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末年,朝局外有强敌、内有权臣,已现颓势。
谢昭珩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奏折朱笔,笔尖猩红一点虚悬在顾衔岳名讳之上,灯火将他的影子拉成吞噬御座的诡物。
“陛下可知,为何群狼环伺的朝堂至今无人敢动您分毫?”
打压政敌是为了清除改革的绊脚石;架空幼帝是为了避免主少国疑带来的动荡和错误决策。顾衔岳几乎是在谢昭珩一手打造的牢笼里长大。
谢昭珩的朱笔倏然在“裁夺之权当由谢相代行”处压下,笔锋却缠绵如吻,墨迹如血渍溃散。
“之前有密折求废幼主……臣烧折子时就在想,若陛下肯一直这样安静饮茶,臣便永远替您挡着箭矢…又何妨?”
顾衔岳不紧不慢地抿着茶,闻言只抬眸看了他一眼:“朕只是觉得,朕身为帝王,总该有自保之力。”
“自保之力?”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谢昭珩轻笑出声,声音温和,却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陛下在臣面前,也需要自保么?”
顾衔岳微怔,随即轻笑一声:“朕并非受制于谢相……朕倒是觉得,是谢相离不开朕。谢相如今权倾朝野,若无朕这层皮,谢相又怎能如此安稳?”
“陛下是觉得,臣做得不妥?”谢昭珩眉头轻蹙,似乎有些受伤,“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安全,为了这江山的稳固……”
见顾衔岳脸上笑意不减,依旧带着几分嘲弄,良久,谢昭珩才轻叹一声:
“陛下是怨臣么?”俯身凑近,眼底情绪晦涩难辨,“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啊。”
顾衔岳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将茶杯重重放下:“谢昭珩,朕自然会记得你的功劳。”
说罢,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次日,殿内熏香袅袅,但气氛却如绷紧的弓弦。关于江南赋税改革的争论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谢昭珩立于丹陛之下,身姿如松:
“陛下,江南三大世家串联百余名官员上书,言说新政‘苛虐’,若强行推行,恐生民变。臣以为,当暂缓清丈田亩,以示朝廷怀柔。可先将带头闹事的苏州知府革职查办,以儆效尤。如此,可保稳定。”
妥协与铁腕并存。以暂时的退让安抚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同时用严厉的惩罚震慑出头鸟,以求用最小的代价维持局面的“稳定”。
这是他十数年来,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为顾衔岳守护江山的不二法门。
然而,龙椅上的顾衔岳,指尖轻轻敲着御案,并未如往常般颔首应允。他抬起眼,直直地看向谢昭珩。
“谢相此言,朕不敢苟同。”
“清丈田亩,是为均平赋税,使国库充盈,使小民得以喘息。今日退一步,明日便能退十步。三大世家侵占民田数万顷,却联合地方官员抗税,此乃蠹虫蚀国之举!”
顾衔岳站起身,袖袍拂过案几,“朕意已决,新政必须推行。至于民变……朕不信,予民以生路,民会反;朕只知,纵容豪强,国将不国!”
他看向谢昭珩,眼神复杂,其中有试探,有决绝,更有一丝谢昭珩从未见过的、属于帝王的疏离。
“谢相总说,一切为了朕,为了江山。但谢相所要的,究竟是活水奔流的万里江山,还是一个……看似四平八稳,内里却已渐渐腐朽的牢笼?”
谢昭珩猛地抬头,对上顾衔岳的视线。那一刻,他眼眸里终于无法抑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死死盯着顾衔岳,试图从那张日益棱角分明的脸上找到一丝赌气的痕迹,或是少年人惯有的、不谙世事的激进。
但他看到的,那双曾经依赖地望向他、带着孺慕与试探的眼睛,成了万里江山的缩影,是黎民黔首的倒影,是一种……他既感欣慰又无比恐慌的、真正属于帝王的担当。
谢昭珩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他极慢、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茫然强行压下。
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情绪,再抬眼时,缓缓躬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就依陛下所言。陛下……圣虑深远,是臣…狭隘了。”
“既如此,”顾衔岳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赋税新政,依朕所言,即刻推行,不得延误。退朝。”
退朝后,谢昭珩这边就听下人禀报说陛下正在御花园中散步。
谢昭珩犹豫片刻,还是迈步向御花园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顾衔岳,只着一袭月白云纹常服,广袖随风轻拂,身姿挺拔,正微微俯身,指尖虚悬在一只徘徊的玉色蝴蝶之上,几名宫女静默地侍立在几步之外,垂首敛目。
看着顾衔岳与蝴蝶嬉戏的背影,谢昭珩心中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初见他之时。
那时,灵堂素缟,先帝骤逝,留下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和一个年仅冲龄,眼眸清澈却难掩惊惶的幼主。
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身子单薄,孝服宽大更显空荡。眉眼间满是稚气与天真,却偏偏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只可惜,那时的自己满心满眼只有权力倾轧与朝局算计,如何铲除跋扈的权臣,如何平衡虎视眈眈的宗室与世家,从未真正留意过他的模样。
如今时过境迁,当年需要他俯身牵着的孩子,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上些许。看着他与蝴蝶嬉戏的画面,谢昭珩心中竟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心焦于新政之争与那声“牢笼”诘问的谢昭珩,被这陌生的情绪搅得心烦意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顾衔岳身后,脱口而出的声音却暴露了他的急切:
“陛下,好雅兴。”
“谢相匆匆而来,”顾衔岳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对朝堂之事,仍有异议?”
谢昭珩抬眸看着他的脸,心头那股无名火与莫名的慌乱交织得更甚。他宁愿顾衔岳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委屈或怒气直接质问他,也好过现在这般。
谢昭珩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面上却勉强维持着惯常的温雅:“……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与往日……颇为不同。”
顾衔岳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微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问。
他抬手示意侍立的宫女再退远些,这才不紧不慢地沿着白石小径踱步,谢昭珩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
谢昭珩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噎了一下,顿了顿,继续说道:
“陛下以往,更愿听臣陈述利害。”谢昭珩斟酌着词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而非……如此决断。”
“人总是会变的。”顾衔岳抬眼,“谢相难道更喜欢朕从前那般,事事依你、离不开你的模样?”
谢昭珩呼吸微窒,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如今朕不过是想要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隙,你便如此惶惶不安……”
他尾音拖长目光似有若无地拂过谢昭珩微蹙的眉峰,“究竟是你舍不得这江山权柄,还是……舍不得我?”
顾衔岳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满意地后退半步,重新拉开距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纠缠只是谢昭珩的错觉。
“谢相,不必再送。”
谢昭珩僵立在原地,耳畔还回响着那声“舍不得我”,心头剧震,被他话语里缠绕的丝线捆住,一时竟挣脱不开。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却吹不散那萦绕不去的余温。
谢昭珩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宫门的。
马车在青石板上辘辘而行,车厢内一片死寂。他靠在车壁上,阖着眼,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痕迹。
自己舍不得那个在灵堂上牵着他衣角、眼神惊惶如幼鹿的孩子吗?自己舍不得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强撑着困意听他讲解奏疏、眼中满是依赖的少年吗?
“呵……”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昭珩面无表情地踏下车,对周遭的问候充耳不闻,径直穿过庭院回廊。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窗外暮色渐沉,谢昭珩颓然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批阅奏折时,思及如何替他稳住江南局势的焦灼。
自己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为你好”,在那个带着嘲弄与挑衅的暧昧目光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一厢情愿。
他不是输给了顾衔岳的政治手腕,至少不全是。他是输给了自己那早已越界而不自知的情感。
谢昭珩实在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所有的疑惑与不甘,最终都化作一股酸涩,萦绕在谢昭珩的心头,让他愈发烦躁。
或许……顾衔岳只是想看自己失态的模样,以此取乐?想到这个可能,谢昭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谢昭珩忍不住一拳砸在桌上,发泄着心中的情绪,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微微颤动。
“顾衔岳……你真是……好得很。”
次日御书房内,顾衔岳正翻阅着奏折,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谢昭珩走了进来。
谢昭珩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昨日的烦躁只是幻觉,躬身行礼:“陛下,今日的折子都已整理好,请您过目。”
顾衔岳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阅起来:“嗯,放这吧。”
谢昭珩依言将折子放在桌上,站在一旁,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
“陛下,今日可还安好?”
顾衔岳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朕很好,谢相关心了。”
看着顾衔岳似笑非笑的表情,谢昭珩心中一紧,连忙垂眸,掩去眼底的异样:“陛下万金之躯,自然是要保重龙体,臣……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顾衔岳垂眸继续翻阅奏折:
“多谢谢相关心,朕会注意的。”
谢昭珩闻言,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他看着顾衔岳认真批阅奏折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堵得慌。
他不明白,为何昨日能那般撩拨他,今日却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昭珩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指节泛白,强忍着心中的情绪,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顾衔岳瞥了他一眼,勾唇:“怎么?谢相今日有心事?”
闻言,谢昭珩微微一怔,随即恢复正常,笑了笑:“陛下说笑了,臣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近日朝政繁忙,有些疲惫罢了。”
谢昭珩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臣先回府了,陛下莫要忘了用膳。”
行礼后转身离开。
出了御书房,谢昭珩脸上的温和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只觉得心乱如麻,每走一步,心中的不甘和酸涩便多一分。
回府后,谢昭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书桌前,提笔练字,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手中的毛笔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雨势不算大,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透过窗户传进了屋内。
看着纸上那一个个歪扭的字迹,谢昭珩的心境愈发烦躁,将手中的毛笔重重扔在桌上,墨迹溅出,污了洁白的纸张。
他恨这样的自己,恨自己被情感左右,恨自己无法控制心绪,恨自己在顾衔岳面前如此狼狈。
谢昭珩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心中的不甘和酸涩却如野草般疯长,让他快要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将纸团扔向一旁的火盆,火苗瞬间舔舐着纸团,将其吞没,纸团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谢昭珩怔怔地看着火盆中的灰烬,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泛红,嘴唇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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