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江南,汤口镇,五柳街。
三天两头的雨将青石板路洗刷得光洁如镜,街道两边各类小店林立。西侧尽头有一间门面极小、十分不起眼的铺子,门额上写着“阿福烧饼”。
寅中时分,天还是黑的,“阿福烧饼”的木门就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灰蓝色的窗帘被轻轻挑起,露出一个十七八岁、模样水灵的小姑娘,穿着天青色粗布衫,小脸白嫩的就像剥了壳的鸡蛋。
顶着一双惺忪睡眼,她打了个哈欠,随后用力扇了自己两巴掌,终于清醒了一些,麻利地捋起袖子,开始和面、搅肉,将包好的饼子放进烧炉,小半个时辰内忙碌不停。
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整条街上的小商户数她最勤奋。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一股股白烟开始往外冒,她一把揭开盖子,里头赫然是几十个胖乎乎的小烧饼,色泽金黄,香气扑鼻。
与其他地方的不同,阿福烧饼个头小但厚实,馅儿足,又酥又脆,是用去世的阿娘传给她的独家秘方制作而成。两文钱一个,物美价廉,深受街坊邻居喜爱。
但自两三天前,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今日更是古怪,平常这会儿已经来了不少顾客,如今却不见一人。
怎么回事?
她走出门去,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有家店铺门口竟然排起了长队。
走近一看,舒尘杏眼微微睁大,竟然来了对手!
九个月前,烧饼西施舒阿福由于没日没夜做烧饼熏坏了肺,命不久矣。临死前,她躺在床榻上,拉着女儿的手有话要交代。
舒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道:“娘,你说,阿尘听着呢。”
舒阿福伸出两根微颤的手指,喉咙嘶哈嘶哈响着,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舒尘想了想,猜测道:“娘,您是不是想说,家里头藏了二两银子?”
舒阿福摇摇头。
舒尘打了一个泪嗝,问道:“是二十两吗?”
舒阿福还是摇头,喉间咕噜咕噜。
含着泪珠的杏眼慢慢睁大,舒尘不可置信:“难不成……是二百两?”
舒阿福终于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嘴唇蠕动得更加剧烈,急切地想说什么。
舒尘凑近脑袋,只听娘粗哑的嗓音断断续续道:“是欠了……金喜钱庄……二百两黄金……我那死男人……欠的赌债……阿尘……对不起……”
说完,她眼一翻,手一滑,就走了。
两颗珍珠一般大的眼泪砸在舒阿福死灰的脸上,舒尘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娘——”
留给她感伤的时间却不多。
舒阿福的身子还没凉透,外头就响起了咚咚咚的叩门声。
一开门,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率先“咣”的砸在舒尘脚边,逆光中站着一胖一瘦两条人影。
“三年之期已到!”
“夫债妇偿,妇死子偿,天经地义!”
胖子一抬下巴,后面的瘦子上前“啪”的打开箱子,舒尘偷偷看去,不免一哆嗦。
箱子里头装着至少一百零八件折磨人的玩意儿!
她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肉,声泪俱下,涕泗横流:“娘嘞,就算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呐!两位大哥,行行好吧,请再宽限些时日吧!”
胖子打量了一圈破房子,没瞧见一样值钱的玩意儿,知道强逼也没用,就道:“好,一年后的此时此刻,我俩再来,那时算上利息总计二百五十两黄金,一分不许差,否则……”
“懂,懂!”舒尘弓腰如虾米,点头如捣蒜。
一阵旋风后,两人已经消失。
舒尘懵了。
娘生前从来没提起过,她还有个死男人。
舒阿福这辈子没过过一天舒服日子。
收养阿尘之前,她有过一个男人叫大强,起初两人男耕女织,岁月安好。后来大强染上赌博,家里的钱输光了,他背着阿福向金喜钱庄借了钱。
金喜钱庄何许也?江湖第一钱庄,天下所有赌徒、商贾的美梦,任何人都能从里面借到钱,无论数额,不需要抵押。只是若欠钱不还,美梦就变噩梦了。
越赌越输,越欠越多,某个再次输光的凌晨,大强浑浑噩噩走在回家的路上,左脚踩到香蕉皮,吧唧一下摔死了。二百两黄金的重担就落在舒阿福一个弱女子身上。
躲是没有用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钱庄的打手找到,死只是最轻的惩罚。
为了还债,舒阿福这才没日没夜地做烧饼,结果赚的钱还不够付看大夫的,最终还把命给搭进去了。
舒尘是她捡来的孩子。那是个雷鸣电闪的雨夜,舒阿福急匆匆收摊往回赶,在铺子门口差点踩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掀起来一看,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浑身是伤,不省人事。
舒阿福收了这个叫阿尘的小乞丐当女儿,起初只是为了做烧饼多一个人手,就没告诉她欠债的事。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舒阿福原本就不是坏人,自然日渐出处真感情了,可惜为时已晚。
得知自己不过是捡来当苦力的真相,舒尘没有丝毫怨恨,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三餐,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即使亲爹亲娘都有可能丢掉自己的孩子,何况随便捡到的乞儿?
自她有意识起,就跟着一群大小不等的叫花子一起讨饭,里面好多孩子都是被爹娘遗弃的,他们问到她的身世,她也不知如何作答,脑中一片空白。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
起初她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被丢弃了,但随即就安慰自己也许爹娘也有苦衷,或者他们已不在人世。她喜欢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起码能够开心过现在的生活,过去的事多想也是徒增烦恼。
后来被舒阿福收养后,她就不再想亲生父母的事。舒阿福从来没有累着她或者饿着她,她无以为报,帮着做烧饼也是应该的,谈不上什么欺骗与利用。
舒尘用家里仅剩的银子买了一口好棺材,将养母安葬后,便开始计算自己究竟要制作多少枚烧饼,才能按时还上债款。
她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最终得出结论:一天至少要做三千枚烧饼并且全部卖出去!
舒阿福在的时候,她娘俩四双手一天也只能做一千枚,如今她一人揉面揉得手都快断掉了,搅肉泥搅到两眼发黑,一天最多只做了八百枚。
若是雇两个打下手的,又要额外花钱……如何才能将手速提上去,又保证品质不下降?
那一日,她一边揉着面团一边琢磨着,周围突然闹哄哄的,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叫花子正在要饭。
脸脏得看不清五官,脚绑了两片荷叶就当是鞋子,身上爬满臭虫,自称是隐退的武林高手,周围的小摊小贩都捏着鼻子赶人。
舒尘当过乞儿,心中一叹,就给了他两枚烧饼。
叫花子一边狼吞虎咽吃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封面上依稀写着几个红字:无敌阴阳乾坤掌。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小丫头,你我有缘,这绝世秘笈就传给你了,这可是无价之宝,算你赚到了!”说完,他快速从摊上抓起两枚烧饼,一溜烟跑没影了。
舒尘伸出两根手指,捻起那散发着臭气的秘笈扔到一边,压根没往心里去。
直到一天夜里,她因思念阿娘难以入睡,起夜时发现躺在墙角的“无敌阴阳乾坤掌”。
她用干净的抹布擦了擦,雪白的布立刻变成黄褐色。翻了两页,觉得有些意思,就照着里头的步骤练了两招。
没想到,第二天揉面的速度都快了,面团也是劲道十足。
每晚往后学两招,翻到最后几页,纵横交错的深褐色油斑让字迹难以辨认,她也不甚在意,反正前面学的几招足够用了,就把书压在了桌脚。
她每日一边练掌,一边做饼,将掌法融入到揉面中和搅肉泥中,烧饼愈发酥脆可口,不仅扬名整个汤口镇,连隔壁镇的都特地赶来买。
如今距离一年之期只剩三个月了,她还差黄金五十两,“阿福烧饼”却有了竞争对手,若是如今日这般天天没生意,那该如何……两眼一黑,不敢再往下想!
“一文烧饼”的掌柜是两兄弟,二十来岁,姓雷,长得近乎一样,除了一个额发往左撇,另一个往右撇。他们见舒尘望过来,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有挑衅,也是得意,显然是认得她。
雷火吆喝道:“一文烧饼,只要一文!”
这店面比她的要大得多,烧饼的个头也大,一文钱甚至囊括不了本钱!就算是新肆开张贱卖,她倒想知道这一文钱的烧饼能有多好吃!
这时她见一名常来的方大娘买好烧饼往回走,就小跑着追上:“方大娘,方大娘!”
方大娘回头见是她,神色有些尴尬。
舒尘掏出几文钱,指着她手中的油纸包:“方大娘,你卖一个给我尝尝可好。”
方大娘见还能赚几文,就欣然同意了。舒尘咬了一口烧饼,秀眉立刻蹙起。
什么玩意儿,淡而无味,馅儿几乎没有,阿福烧饼不过是贵了一文钱,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来买吧。
舒尘真诚道:“方大娘,你要是对我做的烧饼有什么不满意,我都可以改呀。”
见方大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舒尘心沉了沉,“方大娘,你直言便是。”
方大娘这才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听说啊,他们说你用的肉……不干净。”
“什么?”如挨了当头一棒,舒尘声音大了几分,惹来不少路人侧目。“是谁说的?”
方大娘赧然,示意她小点声,“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在这一片是传开了。”
午时客少,雷雨正打着瞌睡,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他搓搓眼,刚要堆上笑容,见来者是个怒气冲冲的姑娘。
舒尘叉着腰,咬牙道:“是不是你们放出去的消息,说我家烧饼的肉不干净?”
雷雨皮笑肉不笑:“是又如何?”
舒尘慢慢攥紧拳头。
雷火从里间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色眯眯地打量着舒尘:“小丫头,不如你嫁与我兄弟二人,两家烧饼铺子合为一处,从此不分彼此,岂不美哉!”
忍无可忍!她练这无敌神功也有了些时日,只用来做烧饼实属浪费,今日总算有了出掌的机会!
她凌空一掌劈去。这一掌她用了十成功力,有过一掌打翻三个小混混的优良战绩,因此她自信十足,绝对能够让这俩无耻之徒吃点苦头!
没想到的是,雷雨纵身跃出铺子,反手也是一掌,竟然是与她一模一样的招式!
愣神间,舒尘被掌风刮得倒退了几步。
只见雷火嘿嘿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舒尘瞪圆了眼。
那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熟悉的字眼——
无敌阴阳乾坤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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