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别苑,坐落于上林苑深处。隆冬未至,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竟在秋狩尾声催开了枝头点点红梅。白雪覆枝,红梅傲放,冷香浮动,将这皇家别苑装点得清雅脱俗,却也透着几分料峭寒意。
庆功宴便设在这片香雪海中。暖阁内炭火融融,丝竹悠扬,觥筹交错间,方才猎场上的血腥与肃杀似乎已被这清雅的景致和醇香的美酒冲淡。皇帝高居主位,神色愉悦,对今日表现出众的子弟多有嘉勉,尤其对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射杀赤狼的沈珩,更是赐下御酒一壶,金弓一副。沈珩意气风发,谢恩之声洪亮。
然而,这表面的和乐融融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沈菀菀坐在沈昭昭下首,位置不算偏僻,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热闹之外。她低着头,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酿,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方才猎场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带来的震撼尚未完全消退,三哥沈砚之那似笑非笑的试探眼神,父亲沈擎深沉难辨的目光,还有嫡姐沈昭昭那仿佛能洞穿一切、不带丝毫温度的审视……都让她如坐针毡。
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三皇子萧承稷。自猎场之后,他投向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探究与灼热,此刻更是频频举杯示意,唇边笑意温雅,眼神却带着一种让她莫名心悸的穿透力。这种突如其来的、来自皇子的“关注”,让她既有些受宠若惊的虚荣,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不安。她只是一个庶女,这种“关注”对她而言,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菀菀妹妹今日在猎场上,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柳如眉那刻意拔高的、带着甜腻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沈菀菀的思绪。她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脸上笑容灿烂,眼底却藏着一丝冰冷的算计。“那一声断喝,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呢!妹妹深藏不露,倒叫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刮目相看了。”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端坐如松、神色清冷的沈昭昭。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暗藏机锋。既点出了沈菀菀今日的“僭越”和“出格”,又隐隐将她与嫡姐沈昭昭对立起来,暗示她抢了嫡姐的风头。
沈菀菀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沈昭昭。只见沈昭昭依旧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酒杯的边缘,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柳如眉的话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然而,正是这种彻底的漠视,让沈菀菀心中那股被压抑的委屈、不甘,以及一丝因萧承稷关注而悄然滋长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得意,如同被点燃的野草,猛地窜了起来!
凭什么她沈昭昭永远高高在上?凭什么她永远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凭什么自己偶然展露一点“才能”,就要被这样审视、试探,甚至被柳如眉拿来当枪使?
一股邪火冲上脑门。沈菀菀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柳姐姐谬赞了。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喊了一句罢了。哪比得上昭昭姐姐,” 她目光转向沈昭昭,语气刻意放得轻快,甚至带着点天真的味道,“姐姐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情无双。妹妹记得姐姐素爱梅花,今日雪映红梅,景致难得,不如姐姐赋诗一首,也让妹妹们开开眼界?”
她这话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谁都知道沈昭昭才名在外,但沈菀菀此刻这般“捧杀”,又是在柳如眉刚刚挑拨之后,用意不言而喻。
柳如眉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立刻接口道:“正是正是!久闻沈大小姐咏梅诗堪称一绝,今日天公作美,雪梅相映,正是雅事!还请大小姐不吝赐教,让我等也沾沾文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昭昭身上。
沈昭昭终于抬眸。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柳如眉,掠过沈菀菀那张因激动和一丝隐秘的挑衅而微微泛红的脸,最后落在窗外那株虬枝盘曲、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老梅上。她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这份沉静,让沈菀菀心头那股邪火更盛。她只觉得沈昭昭这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是对她最大的轻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像是急于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平静,竟抢在沈昭昭开口前,朗声吟道: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正是卢梅坡的《雪梅》。她吟诵得字正腔圆,带着一种急于表现的急切。吟罢,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昭昭,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讥诮:“只是妹妹觉得,这梅花生于深宅暖阁,受人精心呵护,不经风霜,不历酷寒,纵然有香,也不过是温室娇蕊,徒有其表罢了!哪比得上那生于山野,傲立风雪的松柏,自有铮铮铁骨!”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盯着沈昭昭的眼睛说的。那“深宅暖阁”、“温室娇蕊”、“徒有其表”几个词,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如同淬了毒的针,直刺向沈昭昭!
暖阁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子弟眼中爆发出狂喜,柳如眉更是差点掩饰不住嘴角的冷笑。一个庶女,竟敢在御前,当着满朝勋贵的面,如此露骨地讽刺嫡长姐?!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三皇子萧承稷脸上的笑容僵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沈擎脸色铁青,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沈珏温润的面庞第一次失去了血色,眼中满是震惊与痛心。沈砚之则眯起了桃花眼,眼神冰冷如刀,在沈菀菀身上刮过。
高台之上,皇帝萧启放下酒杯,目光深沉地看向下方,看不出喜怒。
风暴中心的沈昭昭,终于缓缓放下了酒杯。
杯底与桌面轻轻相触,发出一声清脆而悠长的“叮”声,在这死寂的暖阁中,如同惊雷炸响!
她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沈菀菀身上。那眼神依旧清澈,却仿佛蕴含着万载寒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沈菀菀心头猛地一悸,方才那股冲动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后知后觉的悔意。
“菀菀妹妹此诗,倒是别致。” 沈昭昭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那弧度极淡,没有丝毫暖意。
“只是妹妹可知,” 她站起身,并未看沈菀菀,而是缓步走向暖阁敞开的雕花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风雪中那株傲然独立的红梅。寒风卷着雪花灌入,吹动她天水碧的衣袂,她却恍若未觉。
“梅之清绝,香之幽远,从来不是暖阁熏风能养出来的。”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越,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世人只见它春日花开似锦,幽香浮动,却不知它冬日里是如何在冰刀霜剑之下,一寸寸熬过酷寒,将筋骨磨砺得如铁似钢。”
她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落回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沈菀菀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重。
“梅骨之清,梅香之远,从来都是风霜雨雪淬炼而成。” 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不经彻骨寒,何来清气满乾坤?”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菀菀心上!也砸得满场勋贵心头凛然!
沈昭昭的目光扫过柳如眉瞬间僵硬的脸,掠过三皇子萧承稷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最终定格在沈菀菀失魂落魄的脸上。
“妹妹年纪尚小,不识风霜滋味,心浮气躁,口出妄言。”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言,有失体统,更辱及门风。回府后,将《女诫》抄录百遍,于祠堂静思己过。未得允许,不得踏出祠堂半步。”
罚抄《女诫》百遍!禁足祠堂!
这是最严厉的闺阁惩戒!更是当众宣告了沈昭昭作为嫡长姐,对沈菀菀绝对的处置权!
沈菀菀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哭喊,却在对上沈昭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雪寒潭的眼眸时,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暖阁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沈昭昭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她不仅轻易化解了沈菀菀的挑衅,更以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沈家嫡庶之别,维护了镇国公府不容侵犯的尊严!
皇帝萧启眼中闪过一丝深意,缓缓开口:“沈家教女有方,昭昭深明大义,处置得当。沈菀菀,回府后当谨遵长姐教诲,静心思过。”
“臣女……遵旨……” 沈菀菀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身后的丫鬟死死扶住。
沈昭昭微微屈膝:“谢陛下圣裁。”
她转身,不再看任何人,步履沉稳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暖阁内重新响起了丝竹声和刻意压低的谈笑声,但气氛已然不同。所有人看向沈昭昭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沈菀菀被丫鬟半扶半架地带离了暖阁。走出温暖的梅林别苑,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激灵,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她回头,透过纷飞的雪花,望向暖阁内那个依旧端坐如青松的碧色身影,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愤和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她永远是对的?凭什么自己永远要被她踩在脚下?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三小姐,请吧。” 镇国公府的下人早已得了吩咐,面无表情地引着她走向府中派来的马车。那马车朴素,远不如沈昭昭的华盖香车。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咯吱”声。沈菀菀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屈辱、愤怒、恐惧、后怕……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恨柳如眉的挑拨,恨萧承稷那让她无所适从的关注,更恨沈昭昭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姿态!
“沈昭昭……你给我等着……” 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冰冷的恨意。
回到镇国公府,没有多余的言语,沈菀菀直接被带到了祠堂。
沉重的黑漆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和声音。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微弱的光晕跳跃着,映照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陈年木头混合着灰尘的沉郁气味。
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透过薄薄的绣鞋传来刺骨的寒意。沈菀菀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对着那些沉默而威严的牌位,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猎场上的惊险,暖阁中的屈辱,嫡姐冰冷的斥责,柳如眉得意的嘴脸,萧承稷灼热的目光……一幕幕在她眼前闪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沈昭昭……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向着她……” 她低声啜泣着,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祠堂空旷寂静,只有她自己的抽泣声在回荡,更添几分阴森。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祠堂窗棂呜呜作响,像是有无数幽魂在低语。
她害怕极了。现代的记忆和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濒临崩溃。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想起那些关于深宅大院冤魂索命的传说……那些牌位上的名字,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影,在昏暗中对她狞笑。
“不……不要过来……” 她抱紧双臂,身体蜷缩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能驱散这无边黑暗和恐惧的声音!
就在她精神紧绷到极点,几乎要尖叫出声时,祠堂厚重木门外的阴影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伫立着。沈砚之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抱胸,桃花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一丝深沉的探究。他听着门内压抑的啜泣和恐惧的呜咽,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祠堂内,沈菀菀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她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喊,对着那些沉默的牌位,对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也对着门外那无声的窥探者。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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