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传来冰凉的触感,江承渌低头看见江水正悄然漫过靴面,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苍江渡口。
夜深人静,苍江如一条墨色的巨蟒,横卧在沉睡的大地上,将天兆王朝东西割裂。夜幕是凝固的浓墨,而江水则是它无声流动的影子。江承渌立在湿滑的青石阶上,抬头看见一弯残月渐渐被云层遮住。一滴雨水,突然毫无预兆地滴在他的眉心。
起初,雨只是零星的几滴,悄无声息地自空中飘落,在江面上点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就在这时,几缕幽微的琴音,从江心深处渺渺飘来,是从未听过的调子。
琴音一开始是低回婉转的,如这零星细雨一般呜咽断续,带着丝丝缕缕的悲切,直往人心里钻去,勾起深藏心底的回忆。
那日的北风刺骨,卷走了树上最后几片黄叶,几只昏鸦被惊起,盘旋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在江檐耳边回荡:“……其子江檐,年未及冠,没入太常寺为奴。钦此——”
铁链撞击声响起,江檐被两个差役反剪双手死死按着,脸颊紧贴着地面。他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脸,只来得及看见槛车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纵然身陷囹圄,被粗重的枷锁禁锢,父亲的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他的目光如炬,穿过混乱的人群,最后深深地望了江檐一眼。那一眼,是江檐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铁链声远去,只有聒噪的昏鸦,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雨丝忽又细密,江水拍打着石岸,发出沉闷的呜咽。
琴音并未断绝,反而在渐密的雨声中愈发清晰起来。它依旧低沉,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稳稳压住了江涛的喧哗声。
江承渌的目光空洞地投向对岸被雨幕模糊的轮廓,仿佛要将这江水看穿。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斗篷,湿意渗入肌肤,他却浑然未觉。
琴音流淌间,一张丰神俊朗的年轻脸庞蓦然浮现在他眼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阴冷潮湿的日子,那人在太常寺的文书院里找到了满身污秽和伤痕的少年江檐。那只温暖宽厚的手,轻柔地拂去江檐脸上的污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江檐,你不该在这里……”
“我相信,你会成为劈开这天地的利刃。”
忽的一道惨白电光划过云层,接着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同一瞬间,琴音仿佛也被这雷声点燃,音调陡然拔高。
太常寺的文书房里,江檐感到王德全手中的皮鞭,呼啸着狠狠抽在他刚刚结痂的旧伤上。剧痛炸开,他的眼前阵阵发黑,然后躺倒在地上,污浊的泥水混合着血腥味淌过眼角,呛入口鼻。视线一片模糊,而周围是几张模糊的脸孔,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然后发出阵阵哄笑。
紧接着,雨势骤然转急。雨珠倾洒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江面上,也砸在岸边的青石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水汽弥漫,好似千军万马在奔腾践踏,可随着雨越下越大,那琴声非但没有被雨声吞没,反而爆发出更惊人的力量,音调越来越高亢,节奏越来越急促,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日,江檐奉顾信臣之命外出办事,星夜赶回,可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府邸灯火,而是冲天的烈焰。火光将半边夜空映照得如同炼狱,顾信臣的房间已彻底被火舌吞噬。浓烟滚滚,热浪逼人,救火的下人乱成一团,泼出的水在烈焰前显得杯水车薪。江檐如遭雷击,僵立在门前。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火光边缘一个同样僵立的身影,便是当朝丞相顾卓。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火光前,背影异常孤独,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无人知晓那位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顾信臣为何会突然在自己房中引火**。那场大火,连同顾卓的背影,成了江檐心中的一个结。
琴弦在暴雨中发出阵阵颤音,仿佛在与这肆虐的风雨抗争。好像要在这混沌的天地间,固执地寻找一丝清明。
丞相府的书房里,顾卓捻着胡须,目光扫过阶下侍立的身影。五年光阴,那个从太常寺泥泞中挣扎出来的少年已经脱胎换骨,二十岁出头的江檐身姿挺拔高挑,一袭玄色衣衫更衬得他气质冷冽。只是当他微微垂首时,过于浓密的眼睫投下的阴影,总会在那俊美的脸上增添几分挥之不去的阴翳。
“江檐。”顾卓呷了口茶,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入府已五年有余了。从最初磨墨打杂的奴仆,到如今执掌神枢令,代我行事,也算是我半个义子了。”
他的目光落定在江檐腰间那块代表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玄铁令牌上,眼神幽深难测:“渌水涤尽旧尘,利刃洗净,寒芒凛凛更盛从前。今天,我就为你取字承渌’。”
“江承渌。”
走出书房时,廊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江承渌的脸上,他感觉自己被剥去了最后一件旧衣,转而套上了一副崭新的枷锁。
整个世界都被越来越大的雨幕笼罩住,天地模糊,江岸模糊,连脚下的青石阶都仿佛在雨水中消融。
那无孔不入的琴音,就在这无边的雨幕和江承渌混乱的思绪中,越来越急,越来越重,渐渐地竟如同金铁交击。江承渌恍惚忆起无数个日夜,自己咬着牙在神枢府中挥剑,汗水和着血水淌下,筋疲力竭也不敢停歇。他不停告诉自己,他只有自己,只有手中这把剑。
琴音裹挟着暴雨,带着愤怒,狠狠撞入江承渌的耳中,他的身体绷紧,双手握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忽然翻涌起一股戾气。
暴雨停歇时,琴音也戛然而止。江承渌骤然跪倒在青石阶上,喉头一甜,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气血,几口鲜血喷溅在湿漉漉的石面,接着被仍在流动的雨水冲淡。他剧烈地喘息着,以手撑地,指尖因用力而深深抠进石缝。他眼底翻涌的戾气,终于随着那些混乱的记忆一起如同退潮般敛去,渐渐余下了一片清明。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琴音的可怖。
难道是妙理城的楼千妍?江承渌脑中念头一闪,随即被否定。鬼医精于蛊毒医术,内力修为却普普通通。这琴音声声入耳,直抵心魄,仿佛弹奏者就在身侧,对内力与心神的掌控已臻化境,必是隐世宗门的高手。他迅速地想起了另一个隐于山中竹海深处的门派,风篁院。风篁院门人皆习琴,以音律驾驭内力,琴声可惑人心智,也可助人顿悟。掌门残灯师太,曾以一曲《风过篁林》,令闯入山门的数十名悍匪在竹海中自相残杀。
想不到连这等深居简出的门派也到了明州。此次苍陵论剑,果然牵动八方风云。
天光微亮,江承渌撑着膝盖缓缓直起身,五脏六腑如同被重锤碾过,连呼吸都隐隐作痛。他走到水边,看到江面上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窝深陷,鬓角散乱,唇边血迹未干,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
橹声轻响,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搅碎了江上的倒影,悄无声息地靠在了渡口石阶旁。船头的老船夫须发皆白,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低哑地咳了一声:“客官,你的衣服湿透了,要上船吗?”
江承渌目光扫过船夫一眼,便就踏上了摇晃的船板。小船旋即离岸,在浩渺的江上缓缓前行。他脱下斗篷,靠在船舷,任由微凉的江风拂过面颊。
过了一阵,江承渌微微侧头,视线穿透斗笠的阴影,落在船夫那张布满皱纹、却嵌着一双异常年轻炽热眼眸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林还,怎么来得这么早,那琴声,你也听见了吗?”
船夫身形一僵。随即,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抬了起来,指甲利落地抠进鬓边,嗤啦一声,将覆盖了整张脸的面具连同粘着的假须一并扯了下来。伪装剥落,露出的是一张尚显青涩的少年面庞。
“承渌哥!”林还的声音也恢复了本来的清亮,“我是来晚了才对。知道你要来明州,我就该跟你一起的。”
他丢掉面具,几步抢到江承渌身边。
“我听府上人说过,残灯师太的琴音,你越是心存杀念,运功与其相抗,琴音引动的反噬就越厉害。承渌哥,你刚才……”他声音哽了一下,看着江承渌苍白唇边残留的暗红色,“一定是起了杀心,才伤得这么重。”
“舱里有干净的衣服和热水。承渌哥,你快进去歇着,这里交给我。”
江承渌的目光在林还写满关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移开视线,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即不再多言,转身钻进了小小的乌篷船舱,将少年灼热的目光隔绝在了船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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