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之间,雨势从倾泄的咆哮逐渐变成婉转的低吟,江瀛望着窗外,开口问出了萦绕在心底的疑惑:“梁副将,您可知方淮青师从何人?”
梁副将目光带了几分探究道:“你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我曾与他有过短暂交手,”江瀛回想着那日在戏院后台的情景,语气笃定,“他身手利落,完全不像个纯粹的文弱书生。”
梁副将掀袍在软榻上坐定,笑道:“二公子自然是师从车将军了。”
“他也是师从车将军吗?”江瀛倒是颇为吃惊。
梁副将看着他惊讶的神情,缓缓道来:“二公子的父亲方瑾堂,也就是如今的户部尚书,与车将军乃同年的进士,一文一武,交情极深。方尚书担心二公子顽劣成性,将来误入歧途,便将他送到车将军麾下,请将军代为管教。”
江瀛又想起那本《应禧名士录》中的记载,愈发不解:“可我听闻,方淮青也是进士出身,以他的才学……甘心只任一个六品校理吗?”
“此事在当年也曾引起不小的波澜。”梁副将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感慨,“二公子对仕途一向淡漠,反倒对梨园之事颇有兴致。方尚书家教森严,自然无法容忍他沉迷于此。”
“父子二人因此事多有争执,二公子甚至一度离家。最终,还是车将军和方夫人从中斡旋,二公子又谋了这六品校理的差事,此事才勉强平息。”
江瀛在得知方家世代清贵后,便对方淮青能够如此肆无忌惮的从事梨园之事感到震惊,眼下终于明了。
一个师从将军的文官,一个沉迷戏文的进士,一个对仕途毫无兴趣的六品校理……这些标签看似矛盾,却共同构成了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送走梁副将后,江瀛独自在房中静坐。
方淮青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父亲、还有自己,竟然都顶着同一个名头——车将军的弟子。
这个名头,既是荣耀,也是一种联结。
自己正逐渐结识与父亲有关的故人,父亲死亡的谜团也如同一张大网,在应禧深处若隐若现。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能够了解一切的身份。
走廊灯盏的光透过窗户,在榻上投下一片明暗。
江瀛的思绪,最终落在了两日后的武院。
父亲的故事从武院开始,若想解开父亲死亡的谜团,或许那里也是最好的起点。
若能取得一个好名次,他便能从“故人之子”,变成一个值得被正视的“后起之秀”。
届时,无论是想再见方淮青,还是接触其他与父亲相关的人,都会有更合理的身份,也会更顺理成章。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两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仿佛能将胸中积郁的沉浊一扫而空。
江瀛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与梁副将并肩走在通往武院的街道上。
武院门前,是一片宽阔得能容纳千军演武的白石广场。
广场尽头,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两旁石柱上各刻着五个大字“训将帅之才,固边疆之防”。
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匾,上书“武院”二字,笔力雄浑,自有一股镇压山河的威严。
正大门一侧设着几张长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桌后坐着一个面容冷峻的教习,他正低头整理着一本厚重的名册。
两人走到桌前,梁副将抱拳道:“这位是来参加武院招生的江公子,已经报名。”
那教习头也未抬,敲了敲名册的一角,声音沙哑而简短:“找到自己的名字,签到。”
江瀛提起笔,只见名册上已签满了名字,个个龙飞凤舞。
他提笔,在最后一个空格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教习接过册子,目光在上面一扫,当看到“江瀛”二字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江瀛,带着审视的意味。
“江瀛……”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随即问道,“兵部江烨,是你何人?”
江瀛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心中波澜顿起,脸上却依旧风平浪静。
他挺直脊梁,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吐出两个字:
“家父。”
听到这两个字,那刀疤教习眼中的冷意瞬间褪去几分,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敬意。
他沉默了片刻,站起身道:“原来是江公子,我是此次新生的引导教头,曾和烨将军有过同窗之谊,”又上下打量了江瀛片刻,“真是虎父无犬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江瀛抱拳道:“谢教头,日后在武院还请您多多指教。”
教头欣慰地点了点头,让身侧的士兵引着他们进去了。
等待的地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江瀛的视线在场中逡巡了一圈,目测人数有二三百人之多。
这些人有些像是高门大院出身,有些像是从军队而来,更有甚者一身走江湖的装扮。
不一会,教头便手负在身后,大步流星穿过人群来到最前方,做了简单问候便单刀直入:“本次考核共二百八十人参加,根据分数从前往后选取五十人,祝各位好运。”
外场武试,强者如云,江瀛因体能稍逊而失分。
但进入内场文试,高下立判,他自幼熟读兵法,于战术战法、排兵布阵上颇有心得,不仅弥补了失分,更是脱颖而出,名列前茅。
考试结果当场即可知晓。
好半晌,才听到教头高声喊道:“江瀛,第六名。”
一颗心终于可以妥善安置进肚中了,江瀛和梁副将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喜悦。
当考核结果公布完毕,几家欢喜几家愁。
梁副将回兵部处理公务了,江瀛便和选拔出来的人一起随着教头进入武院授课的地方。
一路上教头零零散散的讲着武院的细则:“授课采用分阶教学,共分为‘初级生’‘中级生’‘高级生’三阶段,你们如今便是初级生。”
有神情激动者问道:“是否必须按顺序考核呢,若成绩优异者可否提前毕业。”
教头淡淡答道:“当然可以,若成绩特别优异者,可选择跳级考核,提前从武院毕业,只是武院考核科目繁杂,此绝非易事。”
又有胆怯者问道:“若......若是未通过一阶段的考核,可一直复读吗?”
教头抬眼冷笑道:“武院可不是心慈手软的地方,每一阶段至多可复读一次,第二次若是未通过则会被退学,永不录用。”
初级生上课的地方位于武院南角,穿过成片的垂柳,一座恢宏的红顶建筑出现在江瀛面前。
红瓦排布得如同严整的军阵,檐角平直锐利,不似寻常民居的温婉上翘,反倒透着几分凛然的肃杀。
队伍之中的声音再次开始起伏,只是明显小声了许多。
“这是哪儿?”
“你连这都不知道,武院的标志之一,赤文阁。”
“是做什么用的?”
“专门用来存放军史纪事、历代战争史料及经过、军备卷宗的地方。”
江瀛望着那红色的砖瓦,出神的想到:四年前安詹之役的记载,岂不是就能在这里找到了?
今日并不授课,所以大部分人放下自己的行装后便在武院内游赏。
江瀛心念着方才的赤文阁,只想去里面一探究竟,于是一等到自由活动,他便立即前往。
赤文阁内部呈环形,上下五层,每一层的每个区域都有对应的藏书以及文献资料。
时辰已近黄昏,只有零星几人穿行其间。
江瀛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终于,他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本记载着“安詹之役”的旧档,书册的封皮已有些轻微发黄,带着陈旧的霉味。
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书册。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段关于詹对位置的记载 :
“詹对,地处潼州最西部,有安詹族世代居住于此,多为土民,盛行抢夺,惯用夹坝。”
父亲上任潼州时,他曾在军营住过一段时间,出入时也碰上过所谓的“夹坝”。
这其实是一群盘踞山林的劫匪,景兴初年,詹对地区经济还尚且落后,借着地处交通要塞,常常公然抢劫朝虞驻防台站官兵的钱粮军马,致使朝虞通北大道受到严重的干扰,常常因为被截断导致音讯全无。
这些是江瀛早已熟知的。
只是随着潼州地界的局势越加紧张,父亲便将他寄养到远离战事的一户农户家中,所以他迫切需要知道后来为何事态会演变至此。
视线继续往下追溯,当看到“江烨”的名字出现时,他的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强压下心头的钝痛。
“借助与北方诸国秘密的贸易往来,詹对在十年间迅速壮大,佣兵数万。”
“景兴二十四年三月,潼州宣抚副使江烨,于驻防台回营途中,再遇“夹坝”,两军发生激烈冲突,重伤不治而死。”
竟然只有短短一句,江瀛无力地靠在后排书架上,父亲的死他是三日后才知晓。
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书册的记载还剩下几句,便是父亲死后发生的事情。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朝虞决定派兵围剿。潼州面积辽阔,山高地险,经过五个月的激战,朝军陷入此“弹丸之地”不能自拔,伤亡惨重,消耗白银共计三百万两。”
“景兴二十四年十一月,主将符岳夜袭詹对军营,叛军将领海穗葬身火海,战役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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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安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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