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顾衔岳正为江南漕运一事烦心。几个当地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借着新政推行,在漕粮征收和运输上阳奉阴违,制造了不少麻烦。
此事若由谢昭珩出面,以他铁腕风格,必是雷霆手段,但难免又落得“排除异己、打压乡绅”的口实,徒增攻讦。
正当顾衔岳蹙眉之际,林婉仪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轻盈入内,并未多言朝政,只在闲话家常时,似是不经意地提起:
“臣妾听闻家父前日家书中提及,江南几位族老近日抵京,似乎是为漕运新章之事,想寻门路向陛下陈情……家父已按陛下之前颁布的《禁绝请托诏》,婉言劝回了。”
顾衔岳目光微动。林文远是礼部侍郎,并非漕运直接相关官员,由他出面以“遵守诏令”为由拦下地方势力的请托,既维护了朝廷法度,又不至于激化矛盾,手段圆滑老练。
又过旬余,兵部一份关于北疆军械换装的奏折被积压,原因是户部以“国库支用浩繁”为由,流程走得极慢。这事若谢昭珩去催,便是“权相干涉部务”,容易引发文武不和。
翌日,顾衔岳便听闻,那位卡着流程的户部郎中,其夫人是林婉仪母亲的远房表亲。不知林婉仪在宫中与家人通了什么消息,不过两日,那郎中的态度便软化了许多,流程悄然畅通。
这些事,林婉仪从未居功,甚至绝口不提。她依旧只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妃子。
与此同时,其他妃嫔的“枕边风”也开始转向。
德妃性子直,在一次侍膳时,看着顾衔岳眉宇间的倦色,忍不住道:“陛下,臣妾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大道理。但臣妾看着谢相……他固然才华盖世,可历经这般风波,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臣妾瞧着他都清减了不少,何不让他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就连一位平日只爱风花雪月的才人,也在一次赏花时,倚着顾衔岳,软语道:“陛下,谢相之才,千古罕见,堪比管仲乐毅。可是陛下,良弓藏,走狗烹固然不对,但让这样的无双国士,终日陷于党争倾轧的泥沼之中,被那些宵小之辈整日攻讦,臣妾……臣妾都觉得心疼呢。”
这些话,零零散散,却如同水滴,持续不断地敲打在顾衔岳的心防上。
终于,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林婉仪为顾衔岳揉着额角,舒缓他连日来的疲惫时:
“陛下,臣妾知道您与谢相,君臣相得,情深义重。谢相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也正因如此,臣妾才愈发觉得……于心不忍。”
她感受到顾衔岳身体微微一僵,但手上动作未停,
“谢相那样风光霁月的人,本该著书立说,名垂青史,或是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可如今,却因身处这漩涡中心,不得不殚精竭虑,甚至……忍辱负重。每一次朝堂风波,最伤的人是他,最痛的人,恐怕是陛下您啊。”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
“臣妾妄言,若……若陛下能放谢相归隐,许他一个山明水秀的去处,让他远离朝堂纷扰,安心颐养天年。这既可全陛下千古惜才爱才之圣名,天下人都会称赞陛下仁德,不负功臣。亦可让谢相得以保全,不必再忍受这无休无止的明枪暗箭……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这……岂非是两全其美之法?”
“两全其美……”顾衔岳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解脱?
他想起谢昭珩在他怀中颤抖的模样,想起他强撑病体立于朝堂的孤绝,想起他那句带着哽咽的“臣……只是有些想陛下”,更想起那句伤人的“负累”。
难道……自己倾尽全力的维护,不顾一切的偏袒,对于谢昭珩而言,真的只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负累”吗?自己将他强留在身边,留在这是非之地,是否真的……太过残忍?
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的愧疚感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林婉仪这番“句句在理”的话语,彻底引爆。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谢昭珩,却从未想过,自己或许,才是对方一切痛苦的根源。
月色透过窗棂,顾衔岳闭上眼,横亘在他与谢昭珩之间的,不仅是朝臣的攻讦,太后的权谋,还有他自己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帝王之爱。
林婉仪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一下下地,为他揉着额角,仿佛在安抚一个迷途的孩子。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最终模糊在沉沉的夜色里。
慈宁宫的密室内。
“陛下对谢昭珩的维护,已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陆将军须发皆张,拳头重重砸在紫檀木桌上,“再任由那厮推行所谓‘新政’,军中迟早尽是他的门生故旧,届时我等皆成砧板鱼肉!”
太后半阖着眼,指尖一颗颗捻动沉香木佛珠,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皇帝正在兴头上,此刻强谏,徒惹厌弃。”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一位依附太后的户部侍郎焦急道。
太后缓缓睁眼,她目光转向一直静坐一旁的林文远:“林侍郎,你之前铺垫得不错。”
林文远躬身,谦卑中带着自得:“太后谬赞。小女在宫中,已让陛下对谢昭珩的‘处境’心生怜惜与愧疚。如今,只差最后一把火。”
“这把火,就由老夫来点!”
陆将军狞笑,“北疆那边,都已安排妥当。只需一场‘恰到好处’的败仗,再将祸水引向新政,不怕陛下不亲临前线!”
次日,金銮殿上。
一份加急军报被呈送御前。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沉痛:
“陛下!北疆急报!北狄左贤王部骑兵突袭我云朔二州,守将依新制轮换,不谙地形,调度失当,致使……致使连失两座堡寨,军民死伤逾千!”
满殿哗然!
顾衔岳眉头紧锁:“云朔守将是谁?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回陛下,”陆将军出列,语气沉痛,“云朔主将王屹,原为郭骁旧部,归顺后本已熟悉边防。然谢相推行新政,以‘避嫌’为由将其调离,新任将领虽出身科考,却……缺乏实战经验,且新军制下,各级将领权责不明,临阵指挥混乱,故而……”
他没有直接指责,却将败因句句引向新政。
谢昭珩持笏出列,面容平静:“陛下,将领轮换乃为防边将坐大,乃固本之策。王屹虽熟地形,但其心难测,调离乃必要之举。此次失利,臣以为,当详查是否另有隐情,而非归咎于制度。”
“隐情?”一位御史立刻反驳,“谢相此言,莫非是指我边军将士通敌?还是想为新政脱罪?”
“臣附议!”又一位官员出列,“陛下,新政推行以来,军中怨声载道,此非臣一人之言,北疆多位将领皆有密奏!”
一时间,朝堂上争论不休。支持新政者与反对者针锋相对,但“新政导致败绩”的论调,第一次被摆在了如此公开和严峻的场合。
退朝后,顾衔岳在御书房内,看着北疆地图,面色凝重。
谢昭珩肃立一旁:“陛下,此事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云朔防线经营多年,纵使主将更替,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臣怀疑,军中有人故意纵敌,甚至……与朝中之人里应外合。”
顾衔岳揉着眉心:“朕亦有此疑。但如今证据指向新政,朝野舆论沸腾,若不能迅速平息,新政将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高公公禀报:陆将军、林文远及几位勋贵求见。
几人入内,神色肃穆。陆将军率先开口:“陛下,北疆局势危急,军心浮动,皆因新政而起。为今之计,唯有陛下亲临北疆,方能稳定军心,查清真相,并……亲自裁定新政在军中之去留!”
顾衔岳眼神一凛:“你们要朕亲征?”
林文远躬身道:“陛下,非臣等逼迫。实乃北疆将士只信服陛下天威。且此事关乎军政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非陛下圣心独断,无人能决。陛下亲临,既可彰显朝廷重视,安抚边军,亦可亲自审视新政利弊,此乃一举多得啊!”
这话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将顾衔岳架在了火上。他不去,就是畏惧艰难,就是任由边关糜烂,就是默认新政失败。
顾衔岳沉默良久。他深知此行风险,离京则中枢空虚,易生变故。但他更知道,若不去,北疆可能真的会出大乱子,新政也将夭折。
“朕……准奏。”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三日后,朕亲赴北疆。”
他看向谢昭珩:“谢相。”
“臣在。”
“朕离京期间,由你监国,总揽朝廷政务。一应大事,皆可先行处置,再行禀报。”
“臣,领旨。”谢昭珩深深一揖,他能感受到这嘱托背后的千钧重量,也看到了顾衔岳眼中深藏的爱意与托付。
然而,顾衔岳也并非毫无防备。他秘密召见了忠诚的宗室亲王和枢密院重臣,留下了制约与监督的暗手,并安排了绝对可靠的信使渠道,确保京城动向能及时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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