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说,他怎么还不回应我呢。”
两人倚在树下。叹气这位叫森胁权九郎,今年二十八岁,是黑田筑前守府上的近侍武士。听他发牢骚这人则是传五郎,专门为藩主提鞋随行。
二人的交集始于权九郎的套近乎。藩主府上有个他喜欢的人,可他的身份又不好频繁出没于藩主府中,只好请传五郎借着职务之便——送情书,来来回回已经好几次了。回音呢?却是一次也没有收到过。
权九郎双手环抱胸前,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他怕不是讨厌我啊,那种没由来地讨厌我……因为我实在想不起以前做过什么招人讨厌的事情。可要不是这样,怎么会这么久了连一封回信也没有?”
传五郎忙否认道:“不会的。他肯定不是这种人……”
“可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原因——传五郎有些说不出口:过去,为了将信送予那对象他想过各种各样的法子,要么趁靠近的机会悄悄塞进那人腰带,或者将情书夹在送至那人房间的东西里头。有几次,他甚至亲眼见那人发觉了,取出信件来,结果却没怎么读就搁在一边了,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话,要是说给当事人听未免也太可怜了。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权九郎喜欢上了这么个人物!
其人名为增田甚之介,乃增田家中次子,如今在将军府上奉公。既有文采,又武艺超群,出了名的少年才俊。不仅如此,面容尤其俊俏,恐怕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之相比的。对他抱有情愫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情书这玩意儿也就见得稀松平常,不稀罕了,有时反倒会为这时不时来一封的感到厌烦。甚之助的这种心理,传五郎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现在身边就站着唉声叹气的权九郎——他的可怜,传五郎看在眼里。他的心思又该怎么办呢?放他这么下去怕不是会成一块心病?
想了半天,最后传五郎给找到个法子:“那不然,下回你这么做……”
要点便是宍道湖特产的鲈鱼。权九郎将尽笔墨写就的情书塞进鲈鱼的嘴里,由传五郎当特产献上。那天早上,甚之介刚起来不久,正睡眼惺忪地用手理着头发。传五郎报有礼送到,进屋去,装作不小心“啪”地将鱼嘴里的情书抖了出来,正落到甚之介跟前。
如此煞费苦心地——甚之介却仍无动于衷,权当没看见似的继续理头发。传五郎也没辙了,便心说:干脆就趁这机会把事情挑明吧!拾起那封信来。问是否知道森胁权九郎,甚之介便回道是有印象——这就好办了,传五郎便将那人至今的思慕一五一十-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个清楚,“要是再得不到一点回应的话,权九郎的性命怕是会断送在这相思情里头喽!”——传五郎话里,处处是透着这种意思。罢了,把装着情书的书函半强迫地硬塞给甚之介。
这要是再不成,我可没辙啦!——想着,传五郎惴惴不安等着甚之介的反应。却见甚之介打开书函,看也没看便动笔写起了回信。
“此前种种事情,已从传五郎处听说……”
甚之介呢,对于权九郎也并非毫无印象。同在藩主底下做事,平日自然时不时有接触的机会。印象里,权九郎是个有点儿懦弱的男人,但是待人颇为温和。又想起传五郎方才所述种种,真当是情真意切,甚之介心想,与之结为契兄弟也未尝不可。
一番笔走龙蛇过后,甚之介将写好的回信装进打开的书函里重新封好,递给传五郎。“我亦心怀相思意,就劳烦你将这封回信送回给权九郎大人吧。”——真是个善良体贴的人啊!传五郎接过书函,点点头,便从屋里飞奔出,要去向权九郎传达这好消息了。外头正是亮堂堂的春日。这一年甚之介十四岁。
如此这般得来的缘分(算不上浪漫的,甚至有点滑稽了),真结成了,甚之介反倒相当珍惜,他在这事上认真得一板一眼的。两人都知道这事传开不好,私下见面总是小心翼翼的避人耳目。接着又过了两年,这事一直没有传开,只有月光知晓。
爱就好比是风,有时又像雨,自由的,也会有意外:官府上有个人叫半泽伊兵卫的小吏,也看上甚之介,托人给甚之介送了好几封恋文,无一不是石沉大海。听送信的人说,甚之介甚至一封也没有拆读,这可把伊兵卫气坏了。最后是封极愤慨的书信:
“你是觉得我身份卑微,就连回信也不给我吗?假如你已经和别人结成了契兄弟,那就知会我一声。要不然,下回见了,我非雪恨不可!”
收了信,甚之介便去同权九郎商量此事。原本觉得后者至少知道他的难处,会对伊兵卫数落一番,未曾想却糟了权九郎一通指责。
“不要因为对方是个下级武士就心存轻视,人活在世上可不是为了给人带去不快的,还是认真地给他个交代吧。”
权九郎话说完,甚之介只觉得一腔怒火冲上脑门:既然已经与人立誓了,哪怕主公的话我都会违抗,结果却——不如现在就抛弃这个窝囊的男人吧!又转念一想,眼下伊兵卫的问题也迫在眉睫,便又盘算道:不,还是先杀了伊兵卫,转头再给权九郎一刀……思考这些的时候,甚之介的面目惊人地平静。
要说的话——路上已经翻来覆去在舌尖嚼了不知道多少次,一到家,甚之介便挥笔写就书信几封。一是给伊兵卫的最后通牒:“既然如此,便于今宵在天神松原恭候,决一死战。”之后,托这些日为伊兵卫送信那人明天给传递过去。
诸行无常,命里有些事就是避不开的,撞上又何必踌躇呢。次日,三月二十六这天,待白天执行完公务后,先与双亲辞别,后为好友亲朋一一留下书信。最后,给权九郎的那封抒尽心中恨意,是这么写的:
“我等下就会去天神松原与伊兵卫决斗了。念及往日情谊,我想,要是您能舍命相伴,想必最后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吧。”
“我们结缘的这段日子,实在积攒了不少愤恨,我从来没与您说过。可事情到了这地步,再不说出来,恐怕会成为遗留至来世的障碍。与其演变成这种结果,倒不如趁现在就将事情一一挑明,我就写在这里了。”
“一。去您府上的路很远,三年里我走了三百二十七回。因为要避人耳目,总得乔装打扮,有时扮成杂役,有时装成老人,甚至还有僧人打扮的时候,没有一次不遭罪。去年十一月十二日生病卧床时,最艰难的时候,想着人命无常,若没见您一面就死了该多遗憾,于是恨着渐深的月色,拖着病体偷偷去了您那里。可您明明听出是我的脚步声,却心里有鬼地熄了灯,连话也不和我说一句。我倒想知道,那晚府上的客人究竟是谁?”
“二。今年春天,我在狩野探幽画的花鸟扇背面随手题了首和歌,您笑着说“就用这扇子挡挡夏日的暑气吧”,让我高兴了一瞬,可转眼又说:“就是字写得太差了(找人重写吧)”,随手赏给了下人。还有,不知道您记不记得饵差的十兵卫(用黏竿捕猎作为鹰食的小鸟的人),他找我要一只云雀。我知道您珍藏了一些,开口求了,结果您没给我,反而送给了北村庄八大人。庄八大人是主君府上最俊美的年轻武士。这事儿直到今天想来,我仍觉得嫉妒。”
“三。今年四月十一日,主君令所有近侍正待联系骑马,节原大人提醒我“背后沾了泥土”并帮我拍掉。当时您明明在场,却不仅不提醒我,还和小泽九郎交换眼神取笑我。要是您念及平日情分,又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来呢?”
“四。五月十八日,您因我在小笠原半弥大人宅邸聊到深夜而生气。在那之前我就说过,当天是要和小垣孙三郎大人、松原友弥大人一起练习能剧唱词,并无其他客人。半弥还小,孙三郎大人与我同龄,友弥大人也是您熟知的人,每夜聚会并无不妥。可您至今仍怀疑我,时不时冷言讥讽,实在令人窝火,到此刻也无法释怀。”
“五。自结为兄弟以来,明明可以在破晓分别时送我到宅邸附近,可您总在村濑大人家门口就折返,仅有两次送到采女大人门前的桥边。倘若是您真正倾心的人,怕是连虎狼出没的荒野都愿相送吧。”
“种种怨恨写下来,终究还是爱更多,想必是前世孽缘,除了流泪别无他法。念在往日情分,等事情结束至少为我祭奠一次。若当这是一场梦,将人世虚幻与自身相比倒也荒谬……”
写到最后,他又添上一首和歌:
“繁花正盛时不期无情疾风至朝颜之花啊 尚未等到黄昏时露水已悄然坠落”
最后是:
“还有很多想说的话,算了。永别吧。宽文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此信由传五郎速速送至森协权九郎处。
无论结果如何,这恐怕都是自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甚之介精心准备了一身装束:贴身一件白色夹层衬衣,浅黄染紫的和服作为外罩(衣摆处是未染的留白),衣上绣着五色丝线织就的樱花纹样,那银杏样式的家纹看上去也格外精致。系深灰厚料腰带,刀则是二尺三寸肥前造的腰刀,而没有用平时使用的匕首。
准备妥当后,甚之介便从城下町去了一里开外的天神松原。他找到一棵高大的楠木树,背倚着坐在树下,只等待对手的到来。
渐渐地,太阳没到地平线下头去了,周遭一切都开始变得难以辨认。这时,远处渐渐跑过来一个人影。
“甚之介,是你吗?”
来人是喘着粗气的森协权九郎。
甚之介的脸上染上一丝狰狞的愤怒,他甩开权九郎粘过来的手,呵斥道:“你这窝囊废!离我远点!”
权九郎闻言泪流满面:"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待一同渡过三途川时,再与你细说吧。"
回复说:"我不需要无谓的帮手!"
正当两人争执之际,伊兵卫已率领家中十六名大汉杀到。双方目光交织——无需多言!便开始一通混战,在刀剑相撞的声音里迸出血花。几分钟的时间过后,甚之介斩杀两人,权九郎毙掉四个,剩余七人则作鸟兽散。二人自然也受了伤:甚之介的右肩处留下一道两寸来长的刀口,权九郎则是眉额处被划破。身上的衣服也破开了,淋了大量鲜血。
附近有一处名为永运寺的寺庙,力战过后,二人前往那处。听到敲门声,住持也不知大晚上的来客是谁,开门一看,却见两个血人站在外头。甚之介刀身有七十三处斩痕,刀鞘十八道创口,左袖齐根而断。住持正为这惨状惊讶之际,二人简短地交代了事情经过,并恳求道:“待我俩切腹之后,还有劳您清理残局。”
住持立刻劝阻道:"二位既有壮烈之意,倒不如将事情来龙去脉禀明众官吏,届时再当众切腹为好。"随即通报官府。
当夜,目付众下令:"暂缓切腹。"将二人交予亲属照料伤势。此事的具体定夺还得看藩主的意见,藩主认为甚之介虽"违逆法度,罪无可恕",但念及其父乃忠义之士,且甚之介平素勤勉奉公,此次表现堪称年少有为,终与权九郎同获赦免。此乃天恩浩荡。而既然为甚之介开了先例,权九郎这边也不细究,一并宽免。两人恢复武士身份,并于十五日开始重新执行公务。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
永运寺。甚之介在坛中燃起一束香,双手合十,为死去的伊兵卫等人祈祷。没过多久,只听外头传来权九郎的声音:“到执勤的时候了!”
两个结痂的人。暖洋洋的春日中,这一度冻结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
第二篇。查找资料的时候发现,这似乎在当时是挺出名的故事,除了收录于西鹤的《男色大鉴》之外,《备前喧哗物语》、《益田甚之介众道沙汰之卷全》等书也有提及(当然,这几本书——我只勉强看了其中一点点就放弃了)。我看有人形容甚之介就像是那个时代的偶像,这说法倒挺有趣。
不过,手上的翻译版里这篇还挺微妙的,有些地方指代人物都有问题,与原文有出入,难怪第一次看的时候云里雾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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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便使鲈鱼传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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