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
值班办公室的门板刚被推开一条缝，冯楠还没来得及伸头进来，椅子上的人就已经淡定地抬头说了一句：
“进来吧。”
冯楠一个激灵，连忙推门进去，朝面前那位“工作狂副主任”鞠了一躬：“殷老师早。”
殷照白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冯楠？”
“是！”
“嗯。”殷照白点了点头，语气淡定到像是认领了一份快递。“今天白班跟我。”
冯楠手忙脚乱地把啃了一半带着牙印的包子藏进包里，站直了等指示。他以为今天是个例行跟诊，最多多看看，没想到殷照白一句话就把他打包带走了。
“第一例患者手术前访视还有25分钟，你先跟着我熟悉流程。后面查房、准备、术中记录，全程跟。”
冯楠点头如捣蒜，心里却隐隐有点忐忑。他昨天刚听别的前辈说过，殷照白这个人虽然年轻，但业务能力几乎变态，传说能记住上百个病例的全部心电图，还能闭眼标出导管消融路径。还有人说，他根本不会犯困，也没人见过他打哈欠。
“……说不定是修仙的。”那位前辈嘬着咖啡感慨。
冯楠一开始以为是玩笑，可现在看着殷照白提着听诊器、神色平静地穿过走廊，甚至没去碰旁边科室买的咖啡，忽然觉得......可能修仙都不够形容这位。
早交班结束后，两人先前往住院病房。对于副主任来说，亲自处理病房事务已属少见，但殷照白带新人时，向来喜欢“手把手”实操，一来能帮新人快速上手，二来也能亲自把控疑难患者的评估决策。
“第三病区，东南角那个。”护士难得有空寒喧了几句话，递过来病程记录夹，提醒道，“现在几个子女都在。”
冯楠看护士脸色，接过来翻着病例，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78岁，持续性房颤，高血压、糖尿病、肾功能不全三期……心房也明显扩大。”他语气下意识地压低了一点，指尖顿了顿，“还有乳腺癌术后、胃癌术后。”
他其实昨天晚上就把全科所有排班病人的基本情况都扫了一遍，包括术前访视单和辅助检查，光这一例，他就来回看了三次，甚至连旧病历里术前的麻醉评估都翻出来读了。但此时此刻，在殷照白旁边，他还是忍不住再看一遍。
不是因为不记得，而是因为心里没底。
冯楠始终记得有人说过，殷照白能一眼扫过病人名字就立刻回忆起三个月前的心电图细节，甚至在导管还没进体前就能在脑海里描出最合适的消融路径。而自己呢？他背下病人资料、默念过术式流程，甚至用高亮笔做了标注，可站在这个人身边，还是像学生拿着涂满划线的讲义站在老师面前......心里发虚。
他不想在第一天就露怯，更不想让殷照白觉得他是只会点头跟着跑的应声虫。
两人转进病房时，天已经亮透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病床边，拿着一把水果刀，一圈圈地给老人削苹果。刀片划过果皮的声音不快不慢，在嘈杂病房里显得格外安静。那苹果已经削了一半，边缘微微泛黄，他却依旧像雕刻一样认真，小心地不让果皮断掉。
看到他们走进来，那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立马起身，把苹果和刀一块放到一边，快步过来站得笔直：“殷大夫。”
他嗓音不高，态度却带着发自心底的客气与不安。
另两人也跟着站起来，一个穿碎花短袖的女人，眼睛有些红肿，像是没睡好；旁边那个瘦瘦的男人背有些驼，下意识拽了拽衣脚。
他们穿得都很朴素，鞋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一直从鞋底斑驳到了膝盖，像是刚赶完夜车。
殷照白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向前一步，站定，扫视了一圈家属，点了点头，才开口道：“不麻烦，你们坐。阿姨的情况我们都已经很清楚了，请你们放心。”
女人点了点头，语气压得很低：“我们……家里情况不是很好。但妈这几年总是说心口慌，一开始以为是年纪大了，后来查出是房颤，又还有乳腺癌和胃上的问题，她自己……不太想治了。”
“但我们几个觉得，她以前吃了那么多苦，总不能到老了这就放弃。”
弟弟也低声说：“我们几个合起来，还能凑出点钱的。妈平时就为我们省吃俭用，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
帘子那边传来一声咳嗽，紧跟着有人喊了句“水呢？”，窸窣的声音响起，过一会儿病房又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
冯楠望着这一家人。这一切也不是特例，而是医院每天都在上演的某一种形式的“坚持”。一种对命运的据理力争，在走投无路时，尽力地站一会儿，也算赢一会儿。
他正想着，殷照白已经点头：“行。”
患者本人正靠在床头，眼睛半眯，看起来是在打盹，脸颊微微发黄，但神情平和。她的头发已经全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发卡别在耳后，一丝不乱。病号服穿得板正，衣领扣到最上面一颗。
看到殷照白走过来，她眼睛一下睁开了，脸上立刻浮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语气里竟还带着点乐呵：“今天是殷大夫来看我。”
声音不大，却轻快得像是小学生终于等来了班主任查寝。
“对的。”殷照白语气温和，步子也随之一缓。
“医生，我这病是不是……很麻烦？”她顿了顿，眼神盯着他，但声音低了一点，语气却还是带着那种客气的笑。
殷照白没有立刻回答。他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帮她把滑落的被角重新掖好，动作稳而轻。随后才道：“我们会尽量让你舒服一点。”
“那就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像卸下一点力气似的，“我啊，也没想着要治多好，就是别老心慌慌的……有时候躺着也喘得难受。”
说着，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转头看向门边的儿女，“他们啊，说什么也不让我放弃。我就听他们的。”
“他们很孝顺。”殷照白淡声回道。
“唉，是挺孝顺。”她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可孝顺也得花钱哪。住一次院就得借一次账。我这个老太婆啊，不值当的。”
说完，她笑了一下，像是怕这话太沉重，赶紧自己轻快地带了一点调子上来，“不过，殷大夫你要是说还能试试，我就听你的。你说得话，我信。”
信任，不是盲目的崇拜，而像是把生命小心地交到你手里，等你说：“我接住了。”
冯楠站在一旁，听着这段对话，心口忽然一紧。他突然想起自己爷爷那年住院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只不过那会儿，家里还有些积蓄，撑得住。而眼前这家人，是真的在咬牙撑。
出了病房，走廊上光线已经亮透，病区的节奏也彻底忙碌起来。冯楠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其实……像她这种情况，保守治疗也不是不能接受吧？”
“从医学角度说，确实。”殷照白淡淡道，“但从人心角度说，就复杂多了。”
“也是......”
“我们是医生，给的是方案。但人家是家属，要的是命。”殷照白语气不快，却分外清晰，“那不是我们能替他们做的决定。”
“她自己想放弃了。”
“她说放弃，是怕拖累。”殷照白语气平稳，“不是不想活。”
他顿了顿，然后才补了一句：
“她不是怕死，是怕浪费。”
冯楠不再出声。
“医疗决策”这个词，每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的时候，又会忽然发现，自己理解的，还只是纸面上的一层壳。
上午的时间对于医院来说，就是把一整包压缩饼干泡进冷水的过程，糊得快，还嚼不动。一早查完房刚准备喘口气，病程记录还没打开就被护士拽去改医嘱；电梯门才开，电话响起，说四床换药后心率突变；刚拐过护士站，就被抢救室护士逮了个正着。
“殷医生！急诊刚来电话，说有个车祸外伤可能心包填塞，你们得会诊！”
殷照白已经抬脚转向抢救室：“患者多大？”
“二十多，现场高能外伤，院前判断心包压塞，正送来。CVP高、血压掉，初步考虑膈肌撕裂引起积液压塞。”
“CT拍了吗？”
“急诊开了绿通，正在上片。”
“通知超声室推床旁机过来。”
那个年轻人脸色发白，颈静脉怒张，呼吸辅助中，血压77/48，心率140。身旁设备忙碌闪烁，医护各个脚底生风。
外科医生刚布好单：“可能是钝挫伤引起膈肌撕裂，压迫心包。我们建议直接准备开胸。”
殷照白扫了一眼：“张力确实大，但刀口太早容易出血失控。先让我穿刺引流看看，不缓解直接开。”
......
冯楠在后头，腿已经开始发软，夹着笔记本的手冒汗，心率破百，感觉自己像是冲进了洗衣机的脱水程序。
“您都不喘一口？”他实在忍不住问。
“我看你喘得够了。”殷照白头也没回，“别浪费氧气。”
“……”
冯楠开始怀疑，这人可能真不走正常的新陈代谢。
到了中午，他累得几乎贴在墙上喘气，等回过神，那人已经收了最后一份报告：“冯医生，有空教你写出院小结。”
“现在？”
“你先喘口气，下午就没时间了。”
冯楠半坐在医生办公室，眼皮跳着，看着自己手里的病例本，页脚都被汗水浸卷了。
他忽然明白，“规培下凡”不是个夸张说法，而是真把人从天灵盖往下按进到水里，顺便再问一句：你会不会游泳？
“……您这怕不是没呼吸。”
“确实。”
“......”
“你先吃你的饭。”
“那您……”
“我暂时不饿。”
“……”
冯楠想起了昨天有人说的“可能是修仙的”，现在看，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位根本不是地球人。
“您是不是……真的不会累？”
这次殷照白终于抬起头，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你该担心的，是晚上的时候，你还剩几根头发。”
冯楠：“……”
“不过今天你表现不错。”殷照白语气淡定，“没有出错。”
“谢谢殷老师！”冯楠差点没一口饭喷出来，筷子都差点戳到鼻子。
这时候护士长敲门进来，递上一张术前评估单：“那床的子女又来问，能不能尽早排上她的手术。”
“知道了。”
“她家属看上去真的不容易。”
“我知道。”
护士长又瞟了冯楠一眼：“你明天还跟殷老师？”
“是！”
“那你加油。”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新手下凡第一天，能跟到这节奏，不容易。”
冯楠：“……我有一种已经被拔了一层皮的错觉。”
殷照白站起身，整了整白大褂：“快吃。”
冯楠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嘀咕：“您真不像人类。”
殷照白回头一笑，声音低低的：“可能是基因突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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