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城的四月已浸在暖风中,程昭禾药棚外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白花瓣,像谁铺了层香雪。
她正给个孩童换膏药,指尖的薄荷膏凉丝丝的,孩童咯咯地笑,说像吃了冰酪。
“程姑娘,大喜啊!”巷口卖花的阿婆捧着束蔷薇跑进来,皱纹里都盛着笑,“雁门关大捷!蛮族首领被擒,往后再不敢来犯了!”
程昭禾的手猛地一顿,膏药差点蹭到孩童衣袖上。
她直起身,看向北街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锣鼓声,是报捷的队伍进城了。
“真的?”林瑜刚提着食盒进门,闻言立刻掀开盖子,里面的杏仁酥撒了些出来,“我就说沈砚舟能耐吧!”
宋义贞随后赶到,手里的邸报还带着油墨香,他指着上面的字。
“白纸黑字写着呢,沈砚舟率军奇袭蛮族王帐,斩杀三员大将,蛮族主力溃散,已退至漠北。陛下龙颜大悦,下旨嘉奖,说要亲自到城门迎接。”
程昭禾接过邸报,指尖抚过“沈砚舟”三个字,墨迹还微微发潮。
她想起他离开时说的“等我回来”,喉间忽然有些发紧,眼眶也热了起来。
沈砚舟刚在雁门关外的军帐里坐下,解下染血的披风,就见亲卫捧着个明黄卷轴进来,脸色凝重得像结了冰。
“殿下,京城来的旨意,李总管亲自送来的。”
沈砚舟的指尖还沾着蛮族首领的血,闻言动作一顿。
他接过卷轴,入手微沉,明黄的绫缎上绣着五爪金龙,在油灯下泛着冷光——这不是寻常的嘉奖圣旨,规格竟比当年他平定叛乱时还高。
李总管笑眯眯地站在帐外,见他展开卷轴,立刻扬声唱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安王沈砚舟,勇破蛮夷,军功赫赫,朕心甚慰。念及西域诸国欲与大靖永结盟好,特将昭阳公主赐婚于你,择日完婚。此乃家国大事,望卿勿辞,钦此。”
“赐婚?”
沈砚舟捏着卷轴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卷轴边缘的金龙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想起临行前,程昭禾站在藕花洲的月光里,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说“我等你回来”。
“殿下,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李总管凑上前来,声音压得极低,“昭阳公主是西域楼兰国送来的明珠,陛下收为义女,赐婚于您,一来是彰陛下器重,二来是稳住西域,断了蛮族的后援,一箭双雕啊。”
沈砚舟没说话,目光落在帐外的篝火上。火焰舔着木柴,噼啪作响,像在烧着他心口那点刚被捷报暖热的期盼。
他知道这是帝王心术——用一场婚事换边境安稳,他是最合适的棋子,可程昭禾呢?她还在靖安城的药棚里,等着他回去兑现那句“我会娶你”。
“怎么,殿下不愿?”李总管的笑淡了些,“陛下说了,这桩婚事,关乎国本,由不得臣下推辞。”
沈砚舟的喉结动了动,将涌到舌尖的“臣不愿”咽了回去。
他是大靖的将军,是楚安王,肩上扛的不只是自己的承诺,还有雁门关十万将士的性命,还有靖安城百姓的安稳。
他缓缓跪下,将圣旨举过头顶,玄色的铠甲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声音哑得像被风沙磨过:“臣……领旨谢恩。”
李总管满意地笑了,扶起他时,特意拍了拍他的肩:“殿下是明白人。楼兰国的使团已在来靖安城的路上,陛下还等着您班师回朝,主持大婚呢。”
等李总管带着亲卫离开,军帐里只剩下沈砚舟一人。
他将圣旨扔在案上,明黄的卷轴滚到地上,像条冰冷的蛇。他走到帐外,雁门关的风还带着血腥味,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
“殿下,该清点战利品了。”亲卫在帐外禀报。
沈砚舟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圣旨,重新卷好,塞进怀里。
胸口的铠甲硌着卷轴,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只是转身时,谁也没看见,一滴泪落在了染血的战靴上,瞬间被风沙吸干,没留下半点痕迹。
雁门关的捷报很快会传到靖安城,可这道赐婚圣旨,却像块巨石,沉在他回程的路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程昭禾——那个等了他一年的姑娘,终究要等一场空了。
“这下能好好聚聚了。”
林瑜往程昭禾手里塞了块杏仁酥,“我娘说,等他回来,就请你们来家里吃酒,我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松鼠鳜鱼。”
程昭禾咬着杏仁酥,甜香漫到心底,却没尝到多少滋味。
锣鼓声越来越近,混着百姓的欢呼,像潮水般往巷子里涌,她忽然有些怕——怕这喜悦太满,反倒藏着什么变数。
三日后的午后,药棚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内侍省的李总管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排场惊动了半个巷子的人。
“程姑娘,咱家是来传个信。”
李总管笑得客气,眼神却在药棚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什么,“陛下为嘉奖楚安王战功,已下旨将昭阳公主许配给他,不日便要完婚。”
程昭禾手里的药碾子“哐当”掉在石台上,碾槽里的苍术碎了一地。
她抬起头,阳光从李总管身后照过来,晃得她眼睛发花:“公公……说什么?”
“昭阳公主是西域小国送来和亲的贵女,陛下收为义女,”李总管慢悠悠地说,“沈将军与公主联姻,既能彰显天朝上国气度,又能稳住西域诸国,真是两全其美。”
林瑜气得发抖:“这怎么行?他和昭禾……”
“林小姐慎言。”李总管的脸色沉了沉,“圣旨已下,岂是儿戏?楚安王已接旨谢恩,不日便会班师回朝筹备婚事。”
程昭禾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像风吹过空药罐。
她弯腰捡起药碾子,指尖被碎苍术扎得发疼:“多谢公公告知,我知道了。福伯,送客。”
李总管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人走了。锣鼓声不知何时停了,巷子里静得能听见槐花落瓣的轻响。
“这什么道理!”林瑜跺着脚,“他答应过你的!”
“圣旨难违。”程昭禾低头碾药,苍术的气味呛得人眼睛发酸,“他是镇北大将军,是楚安王,总要以大局为重。”
可心里那点刚被捷报焐热的期盼,却像被泼了盆冰水,瞬间凉透了。她想起他在月下说的“我会回来娶你”,想起他塞给她的狼牙玉佩,原来有些承诺,终究抵不过“家国大义”四个字。
叶承宇傍晚来时,见程昭禾还坐在药棚里,面前的药臼杵了半天,甘草还是整块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贴在青石板上。
“陛下此举,是为了拉拢西域诸国牵制漠北,沈砚舟……身不由己。”
程昭禾没抬头:“我知道。”
“知道还傻坐着?”叶承宇拿起药杵,帮她捣碎甘草,“他若真心想拒,总有法子。可他接了旨,说明在他心里,江山比你重。”
程昭禾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踩灭的火星:“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叶承宇的声音沉了些,“让你守着个空诺,看着他娶别的女人?昭禾,你醒醒吧,边关的风早就吹散了他说过的话。”
报捷的队伍抵达靖安城那天,程昭禾没去城门。她像往常一样在药棚忙碌,给老人诊脉,给孩童换药,仿佛北街的鼓乐声、百姓的欢呼声都与她无关。
傍晚收摊时,林瑜红着眼圈跑来:“昭禾,他……他进城了。”
“嗯。”
程昭禾把药箱锁好,钥匙在指间转了个圈。
“他好像瘦了,也黑了,盔甲上还有刀痕……”林瑜咬着唇,“他往咱们这边看了好几眼,好像在找你。”
程昭禾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往前走:“我该回去了,福伯还等着我吃饭。”
走到巷口时,她忽然停住——沈砚舟就站在老槐树下,玄色铠甲上还沾着风尘,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跟着亲兵,却没让他们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像靖安城的春水,深不见底。
四目相对的瞬间,程昭禾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她不敢看他,不敢问他为何食言,更怕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愧疚——那会让她连最后一点体面都守不住。
沈砚舟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追上去,脚却像灌了铅。
腰间的圣旨还带着龙涎香,烫得他皮肤发疼。
他赢了战事,却输了承诺,这靖安城的春风再暖,也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亲兵低声提醒:“殿下,公主的仪仗已在府外等候,该回府了。”
沈砚舟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寂。他最后看了眼程昭禾消失的巷口,那里的槐花瓣还在落,像场下不完的雪。
“回府。”
他转身的瞬间,披风扫过老槐树,震落了更多花瓣,铺了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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