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北境,北风卷地,百草摧折。
当那辆破败的马车最终在北境守将府邸前停下时,车门被粗鲁地拉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狠狠扎在燕玄戎裸露的皮肤上。
他抱着那个空瘪的包袱,跳下车板,单薄的旧衣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几乎无法蔽体。十岁的少年,脸颊被冻得发青,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府邸大门洞开,几个穿着厚实皮袄、腰挎弯刀的亲兵分列两侧,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这个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少年。他们的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轻蔑。
一个被发配到苦寒边陲的皇子?一个被帝王厌弃的“野种”?在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眼中,这不过是一个累赘,一个需要浪费粮食和精力的麻烦。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半旧铁甲的中年将领走了出来。他便是北境守将卫烈,四十岁上下,虬髯戟卫,本该是威风凛凛,可眉宇间却笼罩着不得志的愤懑。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玄戎,那目光如同在掂量一件废物,冷漠而疏离。
短暂的沉默之后,卫烈极不情愿地抱拳,微微躬了下身,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末将卫烈,参见殿下。”殿下二字含糊不清,更像是一种讽刺的称谓。
他直起身,甚至没有等玄戎有任何表示,目光便已移开,仿佛多看这少年一眼都嫌多余。
“殿下远来辛苦。北地苦寒,末将自当尽力照料。”这照料二字,说得敷衍至极。
玄戎在寒风中挺直了脊梁,他感受到了卫烈的不屑和轻慢,也感受到了四周军士们无声的鄙夷。
一股怒意和屈辱感席卷了他,但他面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冷静得不似十岁孩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漠然:“有劳卫将军。”
卫烈似乎没料到这小小少年如此平静,眉头微蹙,随即指向旁边一个亲兵:“带殿下去听涛阁安置。”
那亲兵应了一声:“殿下,请随我来。”
所谓的“听涛阁”,是守将府西北角一个独立的小院。几间瓦房虽还算完整,但门窗破旧,透风漏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到寒酸: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旧桌,两把摇晃的椅子。墙角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杂物。
院中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狰狞地刺向阴沉的天空,倒真应了“听涛”二字——听那北风鬼哭狼嚎般的“涛声”。
亲兵放下一个装着几件粗布棉衣和薄被的包袱,面无表情地道:“殿下请自便。”
“将军有令,殿下身份尊贵,不必参与营中操练俗务,安心休养便是。若有所需,可吩咐院外守卫。”说完,便敷衍地躬身退了出去。
玄戎站在空荡寒冷的屋子中央,环视着这比冷宫梧桐苑好不了多少的“尊贵”居所。
卫烈那看似恭敬实则捧杀的优待,将士们鄙夷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扎进他心里。
他缓缓走到那张破桌前,手指拂过桌面厚厚的灰尘。指尖冰凉,心却像被滚油煎熬。母亲枯槁的面容,父皇厌弃的嘴脸,宫人鄙夷的目光……一幕幕在眼前翻腾。
“身份尊贵?”一声讽刺的低语,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捧杀……他们想把我变成一个废物!一个在这苦寒之地自生自灭的废物!”
他攥紧了拳头,轰然点燃了他胸腔中压抑了十年的烈焰。休想!母妃,您看着!孩儿绝不会就此沉沦!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屋顶,直刺向遥远的燕国宫阙,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我要活下去!我要在这刀山血海里闯出一条生路!”
“我要用赫赫军功,铺就重返帝都的路!”
“我要让所有轻视我、践踏我、害死我母妃的人,都匍匐在我脚下颤抖!”
“我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刮目相看!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誓言,是仇恨的种子,是野心的火种,更是支撑他在此绝境中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接下来的日子,卫烈果然将捧杀贯彻到底。玄戎被彻底“供”了起来。
一日三餐,虽不至山珍海味,却也比普通军士丰盛些,按时送到听涛阁。守卫名义上保护,实则监视。
将军府上下,见到他,无不恭敬地行礼,口称殿下,但那恭敬背后的轻视,无处不在。
当他提出要像其他士兵一样参加操练、学习武艺时,得到的永远是看似关切实则堵嘴的回应。
“哎哟我的殿下!您万金之躯,怎么能干那些粗活?万一磕着碰着,末将如何向陛下交代?”卫烈摸着虬髯,皮笑肉不笑。
“殿下,打仗有我们这些粗人呢!您就安心享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嘛!”副将打着哈哈。
“殿下身份尊贵,自有我等为殿下效死命!舞刀弄枪,岂是殿下该学?”校尉们语气恭敬,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玄戎不再言语。他看透了这虚伪的尊荣背后,是温水煮青蛙的绝杀。他不再祈求,只在心中冷笑。
无人教?那便自学!
白日里,他不再困守小院。顶着守卫或疑惑或讥讽的目光,他一次次走向校场。远远地,死死盯着场上操练的士兵。
看他们如何持矛突刺,如何挥刀格挡,如何结阵进退。他贪婪地汲取着一切关于战斗的知识。
天未破晓,当整个军营还沉浸在睡梦中,听涛阁那破败的小院里,已响起拳脚破风的呼啸声。
玄戎模仿着白天偷偷观察士兵操练时记下的招式,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最基础的拳脚、步伐。
夜晚,玄戎裹着薄被,蜷缩在桌边,借着微弱的灯光,艰难地翻阅兵书。
书页泛黄,字迹模糊,多是些残篇散页。他读得很慢,许多字不识,许多道理不明。
有时实在困倦难当,头猛地一沉,额头磕在桌沿上,带来一阵疼痛,反而驱散了睡意。他揉揉发红的额头,继续埋首。
那枚贴身藏着的墨玉棋子,在灯下偶尔露出一角幽光,仿佛在提醒着他远方的智慧与期盼。
五年,整整五年。北境的风沙和严寒,磨砺了他的筋骨,也磨炼了他的意志。昔日那个单薄沉默的男孩,已悄然长成了挺拔的少年。
十五岁的玄戎,身形虽不如卫烈麾下那些魁梧老兵壮硕,却精悍结实,蕴藏着豹子般的爆发力。眉宇间褪去了稚嫩,沉淀下超越年龄的沉稳。
机会,终于在一个深秋降临。
一支凶悍的羌胡骑兵,趁着边军换防的空隙,突袭了距离将军府百里之外、负责转运粮草的小镇——临河驿。
镇中只有三百守军和千余惊慌失措的百姓。羌胡骑兵足有八百之众,皆是百战精锐,烧杀抢掠,凶焰滔天。
告急的烽烟和染血的求援信,送到了卫烈的案头。
议事厅中将领们吵吵嚷嚷,有的主战,有的主守,有的则提议向更远的卫所求援——但远水救不了近火。
卫烈烦躁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够了!吵有何用!”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清晰地响起:“将军,末将愿领兵驰援临河驿!”
满堂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议事厅角落,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身影:燕玄戎。
卫烈愕然抬头,看清是玄戎,他气笑了:“你?殿下莫要说笑!此乃军国大事,岂同儿戏?殿下千金之躯,还是……”
“末将只需三百敢死之士!”玄戎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卫烈的话,直视他惊疑不定的眼睛。
“羌胡骄横,此刻必以为我军主力不敢轻动,或援兵尚远,防备必然松懈!”
“临河驿外十里,有碎风峡,地势险要,峡口狭窄!末将愿率三百精锐,提前埋伏于峡谷两侧高地!”
“待羌胡押送掳获,通过峡谷时,封堵其首尾,乱其阵脚!再以强弓硬弩居高临下攒射!待其大乱,末将亲率死士,直冲其腹心,斩其酋首!必能一击溃敌,解临河驿之围!”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战机把握精准,战术布置大胆而狠辣!所有将领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被他们视为废物的少年皇子。
卫烈盯着玄戎,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少年。那掷地有声的言语,那洞穿战局的犀利……难道这五年,这少年并非真的在享福?
“殿下,此言当真?可知军前无戏言!若败……”卫烈审视着他。
“若败,末将提头来见!若胜,请将军依军法论功行赏!”玄戎的声音铿锵有力,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卫烈沉默了。他环视厅中,那些平日骄横的将领,此刻竟无一人敢出声请战,眼神躲闪。再看看眼前这少年眼中燃烧的战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让他去!成了,是自己调度有方,识人之明!败了,正好借羌胡的刀,除掉这个碍眼的麻烦!横竖,他卫烈都不亏!
“好!”卫烈一拍桌子,眼中闪过狠厉与算计,“本将就给你三百敢死之士!殿下莫要辜负了皇恩浩荡!”
碎风峡,如其名,峡深风急,怪石嶙峋。
这些将士,最初对这个皇子殿下的冒险计划嗤之以鼻,甚至心怀怨怼,认为是送死。
但当他们看到玄戎一路上的身先士卒,看到他对行军路线、伏击点位的精准判断,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断力时,怨怼渐渐化作了惊讶,最终变成了此刻的服从。
远处,烟尘腾起,下方羌胡的喧闹声,牛羊的叫声,百姓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玄戎的手心全是汗,心脏狂跳。五年蛰伏,无数个日夜的苦熬,无数次的推演与渴望,成败在此一举!
“放!”玄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沉重的巨石,从两侧高崖轰然砸落!谷口谷尾被堵死!羌胡的队伍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蛇,首尾不能相顾,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
“放箭!”玄戎的第二道命令!密集的箭矢从两侧高崖倾泻而下!居高临下,势不可挡!峡谷狭窄,羌胡骑兵人马拥挤,无处可躲!
“杀——!”玄戎拔出腰间的佩剑,十五年隐忍的屈辱,母亲临终的不甘,所有积压的怒火与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身先士卒,第一个从高崖上猛扑而下!
“杀!!!”三百死士被玄戎的悍勇彻底点燃,紧随其后,从陡峭的山崖上不顾一切地冲杀而下!
玄戎的目标异常明确,那个头戴金狼头盔的羌胡将领!
他的刀法并不华丽,却快、准、狠!一个羌胡百夫长试图阻拦,被玄戎一个侧身避过劈砍,反手一刀精准地抹过咽喉!
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他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脚步不停,继续冲向目标!
那羌胡将领看着这个如同杀神般冲来的少年,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他周围的亲兵狂吼着扑上。玄戎浑然不惧,硬生生在层层护卫中杀开一条血路!
近了!更近了!那首领惊恐的面容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死!”一声暴喝,玄戎化作一道致命的寒芒,狠狠刺下!
“酋首已死!降者不杀!”玄戎用尽力气,将那狰狞的头颅高高挑起,用生硬的胡语嘶声大吼!
主将被斩,首尾被堵,箭雨倾盆,伏兵如狼……早已被杀得魂飞魄散的羌胡骑兵,哭喊着丢下武器,跪地乞降。
峡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三百死士,以阵亡近百的代价,竟真的全歼了八百羌胡精锐!救下了临河驿的百姓和粮草!
消息传遍北境,也震撼了整个将军府!
庆功宴设在将军府最大的厅堂。灯火通明,酒肉飘香。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将领们轮番上前,向坐在主位下首的玄戎敬酒。他们的目光不再是轻蔑与敷衍,而是震惊、钦佩,甚至恐惧。
“殿下神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敬服!”副将端着酒碗,语气真挚,腰弯得极低。
“三百破八百!斩酋首于万军之中!殿下此战,当彪炳我北境军史!末将敬殿下!”校尉们的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激动。
“殿下!请满饮此杯!从今往后,末将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一名参与此战、脸上还带着伤疤的百夫长,激动得声音发颤,单膝跪地,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
玄戎端坐在那里,端起面前的酒碗,看着碗中辛辣的烈酒,看着周围敬畏与臣服的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如同烈酒般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席卷全身,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
那是什么?是力量!是掌控!是生杀予夺的快意!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如此令人迷醉,如此令人渴望!
他放下酒碗,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喧嚣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
“诸位,此战之功,非我一人。”玄戎的声音带着一种初具雏形的威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是三百死士用命搏杀而来!是临河驿守军拼死抵抗争取的时间!更是我北境将士同仇敌忾之心!”
他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些在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名字牌位,声音沉凝了几分:“英灵不远,当敬!”
他再次端起一碗酒,走到灵位前,肃然将酒缓缓洒在地上。
厅内一片肃穆。所有将领,包括主位上面色复杂的卫烈,都默默地端起酒碗,洒酒祭奠。
重新落座,气氛更加热烈。无数敬仰的目光,无数恭维的话语,涌向玄戎。他微笑着,应对着,心中那团火焰却越烧越旺,越烧越清晰。
这才是第一步!玄戎摩挲着粗糙的酒碗,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那令人迷醉的权力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反而让他心底那幅早已描绘了无数遍的蓝图,更加鲜明!
“母妃,您看到了吗?孩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孩儿活下来了!孩儿赢了!”他仿佛又看到了梧桐苑窗下,母亲枯槁的容颜和那刻骨的不甘。那眼神,是鞭策,更是无穷的力量。
父皇!那个高高在上、视他如敝履的男人……你看到了吗?你的弃子,正在这苦寒之地,用敌人的鲜血和战功,铸造着通往你宝座的阶梯!
他端起酒碗,再次饮尽。辛辣的酒液在他血脉中奔流咆哮。
这仅仅是开始!他会用更多的胜利,用开疆拓土的功勋,一步一步,踏着血与火铸就的荣光之路,走回那座金碧辉煌的都城!走到那至高无上的帝王面前!
他要让整个燕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燕玄戎,不是野种!他是注定要搅动风云、主宰沉浮的真龙!
他要替屈死的母亲,争回那迟到了太久的、无上的荣光!
他要夺回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