，他想起了杨恒赏赐给苏枚那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容逸甚至一瞬间已经感受到了他作为爪牙、颠沛流离有今日没明朝的悲苦境地，还有作为前部队人员转行成为打手的不甘堕落的矛盾心情。
杨恒见他面露纠结，又温和地、冷声询问：“怎么？不愿意欠我人情？”
容逸忙辩解：“我没有！”
杨恒轻笑了一声。
这时钱越冬绕回主题：“恒哥，那边还等着，咱先过去吧。我明天把人介绍给他。”说着给容逸一张名片：“一会儿把你手机号发我。”
末了，钱越冬做抬头思考状，“哎，容总，你有恒哥的联系方式吧？今天时间凑巧了，紧得很，你后面再单独感谢吧。”
杨恒说：“越冬，我手机号你给他吧。咱们先过去。”
*
容逸躺在龙门弄三江里弄堂间里硬邦邦的床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春节去苏城看看母亲——黎静。
容逸的父亲容正祥在容逸八岁时去世，因赌博、给人担保败光偌大家业后，他意志消沉，身体越来越差，渐渐酗酒。赌博、酗酒真是孪生的恶习。他父亲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后，再也没醒过来，黎静报了警，警方给的结论是过量饮酒导致急性高血压并发心肌炎，意外死亡。
他十岁时黎静再婚，嫁了原来和他父亲有点业务往来的人。那时容逸性子倔，不会玲珑逢迎，继父不喜欢他，后来母亲和继父又有了孩子，母亲的精力不可避免更多地放在更小的孩子身上，他便从初中开始住校，直到去部队，因此他和母亲的关系也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
入职万里的时候，他打过电话，说从街道办辞职了，去一家私企做销售。黎静表示知道了，按时吃饭、天冷加衣之类的话嘱咐一番便挂断电话。之后容逸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黎静一如既往地话风简洁。
去年春节在部队不能调岗，他已经两年没见过母亲了，他有些期待。做了决定，便去东安百货采购礼物。男人逛商场买东西快得很，赶在商场春节打烊前快速搞定。他拎着五粮液、羊绒大衣、保暖内衣等礼物直奔长途汽车站，坐最近一班汽车到苏城。
他风尘仆仆到了继父家门口——苏城比较新的一个小区，心中涌起激动和期待，敲响了门。
敲了几声，无人应门，可能是在厨房忙着，没听见，他想。于是继续敲，可回应他的还是一阵安静，静得能听到隔壁的切菜声。他反复敲着，直到满心激动和期待都踏了空，这时容逸才发觉，急着过来这一路，后背上已经出了汗，浸透了贴身的衬衫。
他知道是没人了，他拨通继父的电话，第三次拨打时接通。
“小逸？”是黎静的声音。
“妈。我在你们家门口。”
“哎呀，不知道你今天来，对不起小逸，今年春节我们去外地过了，没跟你说，真对不起，我们初六回苏城，到时候你来家里吃饭。”黎静比往常话多了些，也更为关切。
“我知道了。”
他失望地走出张灯结彩的小区，打了个车，在最近的邮局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按继父家的地址寄出包裹，他们回来时就能收到了，他想。
他无意在苏城多待，坐了最近一趟汽车回了江海。
他没有回龙门弄，而是在去了最为热闹的长江路饮食街吃了顿晚饭，然后步行去了海滨广场。虽然是除夕夜，但很多年轻人在这约会、嬉闹，甜蜜喜庆的气氛让容逸好受很多。
午夜十二点，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广场上人群渐渐散去，容逸望着江对岸楼宇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出神，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呢。
深夜的冷风让他回神，该是拜年的时候了。他给人发着拜年信息。群发完了，他给刘文楚、秦明和杨恒单独编辑。想必除夕夜，别人都在家里忙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如果回也是群发的拜年消息。于是他发完便把手机揣在衣兜里往龙门弄走，手几乎要冻僵了。
他发了这么些人，心思被这些名字又拽回到工作上，竟就把这一天的低沉心情抛了许多。
半个多小时后，当他收拾完洗漱好躺在床上，再次拿起手机的时候，发现杨恒二十多分钟前就回消息了，还是两条。
杨恒：【新年快乐。】
杨恒：【和江海大学的教授学得怎么样？】
他快速地回复：【抱歉，刚在回家路上，没看到信息。目前聊的不多，李教授讲了一些国际和国内现状的对比。】
杨恒很快回复：【和女朋友出去玩？】
容逸有点怔住，但还是回复：【还没有女朋友，我一个人在海滨广场待了一会儿。】
杨恒：【家离海滨广场挺近？】
容逸：【走路二十分钟，龙门弄三江里的弄堂格子间】
杨恒：【早些休息。】
容逸想了想，输入“晚安”，删掉，又输入“你也是”，又删掉，最后回复：【早些休息。】
*
春节开工后，公司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原来的直营销售全都转给了新谈妥的经销商。二是原来三家自有工厂的老板由刘文楚变成秦明。自此，万里把自产自销的模式彻底抛弃了。三是刘文楚宣布，销售中心的人员整合后，销售经理、总监都只是薪资标准的体现，不是组织架构的层级了，也就是人员各自独立，能耐大了之后可以配助理，但不管理下级销售。
还有一件事不大不小，行政部总监方慧突然离职，职位由吴清江接替，因为秦明说吴清江不适合销售，尤其是授权模式下的销售，他更适合做行政。
销售团队的动荡在政策的风刚吹出来的时候就开始酝酿，现在彻底爆发了，两个部门一共二十一个销售，政策落地两天内六个人交了辞职信，包括原直营勉勉强强的第一——张威。
张威的辞职信里只写了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去做直营业务的新雪了。当然张威对于秦明或是刘文楚来说无关紧要——公司少了谁都一样转。
秦明又以极快的动作劝退五名，现在销售团队只有十名销售，负责全国的授权业务，真正的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容逸被动地感受着公司的变化，试图从种种调整中琢磨出一些现象背后的道理。另外对于容逸本人来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公司升他为销售经理，负责苏城。
原苏城销售经理——金宇，已经负责苏城三四年之久。现在秦明要换上容逸，让原来的金宇负责拓展空白省份的业务。这显然不是个很简单的事情。
按道理，工作交接时前任应该带着新人去认认门，但宣布人事任命一周了，容逸都已经把自营专柜的事交接完了，金宇还没带他去见苏城最大的经销商马青平，问就是在外面跑业务，实在不好意思，没时间。
马青平最开始是刘文楚找到的人，交给金宇具体对接之后，合作关系彻底稳固下来。容逸体谅他维系了几年的客户被拿走，心情定然不太好受，于是主动跟金宇提——我一位甘肃的朋友家里想做万里的经销商，这个新拓业绩算你业绩。金宇也不计较公司里不少人知道容逸在甘省的朋友帮忙卖苏枚的货，他大大方方地收下这一单。这事只要销售之间没异议，公司也不会管。可容逸没想到，再让金宇交接苏城的业务，他还是没时间。
他想过请秦明自上而下施压，但他很快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第一步就搞不定，也太辜负秦总的期望。
他开始直接找马青平，没想到一天打三四个电话也没接通，他给马青平最大的工厂寄了一箱酒，可送出去的酒如石沉大海。他不能再等了，直接去现场拜访，虽然他知道可能计划落空，但去看看他们工厂、拜访其他经销商、去苏城实地看看纺织行业也是好的。
容逸之前跑万里在苏城的自有工厂时，对苏城有过一点了解。苏城是著名的纺织之城，面料原材料生产、印染、服装加工、服装内外贸各个产业环节应有尽有。
到了马青平最大的工厂——圣宏的门口，容逸发现，这个厂子的规模比万里此前三家自有工厂都大。
门禁严得很，门卫大叔的口音显然是本地人，容逸耐心地和他交流—— 我为你们服务的人，帮你们赚钱的，万里你知道吧？我就是万里的销售经理，来找马总的。
门卫表示不知道，让他打马总电话，说如果你打通了、马总让你进，我就开门。容逸好话说尽，容逸不再浪费时间。他围着工厂转了一圈，尤其注意停车场，好像没看到豪车。他决定先去拜访几家小的经销商。忙完再去圣宏厂，先去停车场，寥寥几辆，更没豪车的影子。
第二天接近傍晚了，容逸一天跑完，在圣宏门口蹲点。不一会儿，一辆车牌尾号带8的奔驰出现在厂门口，以门卫恭敬熟稔的态度，他知道终于碰上马青平了。
开门禁的功夫，他赶紧跑到奔驰车前面一站，看清了里面的人——身量看着挺高，寸头，中等长相，不以为意的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匪气。
马青平看到他拦车，竟没把他晾着，反而按下车窗，容逸赶忙递名片：“马总好，我是万里的容逸，以后我来负责圣宏的服务。”
马青平没接名片，上下打量他几眼，“容逸？”
“是。”
“晚上九点，山塘路的望楼等我。”说罢车窗升起，奔驰扬长而去。
*
容逸规矩地坐在望楼包间一侧的沙发上，包间里暧昧的气氛让他如坐针毡。在座五六位，除了他和马青平，其他人身边都有个美女陪着，或是美女在倒酒劝酒，要么一起饮酒，要么俩人紧贴在一起私语。
这些人中，他只认识一个马青平，而马青平没给他介绍的意思，他也只想赶紧谈完走人。
不待他开口，马青平便示意他坐近一些，他略显拘谨地靠近，只听马清平说道：“你送的酒我给门卫了，估计他还没舍得拆箱。你可以要回去。”
容逸面上如常，回道：“送给马总的，任由马总处置，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会来事儿。”马青平赞许地点点头，又坐近了些，“但是你知道，很多时候，不是你说些漂亮话、送些东西就能办成事的。”
容逸心中一凛，大概他做销售以来的运气太好了，让他真的认为，有时候可能说些漂亮话、送些东西就能办成事，起码是有助于办成事。他谦虚道：“请马总指教。”
“你觉得，为什么你们公司没有女销售呢？”马青平眼中的匪气乍然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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