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秋香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上官钰却比她镇定得多,垂眸时眼睫轻轻颤了颤,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母家遭此变故,妾身一时钻了牛角尖,竟想不开投了湖。幸好秋香来得及时,才把我捞了上来。”
“许是受了风寒,嗓子便成了这样。”
他说话时目光坦坦荡荡,既没闪躲也没急切辩解,倒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般寻常,那份淡然反而让人不由得信了几分。
安贵妃脸上的疑虑果然淡了些,眉梢微松,刚要开口说句“好好休养”,却被颜映柳抢了先。
轮椅上的男人像是突然被惊到,猛地转过头,伸手就攥住了上官钰的手腕。
那力道不小,指节都有些泛白,几乎是不容挣脱的架势。
他眼底的笑意早散了,瞳仁里盛着几分真切的急色。
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责备,又藏着浓浓的后怕:“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既回来了,便定会为你查清楚侯府的事,替你和上官家讨回公道。”
他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哑,“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又何必用死来证明什么?”
上官钰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他没料到颜映柳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那语气里的“深情”太真,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太实。
仿佛他们不是只见过两面的名义夫妻,而是真的相伴了许多年,彼此是对方的软肋。
太会演了。
上官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任由他握着。
安贵妃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上终于漾开笑意,先前的锐利和沉郁都散了些:“你与婉儿能如此和睦,本宫便放心了。”
“对了,你的腿伤……太医我早已请来了,就在殿外候着,是我平日里信得过的人,叫他进来给你瞧瞧吧?”
上官钰暗自思忖:这伤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当日在边关定然就请军医看过了。
若真有转机,又怎会对外宣称落下残疾?
恐怕已是无力回春。
让他当众掀开裤腿,直面这伤疤,未必能受得了。
他正想着颜映柳多半会拒绝,没料轮椅上的人竟轻轻点了头,还抬手,慢悠悠撩起了裤管。
那原本该是矫健有力的腿,此刻却又黑又肿。
皮肤下的筋脉像一条条扭曲的青蛇,突兀地凸起来,隐约能看见暗色的毒素在筋脉间缓缓流转。
这毒竟已渗进血脉里了。
若再拖下去,不出三个月,毒素定会蔓延到心脉。
安贵妃看清那双腿的模样,脸色“唰”地褪尽了血色,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她指着殿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把太医传进来!立刻给我儿诊治!”
被请进来的太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药箱,脚步稳当。
他也不啰嗦,上前蹲下身,先凝神看了片刻那肿胀的腿,又用指腹在凸起的筋脉上轻轻按了按。
最后取了柄小巧的银刀,在最鼓胀的地方轻轻划开一道小口。
一股黑血当即涌了出来。
不是寻常伤口的暗红,是带着死气的墨黑。
像被水泡透的朽木汁,顺着腿蜿蜒而下,滴进旁边备好的白瓷碗里,在碗底积成一小团,看着竟有些疹人。
“回娘娘,”太医对着安贵妃躬身,声音带着几分审慎。
“这种毒的症状,臣也是头一回见,一时难以断定根源。还请娘娘宽限几日,容臣回去翻阅医案,细细研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实在无计可施,娘娘或许可以派人去请神医谷谷主。谷主精通世间毒物,说不定能有解法。”
“神医谷”三个字入耳,上官钰指尖悄然一紧。
师父还在闭关,离出关尚有半年,就算派人去请,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可他此刻身份敏感,半句提醒都不能说,只能垂着眼,任由安贵妃立刻吩咐宫人备马,往神医谷去。
安贵妃急得眼圈通红,颜映柳反倒像没事人一般。
他抬手理了理被抓乱的袖口,语气竟还带着几分闲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母妃别慌。是生是死,本就有天命。真到了那一步,儿臣受着便是。”
安贵妃终究是被他劝住了,挥手让太医退下,又细细叮嘱:“好,母妃不催你。但你得自己当心。”
“明日皇上的皇家狩猎,说是为你庆功,谁知道内里藏着什么。你腿不好,千万不能再出事。”
“儿臣省得。”
二人在永康宫用了晚膳。
等暮色漫到窗台上时,才动身回府。
到将军府门口,颜映柳要回院沐浴,便在廊下停了轮椅。
他抬眼时,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亲昵:“夫人先回吧,早些歇着。”
“我待会儿让人挑些新衣裳新首饰送去,明日一早,来接你去狩猎场。”
上官钰当面应了,可一踏进自己的院子,指尖就扣住了脸颊边缘的人皮面具。
那层薄如蝉翼的东西被他猛地撕下,连带没卸净的胭脂一同蹭落,露出原本那张清俊的脸。
眉峰比女子更挺些,眼尾却带着点天然的柔和,此刻因急切微微泛红。
“秋香,”他声音已恢复了本音,带着点低哑,“我出去一趟。无论谁来,都只说我歇下了,不许任何人进院子。”
“奴婢晓得,公子千万当心!”
他转身换上一身玄色练功服,衣襟束得紧实。
足尖在廊柱上轻轻一点,人已悄无声息地掠上屋顶,一路借着檐角阴影往主院去。
到了颜映柳沐浴的院子上方,他才停住脚步,小心翼翼掀开一片瓦。
屋内水汽氤氲。
颜映柳独自坐在浴池里,水面漫到他腰际,脸色却不大好看,指节紧紧抵着池沿。
想来是热水烫得腿上的毒又发作了,连眉梢都蹙着。
旁边侍卫正往池里添热水,声音压得很低:“将军,您这腿实在等不起了。”
“要不……就算是硬闯,也派人去神医谷找找谷主?”
他怎么知道师父在闭关?!
上官钰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颜映柳开口了。
他声音浸在水汽里,有些发闷:“他闭关时从不留踪迹,找也是白找。”
“倒是他有个弟子,在他跟前跟亲儿子似的,如今该还在神医谷。”
等等——这是在说自己?
上官钰猛地攥紧了瓦片。就听那侍卫接话:“您是说……少夫人的兄长?”
“正是。”
颜映柳指尖在水面划了划,泛起一圈涟漪,“知道这事的没几个人。当年还是上官大人为表忠心,私下里告诉我的。”
“别声张,连母妃那边也不能提。”
他声音轻得像水汽凝成的雾,“倒是有只小老鼠,在房顶上听得入神,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些话漏出去。”
话音刚落,他并未抬头,只是侧耳似有若无地朝屋顶的方向偏了偏,唇边还噙着点浅淡的笑意,眼底那点琥珀色却像浸了冷水,亮得有些发沉。
“玳瑁,上去看看。”
话音刚落,上官钰就觉一股冷意从背后袭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闪躲,腰间匕首已握在手中,“叮”的一声脆响,两柄兵器在月光下撞出一点寒星。
玳瑁的身手不算顶尖,却胜在沉稳。
几个回合下来,刀风始终缠在他周身,没给半分喘息的余地。
将军府里未必只有这一个暗卫,拖延下去只会更麻烦。
他虚晃一招,借着对方收势的间隙转身就走,足尖在墙头上一点,人已掠出半丈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敢松口气。
玳瑁回到浴池边,单膝跪地,双手将那柄匕首呈上,声音带着愧色:“属下无能,让他跑了,请将军责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水汽里伸出来,接过匕首。
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片刻,那匕首竟被他转得像片落叶,在掌心飞旋。
“无妨。”他声音漫不经心,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不是太子的人。”
匕首转得更快了,最后“咔”地一声被他扣在掌心。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这么漂亮的暗卫,如此矫健的身手,太子怎会舍得放出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上官钰特意绕了段远路才回自己院子。
刚进门就瞥见桌案上那叠新衣裳,锦缎流光,绣着繁复的缠枝纹,是颜映柳派人送来的。
他眼尾几不可察地抽了抽,指尖攥得发紧,恨不得当场将这堆东西撕成碎片。
该死的病秧子,明知道他在偷听,竟还敢让人动手!
“公子!您可回来了!”
秋香一直在屋门口翘首以盼,见他身影出现,忙不迭迎上来,伸手就想掀他的衣袖查看。
“有没有受伤?方才我听见远处有动静,心一直悬着……”
“没事。”上官衍拨开她的手,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戾气,却刻意压得平缓,“去备些热水,我要沐浴。”
洗去一身疲惫后,上官钰早早歇下了。
天还没亮透,他已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易容——眉峰压得更柔,眼尾描得略弯,再戴上那层薄人皮,镜中又是“上官婉儿”的模样。
颜映柳派来的人到门口时,他已收拾妥当。
只是身上穿的并非那套锦缎新衣,而是件素色的湖蓝衣裙,裙摆只绣了圈简单的云纹。
颜映柳被玳瑁推着到门口,目光先落在上官钰身上,眼尾弯了弯:“夫人怎么没穿为夫送的那件?是不喜欢?”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笑起来,“不过这件也好,素净得很,衬得夫人眉眼更清润了。”
“多谢将军挂心。”
上官钰声音夹得柔婉,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只是妾身向来不喜花哨款式,倒是劳将军费心了。”
他对昨夜的事仍记在心上,对颜映柳自然没有好脸色,敷衍两句便转身往马车走去。
颜映柳也不恼,让玳瑁推他跟上,进了马车才开口,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委屈。
“为夫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夫人这般冷淡?方才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未免太装了。
上官钰闭着眼假寐,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颜映柳还想再问,却见他眼睫都没颤一下,只好暂时歇了话头。
直到马车快到宫门口,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车马声,受邀的世家子弟已陆续到了,上官衍率先掀帘下车。
颜映柳推着轮椅紧随其后,刚要开口再问,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硬的男声。
“三弟,上官氏乃是罪臣之女,狩猎这般重要的场合,你带她来,就不怕父皇见了再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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