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玉畴惊疑地收紧了一下手指，只觉得掌下属于李钊的手臂上肌肉一紧，似在微微发抖，他便赶忙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又安慰似地拍了拍。
李钊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过来，眼睛似是有些发红，沉着声音道：“那天正值她有……女子月事，落进冰水里，坏了她身子根基……所以她日后诞下兴儿的时候，才会、才会血崩而亡……”
严玉畴哑然失色，不知不觉中收回了手，不敢再看李钊黑沉的面色，转头瞧着那月亮，此刻洒下的尽是森冷惨白的光。踌躇中，只听得李钊抑郁道：“你也觉得我不是个东西吗……”
严玉畴转回头来看他，只见这人的脸上，唯有“万念俱灰”四个字可以形容。他连忙再把手搭到对方胳膊上，急促地低声安慰道：“这也不能都怪你，你当时还小，哪里能想到会有这般后果。”
李钊闻言苦笑：“是啊，我那时还小，不懂事，可又能怪谁呢？怪我娘偏执疯狂同我抱怨？怪我爹心如铁石不顾后宅？还是怪姐姐瞧不上我这继母所出的弟弟？可做错事的人，就是我啊……”
严玉畴抿了抿唇，将手移到李钊肩膀上拍了拍，低声道：“天意弄人，你也不要太过于自责。”
李钊再次苦笑一声，长叹道：“天意弄人吗……不如说是遇人不淑……我娘当年是名动时都的京城第一美人，心高气傲的很，满京城的青年才俊求亲踏破门槛，可她谁也不嫁，偏偏要仰慕威震天下的李将军，全然不顾这人的年纪能当她爹，满心以为英雄配美人，凭着自己的才貌双全，原配逝去多年的将军，定会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宠爱。可我爹呢……一辈子想的都是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风花雪月，与他何干？不过就是考虑日后姐姐年岁大了需要入宫去，他常年在边关，将军府里有个主人打理着也挺好，这才随便娶个续弦，若是能再生个男丁承他的衣钵倒也不错……我娘其实……说的也没错，我们也就是当个玩意儿，养在将军府里就是了。”
严玉畴无言以对，只得又拍了拍他肩。
李钊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继续絮絮叹道：“只不过并不是挂念原配，老头子本就心如铁石，就算是姐姐，也只不过是因她懂事识大体才有几分好脸色罢了，女儿有便用用，人没了也就没了，皇上要她，就让她去，唯一的女儿送进宫去，正好让皇上莫要忌惮他，能在北边尽情施展手脚。我呢，待长大了往北疆行伍里一扔，活了就是下一任李将军，死了也是活该倒霉。老头子谁也不爱，只有忠君爱国。可是深闺女子她不高兴，我娘她不理解，她是倾国倾城的佳人，为什么这老头子就不肯回京多陪陪她，为什么这老头子也不肯带她去北疆，为什么这老头子连给她写封家信说几句体己话也没有……老头子知道了我把姐姐撞进冰水里，人都没回来，派了一队亲卫，从时都将军府把我抓到老君山，让师父治治我，我倒是给治住了，可我娘……没几年就疯了，撒了癔症，半夜跳进了当初姐姐掉进的那处池子，早上捞出来，人都已经凉透了……”
说到此处，李钊眼圈泛红，有些哽咽，再说不下去了，以手捂脸。严玉畴也听得眼泛泪光，他从未见过李钊有如此软弱的表情，此人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竟有如此深沉的痛苦，一时之间心中充斥着闷闷的疼，却也无话可以开解，于是只能慢慢将他合身抱住，缓缓抚着他背，权做安慰。
李钊将那一张与其母同出一辙的绝色脸孔埋在严玉畴肩上，野兽一般呜咽道：“将军保家卫国，忠君尽责，何错之有？美人生来高傲，倔强偏激，何错之有？皇后姐姐通透平和，明晓事理，何错之有？错的只有我！我愚蠢肤浅，铸下大祸！我欠爹爹一个好女儿，我欠兴儿一个好娘亲，我欠大周一个好皇后！”
李钊再说不下去了，抱住严玉畴，肩膀连连抖动。严玉畴觉出肩头湿了一块，料想他此时断不想叫自己看见他的模样，只好沉默地抚着他的背和后脑。
李钊默默饮泣了一阵，才再次压抑住了心中痛楚和悔恨，这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他向严玉畴剖白心事，却也没料到自己越交待越干净，连自己心底原先没察觉的痛悔也都说了出来，还做小女儿态哭了一通，这便不好意思抬头，硬着头皮赖在严玉畴肩膀上。
倒是严玉畴这边，察觉他渐渐平静，仍是默默放任他赖了一阵，才将他扶起。借着明亮月光，严玉畴仔细端详李钊面容，颊上倒是没有眼泪，那泪水全在自己肩上呢，只是李钊那双天生带笑的桃花眼，此时却满是痛悔，还带了几分尴尬，红彤彤地半阖着。
李钊被严玉畴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正想开口说走，却见严玉畴笑了。严玉畴笑着轻轻抚上李钊的眼，道：“可是你回来了，你来还你欠的债了不是吗？造化弄人，无处可避。可你年幼无知时犯的错，待你长大成人、德才兼备时，你愿意回来偿还，这就是好的。你是有错，可你仍然是好的。你还很强，你是江湖第一人。李钊，李远之，你以后会是一个好国舅，说不定也会是一个好将军，而且，你已经数次帮殿下化险为夷，你已经是一个好舅舅了。在我这儿，”严玉畴指指自己的心口，“你也一直就是我的好钊儿哥哥。”
李钊惊讶地瞪大了眼，愕然地看着严玉畴对自己笑，笑的如此好看，如此温暖，登时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口中涌了上来。他忍不住猛地前趋，一把就将严玉畴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放在自己方才打湿的那一块地方，低声道：“谢谢你，小田，谢谢你。”
严玉畴先是被他这一扑吓了一跳，接着低笑了一声，又轻轻拍了拍他背。
抱了一阵，李钊缓缓松开严玉畴，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再拥抱他一下，却又不知用什么理由，想去拉他的手，却又情怯。
那犹豫的大掌手指正在曲张间，却被严玉畴一把拉住。李钊心跳的突突响，抬头向严玉畴凝望去，却见他面色肃整，沉声开口道：“我也有事同你说。”
李钊连忙稳定心神，仔细地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严玉畴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癔病，他知道这件事自己不该说出来，可兴许是方才痛饮的那几口家乡桂酒令他有些醉了，也兴许是今夜的月色实在太美，清风实在和畅，或者是这个憋了多年的秘密，他实在是想跟别人分享，更何况，这人是李钊，是完全可以信任，绝对不会坑害自己的李远之。
严玉畴淡淡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俞泊俞晚舟的家世来历？”
李钊正等着他说话，没想到开口便问俞泊这小子，先是愣了一愣，复又有点不爽，但仍然是老老实实答道：“我知道他父亲曾是吏部侍郎，有望接任尚书之职，俞家虽不是簪缨世族，可也算楚地的大族，上一代出了好几位青年才俊，可惜的是俞侍郎另一位族兄在户部也任着侍郎，因贪墨了赈灾巨款获罪，先皇爱惜俞家英才，只判了那位户部的俞侍郎家满门抄斩，并未株连俞家其余宗族，但吏部的俞侍郎总归仕途还是受到了影响，未能再进一步，反而给赶出了时都，到南阳做了郡守……俞晚舟便是这位南阳郡守家的大公子。”
严玉畴沉默半晌，才继续道：“那你可知道，这位获罪的户部侍郎俞倾，是严赫的弟子，俞氏一门当时中榜出仕的好几位，官职有高有低，全是严赫弟子。”
李钊震惊问道：“你们白鹭书院严山长？你爷爷！”
严玉畴点点头：“不错，除了俞氏，来自白鹭书院的严赫弟子，连年都在进士榜上有一席之地，寒门势大，以白鹭书院为后盾的俞氏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所以，哪里是什么爱惜俞氏人才，是先皇不愿放任寒门坐大，哪能容忍俞氏族中皆在朝中节节高升？正苦于没有理由罢官，送上门的诬陷，不用白不用罢了，又哪里来的脸去株连族中他人？”
李钊再度震惊：“你是说……俞侍郎贪墨的案子，是冤案？”
严玉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徐徐说道：“当朝左相林奉，那时正是户部的主簿，在俞倾身侧掌握账册和政令记录。”
李钊皱眉道：“是林奉诬陷了他？”
“除此之外，我无人可以怀疑了。林奉入朝时站的是当时的左相谢永的队伍，赈灾银很有可能是贪进了谢氏的口袋，而谢家树大根深，先皇很是忌讳。后来林奉起势后背叛了谢家，先皇借机将整个谢家掀了个底朝天，腥风血雨之后，国库与皇家私库皆丰盈了些许，而林奉也如愿坐上了左相之位，最终林氏还是变成了新的谢氏。不久手段狠厉的先皇驾崩，今上即位，遵照先皇的安排迎你李家将门之女为后，就是为了制衡前朝文臣，然而你李家镇守边关，不曾有人在京城与林奉互拌马腿。帝王制衡之术，不过如此，只是有的人藏在角落里，煌煌天威没照见之处，趁着灯下黑壮大了，便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有的人，比如俞氏，俞倾，木秀于林，过刚易折，说摧也就摧了。”
李钊听的感慨，却又疑惑严玉畴为何与自己认真谈起这些陈年老账，困惑地瞧着他正要问，就听严玉畴淡淡道：“这位因贪墨案子满门抄斩的俞倾俞侍郎，是我的亲生父亲。”
李钊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严玉畴的手腕，严玉畴却没等他发问，继续道：“我的亲生父亲在白鹭书院时，与我的养父严珠情谊甚笃，案发之时，爹爹……严珠正在时都俞家做客长居，而我母亲正怀着我，尚不足月。父亲被收监之时，母亲急火攻心，我被早产诞下，爹爹见势不妙，要走了母亲贴身婢女的奴契，对外谎称是做客久居，与婢女生了私情有了儿子，而现在不屑与罪人为伍，要带着新收的宠妾和亲儿回白鹭书院去。他带着我和我名义上的娘匆匆离京，人还没到楚地，俞家便给抄完了。”
李钊听得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犹犹豫豫地问：“所、所以……你不是严家的孩子？而是俞家的？而且你亲生父母，都是冤死的？还是……林奉这个狗王八干的？”说着，李钊摸摸他的手背，意图安慰，却又不知该讲什么。
严玉畴一听这话，倒是笑了，唇角钩起道：“你倒也不必安慰我，毕竟那时我刚刚出生，没有面对这整件惨剧。只是爹爹为我取名玉畴，爷爷教养我二十多年，是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为俞家翻案，俞倾光风霁月，凭白无故满身污名、全家死光，做良师益友的抢出我这一个独苗火星，便是为着爹爹和爷爷的寄望，我也要来寻仇的，翻案还不够，怎么也要想法弄死林奉这狗王八！”
*《最全周朝野史揭秘》（重印三版，创下一年卖出二百万本记录，老百姓最爱看的盛世秘史！）：据传李钊此人相貌极其俊美，身材却十足伟岸。长手长脚大块头，跟历代李氏英雄如出一辙，脸却长得很像他的母亲，风流艳丽，颇有媚态。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应该就是金刚芭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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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身世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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