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裴少膺的药里放了舒眠镇静的药材,江流春哭着哭着便沉沉睡去。
她梦见陆长离。阴森破庙里他如佛像一般端坐高处,而身后,贼首狞笑着抓住了她的衣领。她撕心裂肺地呼喊陆长离的名字,他却如佛像般露出一脸悲悯,纹丝不动。
“春儿,春儿!”熟悉的声音飘渺而来,像是裴少膺。
她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她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乍一起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裴少膺守在旁边,拿薄被披在她身上,又用帕子擦去她额间的汗水:“你梦魇了。”
江流春裹紧被子,支吾道:“嗯……我……梦见了那贼人……”
裴少膺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江流春掌心。江流春打开一看,竟是一包黄澄澄的糖。
裴少膺道:“吃一颗试试。”
江流春本无食欲,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塞了一颗入口。黄杏的味道酸得她不禁眯了眯眼,问道:“这是酸杏饴?”
裴少膺点头道:“高柳县盛产黄杏。农户们会把卖不掉又吃不完的黄杏加糖熬成杏酱,再做成杏饴,当作特产卖给过路的行旅客商。方才有个小女孩儿向我兜售。她说,这叫好梦饴,吃了酸饴,便可做甜梦。”
江流春被逗笑了:“她哄你呢,你堂堂裴大人倒也信。”
裴少膺眼中是满满的笑意:“万一有用,你便能睡安稳些。若是没用,能博美人一笑,可比点烽火划算得多。”
江流春取了一颗酸杏饴,眼疾手快地塞进裴少膺口中,对他眨眨眼:“这糖还能治贫嘴,你也试试。”
裴少膺一时愣住。她柔软的指尖无意中轻触他的唇。蜻蜓点水般的无心的亲密,更乱人心神。他这才发觉,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未如今日这般柔软过。
江流春意识到此举有些越礼,把裴少膺逗懵了,自己反而尴尬起来。可巧这时伙计上楼来,隔着门喊道:“客官,您和娘子可要吃点什么?”
裴少膺看向江流春。江流春肚子咕咕作响,哪顾得上计较“娘子”二字,脱口便道:“老汤炖猪肘,红烧狮子头,烤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饼,再用脂油渣炒盘脆脆的莲花白。”
话一出口,她又心虚,可怜巴巴地看向裴少膺:“我……能吃吗?病人合该吃好点……”
裴少膺笑得意味深长:“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养病,还算有自知之明。不如这样,你先安分忍上三五日,待你好了,我带你去吃本地特色的烧羊肉。方才我可瞧见了,大块的羊脊烤得焦黄微褐,皮脆如纸,里头却是又香又嫩……”
江流春捂住耳朵:“好好好,你别说了,我喝粥……”
裴少膺扬声道:“我娘子要吃红枣小米粥、鲜虾蒸水蛋,再炒个时令素菜,要清淡少油。给隔壁房间也照样送一份。”
江流春安顿明白了肚子,才顿足道:“谁是你娘子!”
裴少膺忽然收了玩笑神色,认真地看向江流春:“你若愿意……”
江流春红了脸,转身去找装酸杏饴的纸包,却听裴少膺道:“我知道,你此去不是去跟陆长离私奔的。”
江流春一愣,心中有些警觉:“你来前见过德妃?”
裴少膺道:“我无需问任何人。我素来是知道你的,你不舍得陆长离为了你落得个众叛亲离、不忠不孝。”
江流春抬头看他,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暖意。他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而她还未说话,从隔壁房间便传出一声尖叫:“啊!出去!你出去!”
江流春一激灵,掀开被子便冲出门去,裴少膺紧随其后。隔壁房间里,德音公主紧拥被子,披头散发,满脸泪痕,而门口一个伙计也吓得满脸煞白。
江流春忙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将德音搂在怀里,柔声道:“不怕,我在这里。”
裴少膺制住了伙计,压低声音喝道:“好大的胆子!”
那伙计一面挣扎一面辩解:“客官误会了!小人是来送饭的,方才敲门没人应,为图省事,便想着放在门内地上,怎料才开了个门缝,她便叫嚷起来。实在是与小人无关哪!”
德音伏在江流春肩头号啕大哭:“小雪……我要回宫……宫外……都是歹人……”
江流春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声音越发柔缓:“德音,不怕,我和裴太医一起守着你,没有歹人敢靠近你。等你养好身体,就送你回宫去。”
裴少膺押走了那伙计,去找掌柜分说。江流春守在德音身旁,任她如孩童般伏在自己膝上沉沉睡去。
德音起初还梦话喃喃,过了许久才呼吸渐稳,江流春的心也随之放下来。她不由叹息,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经此一遭,且得些日子才能缓过来。还须找裴少膺给她备些安神汤才好。
此刻她方觉得足底冰凉。低头一看,自己方才出来得急,竟连鞋袜都不曾穿。当古代人当久了,赤足示人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一想到方才裴少膺也在,她不由红了脸,忍不住把赤足往裙底藏。可惜德音伏在她膝头,她若要拉扯裙子,只怕会惊醒德音。
江流春无奈,两眼望天,渐生困意。半睡半醒间,忽然觉得有人触碰自己裙角。她一个激灵醒来,低头一看,竟是裴少膺在给自己穿鞋袜。
江流春下意识缩了缩脚,膝上的德音微动了动身子,又睡沉了。裴少膺轻声道:“你病未好,寒自足底生,不可轻忽。”
江流春看着他轻柔小心的动作,心头如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温柔而躁动。有涟漪在心底一圈圈荡漾开来。
她红着脸伸出了藏于裙下的脚。裴少膺含笑看她,目光如春水流波,缠绵不尽。
江流春决心冲动一次。她看向裴少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轻声道:“我终有一日是要瞎的。”
裴少膺靠近她耳边,声音温柔而坚定:“若不能治好你,余生我便是你的眼睛。”
江流春怔住。这真是世间最好听的情话。她从不敢拿这话去试探陆长离。她知道,陆长离会说,“我会寻遍天下名医,定要治好你”,但绝不会承诺“若治不好,我余生只守着你”。
她正要说话,怀中的德音却醒了。江流春扶着德音坐直了身子,瞧她睡得发鬓松散,衣衫凌乱,便给裴少膺递了个眼色。裴少膺会意,转身离去。
江流春拿了篦子,为德音重绾双鬟。德音神色复杂,任她摆弄,许久才道:“你为何要舍命救我?你难道不知我也是要去稒阳的?”
江流春懒得多说:“不救你,让你被绑进贼窝,作压寨夫人?”
德音追问:“你本可以逃走的。当时凶险你怎会不知?若非裴少膺,你我的清白性命,都得一并断送。我和我母妃那般忌惮你,你为何还……”
江流春坦然道:“我救你并非因你是金枝玉叶,也非因你是我所谓的‘同父异母’的姐妹,更非我们当日薄如纸的那点情分。我出手相救,只因你是个弱小无辜的女儿家,不该遭此横祸。”
江流春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却偏不想搭她的话茬。当日她对德音悉心照料陪伴,不图回报,除却隐藏身世,从未亏她半分。可德音明知淑妃不怀好意,还在玉兰花宴指认自己,怎能让她不寒心。
江流春起身去端饭食:“你不必多想,先吃些清粥简菜,才好吃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留着回你的披香殿想。”
德音见江流春并无别的话,一着急,伸手抓住江流春的衣袖:“我从未因陆长离而怨恨于你,之前种种,不过是气你骗我。”
江流春不曾想她会如此说,手中动作一滞。德音在她身后沉声道:“我虽贵为公主,却过得如履薄冰。父皇儿女众多,太后厌弃为难,母妃自顾不暇。而你,虽心怀目的而来,却是处处真心为我,亲姐妹都未必有如此贴心。我那时那样信你,心事尽说于你,你却连名姓都是假的,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江流春好气又好笑,把粥碗塞进德音手中,毫不客气地反问:“因为我隐瞒身世,所以你便与你母妃合谋在玉兰花宴演苦肉计陷害我?”
德音垂头苦笑:“你与我形影不离数月,我在宫中是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我与陆长离的婚事事关顾氏的脸面,太后和母妃都不会允许有人横生枝节。我何尝不知那玉兰藕粉糕有异?可我……也只能吃下去。”
江流春早知玉兰藕粉糕始作俑者不是太后就是淑妃,却未曾想,德音也在其中。
德音的眼神坚毅又凄凉,如零落荒原的石:“我从未如你那般爱过陆长离。我愿嫁他,既因少时唯他对我友善,不似他人拜高踩低,让我心怀依恋;更因为永恩侯府的门楣能让母妃面上有光,能让太后不再一边掌她的嘴,一边骂她是顾氏的废物。”
江流春看着德音的面容,一时有些恍惚。那个吃不到脂油甜糕便乱发脾气的小公主,仿佛一瞬间长大了。
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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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酸杏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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