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在这里……”江承渌回味着安如晦的话,似乎十年之前,也有人对他这么说过。
那日的雨,下得又凶又急。
太常寺文书房的旧窗纸被倾盆大雨砸得噼啪作响,风漏进来,令这终年不见阳光的屋子更添了几分刺骨的湿寒。江檐跪在坚硬的青砖地上,抄录着《太庙仪注》,腕间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但都被吞没在雨声中。低矮的桌面上,只有一盏油灯昏暗摇晃,他不得不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才能勉强看清写下的字。
主事王德全披着蓑衣踹开门,带进股混着脂粉味的湿寒气息。
王德全眯着眼,目光落在江檐身上,他知道眼前这少年极爱洁净,即便沦落为太常寺的罪奴,也总是将一身粗麻布衣洗得干干净净。而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依旧掩盖不住其通身风华,反将那张脸衬得愈发眉目如画,深邃的轮廓在光影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
“好俊俏的一张脸。”王德全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股酒气,“可惜明珠暗投,来了这清冷衙门。若是当初发卖到哪个公卿王侯府上为奴,凭你这张脸,怕是不消几日,就能爬上暖榻,过上好日子了!”
江檐的笔尖顿了顿,一丝寒意掠过心头,他本欲抬起的指尖悄然蜷起,终是随着那只被铁链锁着的手更深地缩进袖子里。他垂着眼睫,声音轻淡:“王主事谬赞了。”
鼻尖萦绕着那股混合着雨水与脂粉的气息,江檐又道:“王主事冒着这般大的雨,也要赶去翠红楼的温柔乡,自然是看不上罪奴这等粗陋之人的。”
王德全被他说中,恼羞成怒,用力甩了甩身上的蓑衣,蓑衣上的雨水顿时四散滚落,在江檐刚洗净的白衣上溅起一个个泥点。他尤嫌不足,又故意抬起沾满污泥的靴子,狠狠碾在江檐的衣摆,留下刺目的脚印污痕。
他得意地捕捉到江檐瞬间蹙紧的眉,以及眼中一闪而逝的屈辱,卑劣心总算得到了满足,他拔高了声音,唾沫几乎喷到江檐的脸上:“罪奴就是罪奴!磨磨蹭蹭抄个公文都这么慢,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吗,写个字还当一字千金不成?”
这次江檐的笔并未停下,他依旧垂着眸,声音平静道:“大人教训的是。只是,《太庙仪注》乃天子敬天法祖之重典,若字迹潦草,仪节不谨,只怕获罪于天,更会被太常大人视为‘不敬天地’之大不韪,罪奴不敢不慎。”
王德全被他这绵里藏针的话噎得一滞,半晌才讪讪挤出几句:“你倒是学会了不少规矩……让你抄这些个东西,真是屈了才了,我看倒不如去给杂役房抄几本春宫图册来得实在。”
江檐的笔尖终于停下。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王德全,眼尾带起一丝微挑的弧度,声音依旧轻缓:“王主事说笑了。太常寺的规矩,罪奴不得私抄文书之外任何典籍。主事大人若真有所需,不妨亲自向太常大人奏明,将其纳入太常寺文书名录,罪奴自当奉命誊抄。”
王德全的脸色霎时铁青,他一看见那双在昏暗的灯火下,平静却出奇的明亮的眼眸,竟比受到太常大人的训斥时更让他感到难堪与憎恶。
雨越下越急,江檐望向窗外,忽然轻笑出声。
“你还敢笑?”王德全抄起手边的砚台就狠狠砸了过去。
即使腕间拖着沉重的铁链,江檐依旧轻盈地旋身避过。砚台擦着他的衣角飞过砸在墙角,王德全用力过猛,反被带得一个趔趄。才稳住身形,他看到江檐毫发无损,只是刚刚抄好的那份《太庙仪注》被溅开的浓墨污毁。
“好啊,好得很!”王德全气急败坏,干脆将沾满墨汁的手在那张废纸上胡乱抹了几把,甩着袖子,面目狰狞,“我倒忘了,你们江家上一辈就是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夫,都戴着这狗链子了,还敢如此猖狂。”
"来人呐!"王德全吼道。
六名持棍的壮汉应声涌入,本就残破不堪的木门被六人生生踹倒,他们一进去,就将江檐团团围住,几只粗壮的大手狠狠按上江檐瘦削的双肩,猛地向后掼去。
随着一声闷响,江檐的后脑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上头积压的文书和卷轴瞬间簌簌滚落,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还有几卷厚重的典籍在那里摇摇欲坠,空中尘土与纸屑飞扬。
王德全狞笑着,眼中闪着快意:“给我打断这双手,看他还怎么在这里装模作样!”
第一棍挟着风声狠狠劈下,却只砸在书架边缘一本装订松散的古籍上,纸页漫天纷飞。就在众人怔忡的刹那,江檐的手握着笔杆在纷飞的纸页中探出,然后点在为首那人手臂的曲池穴上。那七尺壮汉只觉整条手臂瞬间酸麻,五指一松,沉重的木棍就这么掉落在地。
江檐身形急转,欲避开侧面袭来的第二棍,然而腕间铁链猛地一扯,拖慢了他的身手。木棍狠狠砸在他单薄的肩背上,剧痛传来,江檐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书架上。
下一棍袭来时,江檐不退反进,足尖在书架上用力一点,随即借力腾空,膝盖狠狠顶向挥棍者的腰眼。那人吃痛弯腰,江檐身形落下,手中那支未曾放下的笔杆如疾风骤雨般连点数下,精准地击中另外几人手臂的曲池穴。
数根木棍纷纷脱手落地。
江檐足尖一勾,挑起脚边最近的一根木棍,踢向一个见势不妙正欲后退的壮汉胸口。
“反了!反了!”王德全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向柱子后面。
江檐眼中杀机一现,身形再次腾起,腕间沉重的铁链带着风,直朝王德全的脖颈绞去。那六名壮汉见状皆惊骇欲绝,慌忙抢起地上散落的木棍劈向江檐后背。江檐一个旋身假意收手,同时却将手中那支笔狠狠砸向身旁的书架硬角。
笔杆从中截断,露出尖锐的木刺。江檐背对着王德全,反手紧握那半截锋利的断笔,如同握着一把短剑,决绝地向柱子后的人刺去。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阵破空声划过,一把油纸伞裹挟着雨水和劲风飞进来,逼得江檐回身闪避,那致命的一刺骤然慢了下来。
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雨幕:“江檐,停手。”
笔杆断裂的尖刺闪着寒光,在距离王德全的喉咙半寸的地方停下了。
雨伞带来的水珠,打湿了江檐鬓角的碎发,混着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迹,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江檐仍死死盯着手中的断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不甘。
一个身影大步踏入这狼藉的室内,走到江檐身边,手掌的力道带着安抚,按在他紧绷又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僵持片刻,江檐紧握断笔的手,终于缓慢地放下。
来人低头看着江檐,语气复杂:“你们江氏祖传的回风剑法,何必用在这些无谓之人身上。”
王德全惊魂未定,从柱子后探出头看着来人,刚升起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却被对方这句“无谓之人”哽住。再细看这人,面生得很,衣着普通,像是个寻常武官,那点感激瞬间被恼怒取代。他又撑起官威,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冠,喘着粗气道:“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在此作甚?”
来人神色平静,拱手道:“在下安如晦。”
王德全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京师有头有脸的人物,确认从未听过这号人物。看他年纪也不小,却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王德全的腰杆顿时又挺直了几分,半是好笑半是轻蔑地嘲讽道:“安大人,本主事在此教训一个不守规矩、胆敢弑主的罪奴,此乃太常寺内务,似乎不劳安大人您费心插手吧?您这般在太常寺动武,怕是不合规矩。带我禀告上……”
未等他说完,一直沉默低着头的江檐,忽然又抓起那半截断笔,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心口刺下。
“你想死?”安如晦反应极快,迅速地攥住了江檐的手腕,然后夺过那支断笔,狠狠掷在地上。他紧紧抓着江檐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阿檐,你给我听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暂且忍耐!我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江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依旧低着头,散乱的湿发遮住了眉眼,挤出几个字:“安大人,我承受不起。”
王德全见江檐竟敢当着他面寻死,又被安如晦阻拦,更是怒火中烧:“安大人!这罪奴胆敢弑杀上官,罪证确凿。本主事一定要处置,谁也救不了他!”
“若是我要救他呢?”
一阵清越的嗓音,打断了王德全的叫嚣。昏暗的天地间似乎骤然起了一片亮光,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雨声逼近,江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群仆从打着灯笼和雨伞,簇拥着一个青年正向这文书房走来,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身着一件精致的石青色锦袍,外罩同色大氅,腰间还悬着一枚羊脂玉佩,随着他从容的步伐轻轻晃动,更显得莹润通透。
青年通身富贵,眉眼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桀骜,江檐看着他的模样,想起前几日听人说"丞相公子、新科榜眼顾信臣奉命参与礼仪典籍编纂,近期常出入太常寺查阅档案”,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此刻,顾信臣的目光也正落在江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与探究。
江檐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鬓发散乱,湿漉漉的粗麻布衣贴在身上,衣摆上还沾染着污泥和墨迹,肩背处还有淡淡血迹渗出,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让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审视的目光。
王德全带着谄媚而变调的声音传来:“顾公子,您怎么来了?惊扰公子了。这、这是之前没入的官奴,顽劣不堪,竟敢意图弑主,罪该万死。下官正要……”
“弑主?”顾信臣忽然轻笑出声,打断了王德全的话。他微微侧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江檐身上,语气轻飘飘的,“王德全,你说谁是主?”
王德全的冷汗顿时浸透了里衣。眼前这位,可是当朝丞相顾卓的独子,新科榜眼,翰林院清贵,前途无量,连太常寺卿都要礼让三分,他一个小小的主事……
王德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双腿发软。顾信臣似乎也懒得等他回答,不再管王德全,径直走向江檐。
他在江檐面前站定,目光坦然迎上对方那双带着戒备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江檐,我知道你。”
“寒门武士之后。年仅十五岁便连中两元,本该是少年英才,前程似锦。却因父卷入军械案,功名尽削,没入太常寺为奴。”他语气平静地叙述着,目光却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欣赏,“你本该是我的对手的。”
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江檐耳边,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顾信臣微微挑眉,他看到眼前的少年虽深陷泥淖,满身狼狈,可那双明亮的眼睛深处却写满了不肯屈服,就像水边的芦苇,越是被风浪摧折,就越是摇曳生长。顾信臣转身,对着面如土色的王德全道:“王主事,这个罪奴就由我带走替你发落,省得他留在这里脏了太常寺的地方,也污了你的眼,如何?”
王德全如蒙大赦,哪里敢说半个不字:“是是是,顾公子您肯亲自发落,是这罪奴的造化,下官这就这就去向上头禀告一声,手续……”
“不必麻烦了。”顾信臣随意地解下腰间那枚羊脂玉佩,看也不看便抛给王德全,“拿着这个去办,你知道该怎么做。”
一直冷眼旁观的安如晦,至此仍未发一言,顾信臣的目光扫过他,却精准地点名:“安巡仪,此处事了,您请自便吧。”
巡仪卫?果然只是个不起眼的武官。王德全心中最后一丝忌惮也消散了,见顾信臣无意追究什么,更懒得再理会安如晦,捧着玉佩哈着腰,忙不迭地退出去办事去了。
顾信臣重又看向江檐,解下自己那件大氅裹住江檐单薄的身躯。然后,他亲自撑着伞,将江檐带出了这间阴冷破败的文书房,推进了他的马车里。
车帘落下,好像隔绝了外面凄风苦雨的世界,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顾信臣听着车顶密集的雨点声,目光落在江檐露出苍白侧脸的身影上,开口打破了沉默:“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江公子不仅文能登科,身手也如此了得。”
“那顾大人带我回去,可是府上缺了护院打手?”江檐缩在温暖的大氅里,身体却依旧僵硬。他没有看顾信臣,只是望着车壁上晃动的影子。
车中静了片刻,顾信臣低沉的笑声才又响起,带着几分无奈。
“你不该在这里,更不该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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