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十五分,导管室走廊尽头的换鞋处一如既往地堆着好几双没扔进柜子里的拖鞋。
殷照白穿着导管室常规的手术服,戴着帽子和口罩,从旁边架子上抽出铅衣,双手撑开后抖了下,把沉甸甸的铅披挂稳妥地搭在肩上。他低头拉好侧边的魔术贴,又用右手拢了拢领口,确认贴合严密。
走进无影灯前的准备区,他没有急着进手术间,而是站定在洗手池前。
水哗哗流着,他双手微张,手腕自然垂着,在流动的水下轻轻一旋,从指尖到手腕,再到手肘,动作一丝不苟。按压式洗手液泵出一抹泡沫,沿着前臂一道道涂匀。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几乎苛刻的精度,每一次搓洗都像是在确认每一寸皮肤都准备就绪。
他把右手掌贴在左前臂内侧,从肘弯刷到腕部,再反方向回刷;换边,重复。指缝打开的角度近乎标准化,像是仪式。
也是医生的一种与世界断绝情绪的方式。
他低着头,刷得极专注。每一次指甲刷都精确到一毫米,像是刷去什么黏在神经上的旧尘。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只盯着镜子里那个蒙着口罩的影子,仿佛那不再是他,而是一张被日复一日的死亡和疼痛雕刻出来的面具。
有人从他身后走过,脚步轻快,但他毫无反应;洗手池外的电话响起,护士喊了一声什么,他也没抬头。
这一刻,他与所有声音隔绝,只剩下水声与他那双刷得泛红的手。
他曾无数次这样洗手,每一场手术之前,每一个身陷生死边缘的病人面前。他早已不再需要通过洗手来确认流程,但每一次,他依旧花足够的时间。
等到一切心中的杂念都被清扫干净,殷照白望着镜子里那双眼睛,眼底什么也没有,只透出一种钝感之后的坚硬。他深吸一口气,收住手,转身擦干,用肩膀推门而入。
冯楠跟在他身后。来自厂家的工程师正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调着消融仪的初始参数,一边观察着屋里来来往往的护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也很难直观地感受到他们现在的心理状态,但是大多数人都带着护腰,显得什么也没带的殷照白有些格格不入。
这台要做的,是那位阿姨的房颤消融手术。
左房扩大,CHA2DS2-VASc 评分偏高。这位阿姨经受的磨难太多了,每一个疾病都可以压垮她,但是她没有。
她的家属也没有。
“说老实话,我们也想过保守。”术前访视时,她的大儿子低声说,“妈也说,别治了。可那是我妈,我一看那眼神,我一下子就能知道,她......她不想等死。”
护士正在干净利落地铺开消毒巾。蓝绿色的无菌布一层层展开,边缘紧贴着患者身体的解剖标志,一点点向外扩张成标准的无菌区域。
一旁的小桌车上,注射器已经抽好肝素溶液,剂量根据患者体重精准计算过,通常是每公斤体重70-100单位,目的是在术中避免血栓形成。左侧金属托盘里排着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和阿托品,都是房颤术中心律突变时可能用到的急救药。
更远一点的位置,堆着备用的利多卡因和胺碘酮,以及几支预冲好的生理盐水和肝素盐水,静静地躺在不锈钢盘子里,像是随时等待被唤醒的士兵。
另一个穿着蓝衣的护士悄然走近。她从无菌袋中取出一次性灭菌手术衣,站在殷照白身后,熟练地为他展开衣袖。布料轻薄、挺括,像是又一层无声的战袍。
他微微抬臂,动作干脆,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患者监护仪那一行心率波动的数字。
导管室内灯光柔和,却极其明亮。旁边移动器械台已经准备就绪,整齐地摆放着穿刺针、鞘管、导丝……每一件器械都按顺序排列,没有一丝多余。系统的电极电缆已经预接,映射模块稳稳安插在一旁的终端机上。
角落里,工程师弯着腰,正在最后确认一次性耗材包装上的编号。他们已经事先对接过型号,备用组件也提前入场。虽然今天预计走射频路径,但任何中途策略变更都要准备完备。他轻轻推了推一只标记着“消融导管 7F”的封装盒,确保它刚好在手边。
一切整装待发,像一座沉默却严阵以待的战场。每个人都熟悉自己的位置和节奏。
而殷照白站在那里,安静而冷静,像是战场中央早已熟悉血与火、稳若磐石的老兵。他目光缓缓扫过导管台、标测屏、患者颈静脉上清晰搏动的轮廓,最后落回自己的手套上。
“奶奶您别紧张。”他语气轻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快就好。”
“我不怕的。”她安静地回。
“你们放心大胆地做,小伙子小姑娘们,我不会出事的。我这么多事都熬过来了,这点不算啥。”
导管室里忽然安静了几秒。
连主刀医师殷照白,在准备穿刺前,也罕见地停了几秒,看了她一眼。
“左侧股静脉穿刺,定位好后上环肺导管,先做一次标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动作也依旧干净利落。
但冯楠觉得,那一瞬间的目光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闪了一下。
术中,一切都异常顺利。标测、冷凝、消融、重测,几乎没有任何中断。
但奇怪的是,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流动,始终没有恢复成以往那种“工程化”“专业化”的冰冷节奏。那个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老太太,她看上去瘦而苍老,手腕上皮肤因长期使用药物而微微浮肿,但她的眼神安定,话语平和。每次有人靠近她,无论是技师调整仪器,还是护士擦拭额头汗水,她总会低声说一句:“辛苦。”
术后,她被慢慢推出导管室,床轮声沿着地砖滑过去,响得轻而缓。
病床两侧的护栏刚刚扣好,床尾挂着的输液瓶里液体还在一滴一滴流淌。她的脸颊微微泛白,嘴角却依旧挂着一点弧度。
“谢谢你们啊,谢谢!”
“没事,没事,”工程师帮着护工一起推她出门,一边微笑着和她招手,“也祝您老身体健康,别再看到我们啦!”
门关上了。导管室内恢复了惯常的节奏。器械被迅速回收消毒,手术床单换上下一批,记录软件重新归档,一切都是被重置的流水线。
没有人再看她一眼。但每一个人心里,都默默地为她送行过了。
导管室确实很忙,每个人手里都有停不下来的活。技师在调数据,工程师在登记耗材,护士在准备下一台操作的器械包,神情重新恢复日常的专业淡漠。
手术记录整理完毕后,殷照白靠在办公桌前闭了下眼。
护士推门进来,抱着一摞术后表格和记录资料,一边整理一边嘟囔:“今天那位阿姨……真的很特别。”
殷照白睁开眼,点了点头:“是。”
他没多说,但眼神落在窗外的某处,像是还停在手术台前。
护士顿了顿,低声笑了笑:“我本来今天一早还挺烦的。昨晚夜班回来跟老公吵了一架,今早上班又被护士长盯着说记录格式不对。我……我是真的烦透了,站进导管室那一刻都在想,要不就辞职算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角略红,“但她一进来,冲我笑了一下……我就觉得,好像哪怕只是为了她一个人,也值得再撑一天。”
她没等回应,低头继续整理着手里的单子,但语速慢了下来:“你知道吗?她说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还在做正经事,还是个有用的人。”
殷照白沉默片刻,才开口:“她就是那种人。”
他的声音低缓,不带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打磨过的石子,稳重、清晰、略带钝感。
“你看她的时候,会觉得世界上有些人,是真的用尽全力地活过来的。”
护士没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抱着那一叠资料出门,顺手关上了门。门合上的那一刻,整个医生办公室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殷照白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翻起了下一位患者的资料。
窗外日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他冷白色的白大褂上,像是在一件盔甲上打上了一道柔光。
她说“我什么都熬过来了”,却没有一点悲苦,反倒像是一个站在暴风雪尽头的人,回头望着还在路上的人们,轻轻地说一句:
“你们可以的,别怕。”
就这一句,不知道在场多少人当场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
在医院这台巨大的机器里,每一个人都有被磨钝的一天。有的人在疲惫中悄然倦怠,有的人甚至靠着抽烟、酗酒、沉默来熬过一场场不见尽头的班次。
而她像是某种久违的坐标,提醒他们。
“你们不是无名之人,你们做的是救人的事。是有意义的。”
这并不是什么高谈阔论的精神感召,而是被“好好对待”的直接体验。一种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忽然不再那么疲倦、不再那么灰暗的真实连接。
冯楠在食堂吃饭。
隔壁桌两个外科实习生正在讨论最近谁又离职了。有个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主任上个月一天抽了两包烟,还是那个病人死之后。”
另一个叹了口气:“我听说北院那边也有医生焦虑得吃药。我们带教还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
冯楠默默扒饭。
他忽然想起那位阿姨的眼神。
你很难想象,一个面临重病、年近八十、全身基础病缠身的老太太,会在进导管室的路上微笑着说:“你们别怕。”
明明是他们在救她的□□,她却在救他们的灵魂。
老阿姨很快就出院了,恢复得不错。走之前,还特地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了科室里她记得的人,字迹虚浮着,还是没什么力气。殷照白盯着看了很久,没笑,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又继续下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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