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明州经略府。
窗外夜幕沉沉，冷月如刀悬于夜空，散发着幽幽寒光。虽值早春，空气中却仍弥漫着严冬的余寒。
安如晦靠在堂屋一侧的椅子上闭目而憩，眉头紧锁。
凉风乍起，从窗隙里漏了进来，吹得桌案上烛火摇曳。在斟满的早已冰冷的茶杯下，正压着一张信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墨色犹新。
一股浓重潮湿的土腥味，忽然漫入安如晦的鼻腔，记忆随着这气味一起强行涌回他的脑海。
数日前。明州老林。
本该走官道的押送队伍，却拐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密林。车轮碾过虬结盘错的树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光线几乎透不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无数晃动的阴影，像是暗中潜伏着的眼睛。
“大人，前头、前头好像不对劲。” 身旁亲卫压低的嗓音带着颤抖。
安如晦心头一紧，他一抬头，攥着缰绳的手瞬间渗出了冷汗。只见队伍最前方那匹枣红马忽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即被绊倒在地。泥地上，有一道暗绿色的藤蔓，一端随着盘区的枝条缠绕在老树根上，另一端则深深埋入了石缝中。
赫然是一道精心布置的隐蔽绊马索。
“退，快退！有埋伏！” 安如晦厉吼道。本就狭窄的林道里瞬间乱成一团。
数十辆马车互相挤压碰撞，车身刮蹭着树皮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安如晦拔出腰间佩刀，狠狠劈断一根斜伸出来的枝桠，然后迅速地抬头扫视着四周那些高耸入云的老树，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一缕笛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自密林深处飘来。音调袅袅空灵，却偏偏透着一股邪气。
安如晦的脸色一变，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厉声喝道：“何方高人，为何藏头露尾，何不现身一见？”
箫声未歇，反而更加清晰了几分。
“簌簌！簌簌！”
数道黑影，从茂密的树林间飘然而落，带着纷纷落叶扰乱了众人的视线。
而在安如晦正前方远处的一根高高的粗大树杈上，还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横坐于上，手中正握着一支竹笛，她的头发异常浓密，遮住了面颊，蓝紫色衣裙下，露出一双尖钩样的鞋，带着些异域情调。
这时，飘落的黑影中一个为首的身影足尖在落叶上轻轻一点，下一瞬，便稳稳落在了离安如晦最近的一辆马车车顶。蒙面巾下，少女的嗓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安大人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要钻进这不见天日的林子，可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大胆！”安如晦刀锋直指对方，“既知本官身份，还敢拦路劫掠。此乃朝廷之物，尔等此刻速速退去，本官或可网开一面，饶你们一条生路！”
车顶上的少女闻言，手中长鞭一甩，只听响亮的破空之声，伴着她一串轻笑：“谁要你的生路？”
安如晦心知再无转圜，眼中厉色一闪，不再犹豫地出声：“都给我上！” 身后的军士闻令，立刻举起刀枪，向那些黑衣人冲去。
杀意骤起！
受惊的马匹嘶鸣着四散奔逃，冲撞着本就混乱的车队人群。安如晦身后又传来“砰”的几声巨响，又有隐蔽的绊马索弹起，将几辆满载的马车被狠狠掀翻在地。
马车上，沉重的漆木箱体有一角在撞击中碎裂崩开，瞬间，箱内金银珠宝倾泻而出，滚落在地，映着刀光剑影在林间闪烁。
蒙面少女的长鞭在她手中宛若一条灵巧的蛇，每一次挥出都带起凌厉的狂风。所过之处，军士们节节败退，马车周围的防御迅速崩溃。
安如晦挥舞长刀，上前与那少女战在一处。他刀法刚猛，势如劈山，然而少女身形飘忽，总能巧妙地避开锋芒。
久攻不下，安如晦心中焦躁更甚。只一个疏忽，少女手腕一抖，那条长鞭便缠上了安如晦的脚踝。鞭梢的细小银刺瞬间刮破了他的胫甲，然后猛地收紧、绞缠。
安如晦闷哼一声，下盘顿失，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得踉跄前扑，重重撞在马车的车辕上。胸口气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而就在这狼狈不堪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翻倒的漆木箱，他看见：箱内的金银竟然仅仅铺了上面的薄薄一层，而底下露出的……是与珠光宝气格格不入的沉重与肃杀。
安如晦瞳孔骤缩，寒意顺着血液爬上来，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蒙面少女的长鞭挟着更凌厉的风声再次劈来，安如晦凭借本能堪堪旋身避过，他看见少女额前飞扬的碎发被鞭风荡开，在她光洁的额心，有一点血红的朱砂印记。
紧接着黑暗汹涌而至。这，成了他意识沉沦前最后的记忆。
——————
经略府，堂屋内。
案上烛火突然毫无征兆地跳动了几下。厚重紧闭的门扇，竟然无风自开。
安如晦猛然惊醒，佩刀瞬间出鞘紧握在手。他看见刀身银色的寒光里，赫然映出一个颀长的黑影！
他急遽回头望向门口，然而那里空无一人。
安如晦松了口气，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却幽幽响起：
“安大人，一别经年。”
堂屋内空置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这人似是从烛火的阴影里走出，又似是窗外的寒气所化，墨色斗篷裹着他清瘦的身形，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淡无血色的薄唇。他的肤色在墨色衣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白冰冷，简直有些晃人眼睛。
他坐得笔直，双手拢在袖中。
安如晦心头一震，强令自己镇定，缓缓向桌案挪动，指尖探向茶杯下那封薄薄的信纸。
然而，一点微弱的银光，自墨衣人拢着的袖中射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安如晦只觉左手猛地一麻，整条手臂瞬间僵直无力。他低头看去，手上却并不见伤痕，唯有一点细微红痕。而那道银光已刺穿信纸，深深钉入坚硬的桌案。
细看之下才能发觉，那是一枚磨得极细、融化得又极迅速的冰针。针上渗出的水汽，正无声地微微晕染开信纸上的一点墨迹。
而那墨衣人，依旧安静地端坐，仿佛从未动过。
门外有风拂过，掀起他的斗篷帽檐。然而帽檐之下，还覆着一张漆黑的面具，依旧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唯有面具后露出的双眼，在昏黄烛光里亮得惊人，如浸在寒潭里的黑珍珠，冰冷湿润却又十分锐利。
这双眼睛，正落在那封信纸之上。
“承渌、公子？”安如晦干涩的喉咙中艰难挤出四个字。他面白如纸，冷汗浸透中衣，从对方的装扮和手法，他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天兆景昌年间，江湖暗流汹涌，格局剧变。当朝丞相顾卓，于相府西苑别立一府，名曰“神枢”，公然插手江湖纷争。因其地居相府之西，故江湖中人皆称其为“西府”。府中网罗各种奇人异士，皆是行事诡秘的亡命之徒。其中，江承渌最得顾相倚重，执掌神枢府令多年，朝堂之外，百官见他，也要恭敬忍让，江湖之中，“西府公子”四字，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安如晦是正经武举出身，于边境前线抵御过外敌，立下过战功，对神枢府之人向来不屑一顾，但他也清楚，眼前这看似单薄的年轻人，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安如晦突然想起对方出现时那句幽冷的“安大人，一别经年。” 他对西府公子江承渌之名早有耳闻，却素未谋面。但听其语气，竟似与自己是旧识。
未等他理清这混乱的思绪，江承渌已缓缓起身，行至书案前，伸出三根手指，轻巧地抽出那封信纸。
他将信纸捧至眼前，竟异常仔细地看了起来，甚至轻轻念出了声：
“密奏宰相顾卓谋逆疏，臣明州经略使安如晦顿首，陛下，当朝丞相顾卓阴蓄异志，臣驻明州三载，见其悖逆铁证，谨冒万死陈之……”
“…… ……”
“安大人，更深露重，还写这些，” 江承渌开口，好似真的在替安如晦担忧，“伤神。”
他继续轻声将那封奏疏读了下去。
安如晦眼中怒火却几欲喷薄。他深吸一口气，骤然暴起。始终握在右手的刀，挟着破空厉啸，毫不犹豫地挥向江承渌。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火星迸溅。
这一刀，狠狠劈在了江承渌反手抽出的匕首之上。碰撞的瞬间，安如晦的刀应声断为两截。
一同断开的，还有江承渌脸上的那张面具。
漆黑的面具在来势汹汹的刀气波及下，自额心处裂开一道缝隙，随即“啪”的一声，化作两半颓然滑落。
那张隐藏在黑暗与冰冷之后的面容，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烛光下。
安如晦那因怒气和全力一击而扭曲的面容，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仿佛被人点住了穴道，所有的表情都全部凝固。
十年。整整十年光阴。
风霜可以改变容颜，岁月可以模糊记忆。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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