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文阁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江瀛轻轻合上书册,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片刻,身子才有些发软地缓缓靠坐在身后的书架上。
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空旷的阁楼里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棋盘。
忽然,右侧最深处那片昏暗的书架间,一个黑色身影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江瀛眼前。
“咚”的一声闷响,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江瀛的心脏像是被那声闷响攥住,猛地一缩。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再无半点声息。
那人似乎是一直坐在几排的书架后面,所以自己未曾发觉。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但他身体比思绪更快,几乎是本能地,他紧走几步,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探向对方的鼻息。
指尖刚一靠近,一股混杂着汗气的浓烈酒气便如浊浪般扑面而来。
江瀛的动作一僵,立刻收了回来。
指尖上,还残留着对方微弱而温热的呼吸。
是个酒鬼。
他松了口气,而后又有些无奈。
想把人拖到亮堂些的地方,可伸手拽了拽,那人却如山岳般纹丝不动,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差点跟着一起摔倒。
就在他脑中飞速思索对策时,动作间不小心踢到了什么。
“哐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中炸开。
低头一看,是个空酒瓶,不远处还东倒西歪地散落着好几个。
江瀛起了几分好奇,哪来的酒鬼,竟然会选在赤文阁里买醉。
他借着余晖探路,绕到了那人身侧。
暖光终于落在了对方的脸上——那是一张轮廓极为硬朗的脸,棱角分明,眉眼深邃,睫毛生的异常浓密,为这张刚毅的脸平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柔和与孩子气。
这张脸……眼熟得很。
江瀛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地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人不过一拳之隔。
江瀛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对方的眼睛先是蒙着一层醉意的迷茫,像起了雾的湖面,当看清近在咫尺的江瀛时,那雾气瞬间散去,瞳孔猛地收缩,嘴巴也跟着张开。
下一秒,一声石破天惊的吼叫在江瀛耳边迸发:
“非礼啊!”
江瀛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弹开,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羞恼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人依旧坐在地上,呼吸急促,抱着书架的一角,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江瀛终于认出这人是谁了——陈稞。
与他同班上课的留级生,比赛结束放书时还热情地与他闲聊了几句。
武院授课并非将新生单独分授,而是穿插在已有的班级之中。
陈稞今年不过二十,比他早一年入学,家族世代从军,还曾出过不少名将。
只不过他是个散漫的性子,如今因未通过初级的考试所以正在复读,碰巧和江瀛分到一个班级,两人的位置一前一后。
陈稞在一阵天旋地转后也认出了江瀛,他扶着书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江瀛,你没事凑我那么近干什么?”
江瀛觉得此情此景荒谬至极:“是你突然倒在地上,我还以为你死了。”
陈稞:“……你才死了呢!”
江瀛见他形貌潦草、衣衫不整,与下午所见大有不同,奇道:“你好端端的,躲在这里喝酒?”
陈稞提着虚浮的步子捡起一个酒瓶,一脸陶醉:“在藏书的地方喝酒打盹,才是真正的其乐无穷,这可比躺在床上睡觉香多了。”
江瀛把地上散乱的酒瓶一一捡起,尽数塞到他怀里:“记得带走,在这里绊倒了人不好。”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哎,你就这样丢下我走了?”陈稞在背后喊道。
江瀛不可思议地回头:“你不是一副生怕我对你图谋不轨的样子吗,怎么,还想我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陈稞已经紧走几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有气无力地哀嚎:“江公子行行好,带我回课堂,再过半个时辰,赤文阁就要锁门了。”
江瀛差点被这山一般沉重的“责任”压得一个踉跄。
他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两人到底还算同窗,只能一边听着陈稞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一边半拖半扶地将他带回了课堂。
两人还未进课堂,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就焦急地迎了上来,接过陈稞,忙不迭地道:“我的好公子,您又躲哪儿去喝酒了,叫小的好找!今天老爷就武院考试的事儿还要问您话呢!”
陈稞大着舌头嚷嚷:“问……就问,我还怕他不成!他敢说我,这破地方我不来了……”
小厮尴尬地看了一眼江瀛:“我们公子惯会开玩笑,您别当真。时辰不早了,我先送我们公子回去了。”
说完忙要背起陈稞,陈稞却一把甩开他,身子晃得像风中的弱柳,又过来死死搂住江瀛的脖子,宣布道:“不喝不相识!从明天起,我们好哥俩就要天天见面了!”
江瀛本不想作答,但陈稞歪着头,一副不得到回答就不罢休的执拗模样。
最终,江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陈稞这才心满意足地笑着,由小厮拖走了。
其实陈稞说的不错,接下去二十天,江灜的确都和他待在一起。
通过武院初试后,紧接着,是为期二十天的全天候基础课业。
这段时间,不分晨昏,学员必须系统学习止血包扎、地理风向、兵法谋略等战场必修课。
待集训结束,学员便可获得自行安排课业的自由,只需在学年终结之时,修满所有课程,并通过最终的考核,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翌日,武院的晨课钟声刚过,江瀛便已端坐于课堂。
日光透过窗棂,在古朴的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
直至满堂皆静,先生已翻开书卷,门口才传来一阵骚动。
陈稞像是阵风般卷了进来,怀里抱着几本卷得乱七八糟的书,脚步虚浮,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
他刚想往自己的位置上挪,便撞上了讲台上先生那如针尖般锐利的目光。
他身子一僵,随即又嬉皮笑脸地立正站好,朗声道:“先生!学生陈稞报到!”
先生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去年考核未过,看来是教训不够。再这般散漫,今年的退学名单上,我第一个写你的名字。”
陈稞眼珠一转,脸上立刻堆起诚恳无比的表情:“先生教诲的是!学生已痛定思痛,从今往后,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先生闭了闭眼,一副懒得与他多言的模样,只挥了挥手:“入座!再敢出声,就给我出去站着!”
陈稞这才如蒙大赦,一溜烟坐到了江瀛身后,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嚎叫。
江瀛未回头,修长的手指却在桌面上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
“一……二……”
“三”还未落地,后背便被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陈稞的声音压得极低,嘟囔道:“江瀛,表情这么冷淡,该不会是把我忘记了吧?”
江瀛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清淡:“没齿难忘。”
陈稞将身子躬得更低,几乎整个人都缩在了江瀛身后里,小声嘀咕:“不管怎么说,昨天谢了。这二十天,我们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得同甘共苦啊。”
江瀛抬眸,瞥了一眼讲台上那双不时扫向这边的眼睛,便不再作声。
陈稞撇了撇嘴:“好学生,真无趣。”
先生的声音在课堂上回响,讲的是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江瀛正听得入神,试图在脑海中勾勒沙场点兵的场景,身后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他猛地回头,只见陈稞连人带椅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睡得正酣。
满堂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先生的脸彻底黑了,怒喝道:“陈稞!给我出去罚站!”
陈稞这才如大梦初醒,咂了咂嘴,慢悠悠地爬起来,动作熟稔地将桌椅扶正。
经过江瀛身边时,他还促狭地眨了眨右眼,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
午课结束,江瀛走出课堂,四下环顾。
不远处,一棵垂柳下的青翠草地上,一个空酒瓶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
“叫你别把酒瓶放在地上,会绊倒人。”
树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轻笑:“你还真是细致入微。”
江瀛绕到树后,见陈稞正懒洋洋地靠坐在树干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还叼着一根草茎。见他来了,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竟有几分少年气的爽朗。
江瀛在他身旁坐下,目光落在被风吹皱的湖面上:“昨晚回去,你父亲没说什么?”
陈稞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还能说什么,那个老古板,无非是警告我今年再敢挂科,就打断我的腿。”
江瀛看着柳条轻拂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轻声道:“你可以做好的。”
“我?”陈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挑眉,“我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命。家族里比我出色的兄长不知凡几,何必非得吊死在从军这棵树上?每个人都做一样的事,那多没趣味。”
江瀛沉默片刻,道:“你也可以谋个别的差事。”
陈稞侧过头盯着他:“怎么,江公子如此关心我的前程?”
江瀛懒得理会他的贫嘴,起身便要走。
“哎,错了错了!”陈稞连忙从地上一跃而起,拦住他,“我开玩笑的!别光说我,那你呢?这么拼命,是为了进军队?”
江瀛望向遥远的天际,那里的云层被阳光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是。”
陈稞看着他凝神的侧脸,忽然收起了嬉笑之色,难得正经起来:“我这人,从没对什么东西起过非要不可的念头。但不妨碍我,钦佩那些敢想敢干的人。”
江瀛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除了赤文阁,应禧还有哪里会存放战争纪要、地方史志这类东西?”
话题转得太快,陈稞先是一愣,随即答道:“那就只有敷文书院的藏书阁会存一部分了。你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敷文书院?!
方淮青就职的地方!
江瀛抿了抿唇,声音恢复平静:“我想多找些关于‘安詹之役’的资料,那场战役,与我父亲有关。”
见陈稞双眼再次瞪得溜圆,江瀛有些无奈,索性将自己的身世简单讲述了一遍。
陈稞听完,一拍大腿:“我说你怎么会住在车将军府!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
江瀛已经对他的大惊小怪熟视无睹,只道:“敷文书院若有,集训结束我便去。”
陈稞却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你进不去。敷文书院的藏书阁,非得有人引荐 ,你一个人去,铁定吃闭门羹。”
江瀛看着他:“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带我进去?”
陈稞将头抬得老高,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一副骄傲模样:“那是当然!包在我身上!”
江瀛正准备再问得细致些,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却从他们身后传来,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两人之间轻松的氛围:
“哟,这不是我们武院的钉子户吗?怎么,陈稞,这是你的新相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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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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