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东宫书房的灯火,昼夜不息。书案上,奏疏堆积如山,十三岁的太子楚佐宸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底是连日熬夜留下的浓重青影,白日里在朝堂上与人唇枪舌剑的锐气,此刻被身心俱疲取代。
他刚放下一份关于楚燕边境军粮调拨的棘手奏本,门外便传来心腹太监福安刻意压低的通报:“殿下,昭华宫那边……公主又惊醒了,哭得厉害,嬷嬷们怎么哄都……”
片刻,他霍然起身,甚至顾不得披上外袍,只穿着常服便疾步而出,夜风灌入袖口,带来刺骨的寒意。
昭华宫内,灯火通明。十岁的靖渝,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榻角落,额发被冷汗浸透,哭得浑身抽搐。
几个嬷嬷围在床边,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
“靖渝!”佐宸冲到床边,一把将妹妹揽入怀中。
属于兄长的气息包裹上来,靖渝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小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前,哭嚎变成了呜咽。
“哥哥……好黑……有……有手……抓靖渝……”她语无伦次地抽泣着,身体颤抖不止。
佐宸紧紧抱着她,拍抚着她的背,心疼道:“不怕,靖渝不怕,哥哥在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了你。哥哥在……”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靖渝沉沉睡去,小手依旧地抓着他的衣襟。
佐宸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枕上,盖好锦被,掖紧被角。
他坐在床沿,借着昏暗的烛光,凝视着妹妹,那稚嫩脸庞上残留的泪痕,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疲惫汹涌袭来。白日里与萧氏党羽在朝堂上寸土必争的硝烟尚未散去,深夜又被妹妹丧母的恐惧撕扯着心神,这东宫储君之位,如泰山压顶。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书房时,窗外已蒙蒙亮。
舅舅张衡渊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一身深青色朝服,显然是准备上朝。
他看着佐宸布满血丝的眼睛,眉头紧蹙,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
张衡渊关切道:“殿下,您这样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朝堂之事千头万绪,如履薄冰,半点松懈不得。靖渝公主这边,更是离不得您。”
他顿了顿,终于将思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臣有一议,或可稍解殿下之忧。”
佐宸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强打起精神:“舅舅请讲。”
“殿下如今初登太子之位,按例,早该有伴读随侍东宫,既可切磋学问,议论时务,亦能分担些琐事,为殿下分忧。”
张衡渊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敏锐起来:“臣观朝中各家子弟,天策上将林震越之子林惟序,与殿下年岁相仿。此子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性情……据闻刚直勇毅,颇有乃父之风。”
“其父林震越,掌京畿卫戍,麾下北衙禁军乃国之重器,忠诚勇悍,向来不涉党争,只忠于陛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佐宸:“若能得林家儿郎为伴读,朝夕相处,情谊日笃……于殿下,于东宫根基,皆是大善。”
林震越!佐宸疲惫的眼中掠过精光。
天策上将林震越,手握京畿兵权,是父皇最为倚重的柱石之臣,其态度举足轻重。
若能借此机会,将林家这柄国之利刃拉近东宫……这步棋,无疑是舅舅深思熟虑的结果,直指要害!
林惟序!佐宸沉吟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关于这位将门虎子的零星信息——勇武,洒脱,不谙钻营。
这样的人,若能真心相交,便是最可靠的臂膀;若不能……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即,那厉色又被此刻的疲惫覆盖。
他抬眼看向张衡渊,眼中带着寻求确认的询问:“舅舅以为……此人可堪造就?父皇那边……”
“林将军忠君体国,其子家风严谨,应非奸猾之辈。至于陛下……”
张衡渊微微躬身:“此乃东宫添置伴读,循例而行,合情合理。只要殿下言辞恳切,言明为学业精进、开阔眼界所需,陛下当无不允。”
佐宸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上,又仿佛看到了妹妹靖渝惊惧的睡颜。
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臂助,一个能让他稍稍喘息、集中精力应对更凶险棋局的空间。
为了靖渝,为了这东宫之位,为了母后临终的血泪……林家,必须争取!
“好!”佐宸猛地站起身,眼中疲惫犹在,却决然道,“孤这就去面见父皇!”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远。楚帝楚明稷正批阅奏章,听闻太子求见,略感意外地抬了抬手。
佐宸恭敬地行礼,恳切地陈述为学业精进、需良伴切磋。
楚帝挑眉:“哦?太子可有人选?”
佐宸语出惊人:“天策上将林震越之子,林惟序。”
楚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自己这个日益显露出峥嵘锋芒的太子身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带着帝王独有的审视与了然。
佐宸垂首侍立,姿态恭谨,后背却绷紧,等待着父皇的裁决。
他知道,以父皇的深谋,必然能看穿这“伴读”二字背后牵扯的军权与朝局。
他赌的,是父皇对嫡子的维护之心,以及对林家这块纯臣之玉的信任。
片刻的沉寂后,楚帝浑厚的声音终于响起:“林震越之子……林惟序?”
“嗯……林家儿郎,弓马传家,是该有些血性。”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佐宸脸上,那目光了然,却又似乎默许了这层心照不宣的用意:“太子有心进学,选良伴砥砺,是好事。林震越教子有方,其子想必也是可造之材。准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佐宸心头一块巨石落地,深深拜下。这“血性”二字,父皇说得意味深长。
圣旨很快便传到了天策上将府。林震越接旨时,那张被战场风沙磨砺的刚毅面容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浓眉蹙了一下。
送走宣旨太监,他转身步入演武场。
场中,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身影正舞动一杆沉重的镔铁长枪。枪影翻飞,破空之声呼啸凌厉,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锐气。
少年剑眉星目、英姿飒爽,正是林惟序。
“序儿。”林震越沉声唤道。
枪势骤停,林惟序收枪而立,气息微喘,额角挂着汗珠,一双黑亮的眸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看向父亲:“爹?”
“收拾行囊,明日入东宫,为太子伴读。”林震越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林惟序一怔:“太子伴读?”他显然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那深宫之中的储君扯上关系。
“嗯。”林震越走上前,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儿子的肩膀上,“记住,你是林家的儿郎!入东宫,首要之事是护太子周全!”
“其次,安守本分,谨言慎行!东宫不是边关军营,更不是市井街头,那里处处是眼睛,步步是深渊!”
“莫要卷入那些污糟事里,莫要堕了我林家忠烈之名!只做你该做之事,护卫储君,光明磊落!”
林惟序挺直了脊梁,迎着父亲严厉的目光,那股初时的惊愕迅速沉淀下去,浮现的是属于将士的沉稳与担当。
他用力抱拳,声音清朗而坚定:“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定不负林家之名!”
一年后,春深时节,东宫的海棠开得正艳。
林惟序频频扯松领口,这本《君鉴》晦涩难懂,看得他头晕眼花。
佐宸正执笔临摹《兰亭集序》,头也不抬道:“陆太傅午后才来,惟序你且宽心。”
“当年……殿下为何举荐臣?”林惟序终于问出憋了一年的话。
他看着眼前这本烦人的书,又望着佐宸执笔的手,想起那日父亲在演武场的叹息:“东宫是龙潭虎穴,你这样的性子……”
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点,佐宸搁下紫毫,叹了口气。
“孤心中始终挂念靖渝。在这深宫中,她尚且年幼,孤无法时刻亲自照料。因此,特请你入宫,旨在替我悉心守护她。”
“你作为孤最为信赖的人,不仅武艺精湛,且心思缜密。有你在靖渝身边,孤方能稍感安心。”
“你必须时刻关注她的安全,确保她不受到任何伤害。若遇任何异常情况,务必第一时间向孤汇报。”
林惟序闻言,想起靖渝,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单膝跪地,拱手道:“殿下信任,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所托。靖渝公主乃金枝玉叶,臣自当倾尽全力,护其周全。”
佐宸满意地点点头:“惟序,你深知我意,甚好。此外,你亦需留意宫中动向,若有不利于靖渝之人或事,需及时处置,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抬头望向佐宸,神色坚定:“殿下放心,臣定当谨言慎行,不负殿下厚望。”
林惟序领命,心中暗自思量,这深宫之中,暗流涌动,他需得更加谨慎行事,方能不负太子重托。
佐宸静静地看着林惟序,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清晰地涌动起来。
一个英挺的少年将军,一个纯真的小公主。这并非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一个关乎未来、关乎权力格局的长远考量。
若能促成靖渝与林惟序的姻缘……
佐宸的眼神变得复杂。这不仅仅是为妹妹寻一个可靠的归宿,更是将林家这柄国之利刃,通过血脉与情感,彻底地绑在东宫的战车之上!
林惟序的忠诚,林震越的兵权,都将成为靖渝未来最坚实的屏障,也将成为他佐宸皇权之路最有力的保障!
远处忽然传来环佩叮当声,打断了佐宸的思绪。
陆太傅踏入院中,老臣手持戒尺,雪白须发在风中飘动:“《尚书·无逸》有云‘君子所,其无逸’,殿下此刻应在温书。”
佐宸悄悄冲林惟序眨眼,口型分明在说:“你的劫来了。”
林惟序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太傅沉声道:“林伴读既入东宫,当知礼明仪。今日便从《周礼》学起。”
他盯着林惟序松开的领口,戒尺在掌心敲出清脆声响。
海棠花瓣随风卷入窗棂,落在太子未干的墨迹上。年轻的储君望着太傅身后捧着《礼记》的宫人,忽然觉得春风里也带着三分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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