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祠堂,坐落在府邸最深处,背靠着一片森森古柏林。白日里都显得幽深肃穆,入了夜,更是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沈菀菀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送”进了祠堂。沉重的黑漆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亮和声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她吞没,只有长明灯那一点豆大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那沉默而威严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檀香味,混合着陈年木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阴冷潮气。
冰冷!刺骨的冰冷从跪着的蒲团下,透过薄薄的绣鞋,直直钻进骨头缝里。沈菀菀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偌大的祠堂空旷得可怕,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白天在梅林暖阁的屈辱、嫡姐沈昭昭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柳如眉刻毒的讥笑、三皇子萧承稷那让她无所适从的灼热目光……所有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最终都化作了此刻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凭什么……凭什么……” 她低声啜泣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瞬间被吸走,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她恨沈昭昭的冷酷无情,恨柳如眉的挑拨离间,恨这个世界的冰冷规则,更恨自己的冲动和无力。委屈、愤怒、恐惧、后怕……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浑身发抖。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祠堂的飞檐斗拱,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投在墙壁和牌位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拉长、晃动,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那些牌位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张张模糊不清、却充满审视和责难的脸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这个“不肖子孙”。
“不……不要看我……走开……” 沈菀菀惊恐地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她想起了前世看过的恐怖片,想起了那些关于深宅大院、祠堂闹鬼的恐怖传说。那些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翻腾,与现实重叠。
“呜……” 一声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别的异响,在祠堂角落的阴影里响起。
沈菀菀猛地一颤,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惊恐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爬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需要声音!需要一点能打破这死寂、驱散这无边恐惧的声音!她需要一点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思考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拼命地喘息,像离水的鱼。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前世今生,无数碎片闪过。最终,一首磅礴、雄浑、带着横扫千军气魄的词句,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猛地撞入了她的意识!
那是在历史课本上,在电视纪录片里,无数次震撼过她的文字!是那个伟人笔下的壮丽山河!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和颤抖,嘶哑地喊了出来,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突兀地炸响: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第一句喊出,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冲开了恐惧的闸门。她不管不顾了,只想用这壮阔的词句,填满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宣泄,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吼出去。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她仰着头,对着那些沉默的牌位,对着祠堂高高的穹顶,声嘶力竭。眼泪混着汗水流下,她也浑然不觉。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她的声音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念到这一句时,她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壮丽的山河画卷,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豪情在她胸中激荡,暂时压倒了恐惧。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她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像是在向这个陌生的世界宣告着什么。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她甚至挥舞了一下手臂,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最后一个“朝”字,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声音在祠堂里久久回荡,然后戛然而止。
祠堂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她粗重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浑身脱力,瘫软在冰冷的蒲团上,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有些发直,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气吞山河的意境里,又像是被自己这疯狂的举动吓到了。
她不知道,祠堂厚重的木门之外,一道颀长的身影已在廊下的阴影里伫立了许久。
沈砚之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抱胸,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他本是奉老太君之命,借着巡视府卫的由头,特意绕到祠堂这边来看看这个“不同寻常”的庶妹。却不想,竟听到了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吟诵”。
祠堂内那带着哭腔、嘶哑却异常清晰的词句,一字不漏地传入他的耳中。起初,他只是微微挑眉,带着几分戏谑和探究。一个被罚跪祠堂的庶女,不哭不闹,反而念起诗来?倒是新鲜。
然而,随着词句的展开,他脸上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渐渐凝固、消失。桃花眼中懒散的光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惊疑和冰冷锐利!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北国?大周疆域辽阔,北有苦寒之地,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等景象,闻所未闻!更无“北国”此等泛指称谓!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长城?!大周何来长城?只有前朝为抵御北狄修建的、早已废弃坍塌的“拒北关”残垣!且“莽莽”何意?形容荒芜?那拒北关外,如今是北戎王庭的草场!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大河?是指贯穿大周南北的澜沧江?可澜沧江四季奔流,从未听闻有“顿失滔滔”完全冰封之时!即便北境支流,也绝无可能!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蜡象?!此为何物?蜡做的巨象?简直荒谬绝伦!这比喻更是闻所未闻!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 沈砚之的眉头越皱越紧,眼底的惊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寒冰!秦皇?是前朝那位一统**、焚书坑儒的暴君赢政?汉武?是数百年前那个北击匈奴、却晚年昏聩的汉帝刘彻?唐宗宋祖又是何方神圣?成吉思汗?这名字更是古怪拗口,闻所未闻!
这些称谓,这些地名,这些景象……与他所知的大周历史、地理、人文,全然不符!甚至可以说是荒诞离奇!
一个深居简出、从未离开过京畿之地的庶女,如何能“吟诵”出这等包罗万象、气魄雄浑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词句?这绝非闺阁女子所能为!更不可能是她临时编造!
沈砚之缓缓站直身体,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彻底隐入祠堂外更深的阴影里,心中疑云翻滚,惊涛骇浪。
这个沈菀菀……绝对有问题!她身上藏着的秘密,恐怕比他之前预想的,还要惊人百倍!
祠堂内,沈菀菀瘫软在地,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沉的茫然。她怔怔地望着那些在昏黄光晕下沉默的牌位,方才背诵时那股莫名的豪情早已消散,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无边的孤寂。
她不知道门外有一双眼睛正冰冷地审视着她,更不知道她情急之下泄出的“天机”,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已在暗处激起了怎样的涟漪。
祠堂的阴影里,沈砚之无声地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而充满兴味。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黑漆木门,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朝着老太君所居的松鹤堂方向走去。
夜还很长。而镇国公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潜藏的暗流,已开始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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