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风卷过田埂,刮起枯黄粗大树叶。枯叶飘飘零零,落在一处小院子里静躺着不动。
沈家堂屋里,一男三女。几人对坐不语,都是心生焦灼。
媒婆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她瞧着沈允儿,一双精明眼珠滴溜溜转着,在掂量牲口般看了半晌后,终于点点头:
“沈家兄弟,你这侄女可真是一个水灵人儿,任谁看了都满意的。”
沈允儿本埋头做女红。听着这话,顿时如芒刺背,不再能坐得住。她忍无可忍,放下手中缝补的旧衣,看向自己叔父:“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沈家叔父满面堆笑,笑容看上去油腻虚伪又恶心,“允儿啊,你看你也大了,叔父这是……想给你许个好人家。”
“好人家?”
沈允儿听着,就知道不对。
她这叔父,一定又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她眉尖一挑,脸上神色冷下去,不由得扫视一周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从里到外,哪样不是她早早故去的父母留下的?她容许着叔父婶母住在这里,现在他们倒还急着要赶她走?
恬不知耻。
她站起身,毫不犹豫往外走,只淡淡扔下一句话去,“我的亲事,就不劳烦叔父费心了。我自有打算。”
她说着便往外走,还没走几步,一道粗壮的腰肢从门后闪出来,拦在她身前。是她婶母王氏。
王氏一把抓住她手腕,脸上一点儿好气也无。
“站住!往哪儿去?哎哟,可不得了!你这丫头翅膀硬了,我们算是白养你这么多年!吃我的喝我的,如今到了你报答的时候,还敢甩脸子?!”
沈允儿心里厌恶至极。
报答?她该报答谁?当年她父亲母亲刚赴黄泉,这对夫妻就马不停蹄,借着照料她的名义住进这宅院。
若非如此,凭着他们好吃懒做本性,怕是只能挨家挨户讨饭!
她心中冷笑,盯着王氏,问了句:“报答?那你说,你们要把我嫁给什么人?”
沈叔父听了,眼神有些闪躲,不愿开口。
王氏却没那么多顾忌,手叉着腰,狠狠道:“还能有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仙女儿?眼看着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明白告诉你吧,村口李屠户指名要娶你,赶明儿你就要嫁过去!”
李屠户。
沈允儿满心寒意。
那李屠户年过四十,死了三任老婆,好酒又好赌,村里谁家姑娘不是绕着他走。叔父婶子这哪是嫁侄女,分明是卖侄女!
她深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声音轻缓下来:“……那李屠户,年纪怕是能和叔父称兄道弟了吧。你们收了他多少钱物,要这样毁我终身?”
王氏被戳中算计,脸色一阵青白。但在她心中,沈允儿就是个赔钱货,多供她吃穿一日都是亏。
于是便恼羞成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一番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这事由不得你!媒婆子,你这就回去告诉李屠户,三日后花轿上门,把她接走!”
“……”
沈允儿凝视她,觉得挺荒唐。她听见自己轻声问:“我记得,我早就和你们说过,我在这里守着,是要等陈朗柏回来的。”
王氏嗤笑一声,说起风凉话来:“陈朗柏?我劝你啊,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陈朗柏那个短命鬼,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六年前去从军,到现在还没个音讯,你还等他?等着他回来带你过好日子?做梦去吧。”
沈允儿摇摇头,反驳道:“他没死。”
“死没死,都由不得你再等!”王氏厉声喝:“这门婚事,你不结也要结!”
沈允儿看着王氏,又看看一旁默认的沈叔父,只觉得有些反胃。
恶心。
她胸口阵阵喘不过气,一把推开王氏,头也不回从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里离去。
*
河边着实很冷。
特别是夜逐渐深了,风一刮,萧瑟贴着骨子钻。
沈允儿独自坐在河边石头上,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她尽力将自己蜷缩起来,思绪渐渐飘回六年前……
六年前,这条河边,她亲手将积攒的银钱交给陈朗柏,笑着对他说了那番话。
她说,阿朗,去吧。去参军杀敌,博个前程。
“不要和我一起困在这里,去给我们拼一个前途。”这是她对陈朗柏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朗柏拉着她的手许久,什么也没说。她目送着陈朗柏沿着山路远去,她坚信他一定会来。
他会救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丑陋恶心的人。
可六年过去了,真是好久好久的时光……她寄人篱下,度日艰难,可他却杳无音讯。
沈允儿凡事都不愿往坏处想,可那念头只要一滋生,她浑身都冰凉。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河水黑沉沉的,看不见希望,仿佛能吞噬一切。沈允儿怔怔望着水面,一个可怕的念想从心底冒出来。
与其随便嫁人,受一世磋磨,还不如……还不如……
就在她心神恍惚,脚步虚浮着想往冰冷河水里踏的时候,身后一声呼唤让她回神。
“允儿!允儿!你这丫头跑这儿做什么!可吓死我了。”
是邻居家婶子,提着盏灯笼找她来了。灯笼光晕照亮沈允儿苍白的脸,婶子显然也吓了一跳,急忙握住沈允儿的手:
“……听话,跟婶子回去。你叔父婶母改主意了!他们不会逼你了,那张屠户做白日梦去吧!”
沈允儿怔怔地,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缓缓问:“……什么?”
“你叔婶说,那门亲事不作数了!快走吧,河边风这么大,冻坏身子怎么好?”
婶子看着她,倒是真心实意为沈允儿高兴。
也不知怎的,或许河边风大将沈允儿脑子吹得麻木,她竟然真的信了这番话,觉得叔父叔母尚存点滴良心,人性未泯。
她跟着婶子回到院中,院里亮着灯,婶子做了一桌饭菜在院中等着。菜肴虽不是大鱼大肉,在这乡下清贫人家也算难得,至少能见荤腥。
王氏听见动静,从堂屋中迎出来,脸上堆砌着笑意,三两步走下台阶,一把拉住沈允儿的手,又朝邻家婶子谢了又谢:“多谢嫂子了。这么晚的天,还劳烦你跑一趟。这孩子就是犟脾气!你快回吧,我来好好劝她。”
邻家婶子见状,也就放下心来,嘱咐几句便走了。
沈叔父在一旁默默喝酒吃菜,王氏半拉半拽将沈允儿拉到桌边,按在凳子上,自己也坐下。
随后,沈允儿听见她竟破天荒般叹了口气。
“允儿啊,你别怪婶母。都是婶母一时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婶母也是怕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日后不好做打算……”
说着说着,王氏眼眶有些泛红。这番话算得上情真意切,倒让沈允儿有些怔然。
自父母走后,叔叔婶婶搬进来,她就再也没有听过这般温言软语。六年来饱受数不清的冷眼算计,她已心如死灰。可此时桌上那一点昏黄油灯晕出光来,照映着王氏那张看似悔悟的脸,沈允儿……着实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
一旁的沈叔父也开口,声音低沉:“先吃饭吧,菜都凉了。”
他反常地给沈允儿递过一双筷子,面上神色有些捉摸不透。沈允儿默默接过筷子,低头扒了一口饭,食之无味。
饭桌上,王氏不断给沈允儿夹菜,嘴里念叨着沈允儿太瘦了,得多吃点。沈允儿腹中实在饥饿,便也一口一口地吃着。
除了王氏一直絮絮叨叨,沈叔父和沈允儿都没说什么话。可吃到一半,沈叔父忽然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允儿,你老实跟叔父说。你是不是……非等着陈家小子不可了?”
沈允儿闻言,夹菜的手一顿。她抬起眼,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点了点头道:“是,我一定等着他回来。”
说罢,她垂眼,继续小口小口吃着菜。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沈叔父与王氏对视一眼,眼神复杂。
沈叔父脸上竟挤出些许古怪笑意:“好,那咱们就等着他衣锦还乡!那小子从小就机灵,定能混出个模样来!”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下摸出一坛酒,倒了三杯,推了一杯到沈允儿面前:“来,允儿。把这杯酒喝了,就当是叔父婶母给你赔罪,以后绝不再说晦气话!”
王氏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允儿,你是个好孩子,日后我们老两口可就指望你了!”
沈允儿不喜欢喝酒,可抬眼看着他们二人殷切期盼的目光,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
……他们都这样说了,兴许喝了这杯酒,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她端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
也不知过了多久。剧烈头疼伴随着喉间干渴,使沈允儿于床榻上翻来覆去难受。
她缓缓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想起身,身子却异常不受摆布。她挣扎着站起来,口渴至极,踉跄着想出门找水。
可当她伸手去推门板的时候,门板却纹丝不动……她心头一沉,再用力推了推,门外竟传来铁锁晃荡脆响。
门竟从外边被锁死了!
沈允儿呆站了数瞬,登时清醒过来。她拼了命地拍打门板,口中呼喊:“叔父!婶母!”
“你们这是做什么!放我出去!”
门外寂寥无声。天地间,没有一人一物能够回应她的呼唤。
沈允儿心生绝望,恐惧随即扑面而来。她颤抖着喉咙,尖声道:“王氏!你开门!……你不是,你不是说亲事不作数了吗!你说话不算话!你开门啊!”
隔了会儿,沈允儿才依稀听见对面屋子的门开了。王氏的脚步走近,终于站在沈允儿门前,不耐烦道:
“行了!别喊了。省点儿力气,留着明日成亲吧。”
沈允儿难以置信。她不敢相信方才饭桌上温情脉脉的婶母,此刻竟这样快就换了面孔。于是她贴着门板,手指紧紧抠着门板问:“为什么?”
门外,王氏裹着件布满补丁的衣裳,嗤笑一声,得意道:
“为什么?就凭李屠户给的聘礼,够我们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你就在里头安心等着,明儿一早,李屠户的花轿就来了。嫁过去好好伺候你男人,别做什么白日梦了!”
白日梦……
沈允儿忆起吃饭时,他们提起陈朗柏的模样。……原来在他们心中,自己所言不过是痴人说梦。
“你们两个畜生!”她几乎声嘶力竭。
王氏没有再回应她,她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来的,只有漫无边际的窒息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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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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