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闹剧如何收场的严玉畴并不知道,他是在家中榻上醒过来的。喉咙中焦渴难忍,睁眼见自己衣裳完整,还算松了一口气。挣扎着起身来,但见窗外天色昏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试着唤道:“春和,春和——”声音嘶哑嘲哳。外间有急匆匆的悉索声,接着是脚步声,是春和闻声持灯台推门进来了。
“少爷,您醒了?”春和困顿地问道:“您喝水吗?一直温着呢。”
严玉畴只觉得浑身似被马车撵过一般,又酸又痛,还泛着麻劲,头也是一阵阵地发胀钝痛,恹恹地点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和放下灯台,一边去外间炉上倒水一边回道:“约莫寅时正了,您再不醒我也该喊您起了,李大人交代说您自今日开始上早朝,卯时必得到呢。”
严玉畴揉揉酸涩的眼,坐在榻上接过热水慢慢喝着,沙哑问道:“我何时回的?怎回来的?”
“李大人驾马车送您回的,约莫戌时吧,我还道别家大人早散席回家了,正嘀咕也不知您去哪了,今晚还回不回了,李大人就来敲门把您抱榻上了,说您这回喝的不省人事,在东宫那边睡了好一阵也没醒,让别吵您接着睡,我守着夜就行。我也没敢给您收拾,就等您醒了再说。”
严玉畴中毒前是已醉了,但不至于失了意识,虽然后面的记忆模糊,但还隐约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闻言明白定是李钊把自己带回东宫藏了一阵,待药效过了又偷偷运出宫的。想起时间也不多了,严玉畴强打精神,吩咐道:“打水来盥洗。”
春和应声去了,不多时在耳房里给兑好了温水,严玉畴脚步虚浮地扶墙进去,慢腾腾开始脱衣裳。
严玉畴这一脱吓了自己一跳,外袍满是褶皱便罢了,内里夹袄吸附了好些汗水,尚未全干,潮乎乎酸溜溜,而里衣和底裤变得硬邦邦,细瞧一下,里衣上尽是汗渍,而底裤上就不要提了,他察觉自己腿间粘腻非常,想也知道那是什么的痕迹。
一些模糊的记忆回笼,那种可怕的体感余威犹在,让严玉畴狠狠打了个抖,他隐约知道李钊抱着自己寻地方躲藏时已发作了,那不成体统的样子都被对方看了去。他自觉丑态毕露,便是在自己房里无人之处,也连忙下意识地将那脏衣揉成一团捂在身前,一阵羞耻地脸红,一阵又不安地脸白,一张面皮上好不热闹。
好在这时春和在外面问:“少爷,热水够吗?要不要添些?”
严玉畴被唤醒神智,连忙定了定神,回道:“先不必,稍后再说。”这才连忙开始急匆匆擦洗清洁,好赶着冠礼后第一回早朝莫要迟了。
站在正阳殿群臣当中,参加因太子冠礼而延后了一天的大朝会,虽然是礼成后第一次上朝,严玉畴却恍惚的厉害。幸而也无甚重要事情,年关将至未至,岁尾那一箩筐的杂务尚未提上日程,百官昨日皆参与了饮酒作乐,尽管如严玉畴这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是少数,大多也有些疲乏,皆神情恹恹的。荣德帝昨日也难免多喝了两盅,多说了些言语,今日亦是未歇过来,早早地便散朝了。严玉畴尚未领实职,无需去哪个衙门坐堂,此际冠礼已毕,昨日三皇子和四皇子污秽筹谋败露,被林奉好一通苦口婆心地教导,林党便也老实的很,并无任何动作。是以严玉畴得以安享冬日清闲,连同东宫多数人皆是如此。
东宫诸人散朝后转道司晨宫,昨日都累得不轻,今日本都抱着歇一歇的心思,在各自座中发呆。昨日荣德帝在酒宴之中已言明要太子周兴年后由吏部起在六部中轮转领差事,东宫众人心中大石落地,兢兢业业地忙了这么些年月,一时之间无所事事,竟有种空虚感。严玉畴坐在庭院之中晒着太阳,他尚且苍白着面皮,却觉得空耗光阴,不免又眼神放空,不知不觉袖起手来在脑中盘算事情。
一干人中唯一有事情做的只剩个李钊了,前朝人事算是暂时尘埃落定,可防务训练之事是一日也不可松懈的,李钊迟些才进来歇息,正见到严玉畴袖着手坐在院中被晒暖的石凳上。冬日暖阳如同一层金色纱幔般罩在他身上,他那双杏眼正微微眯着,如同一只猫儿一样,晒的舒服懒动弹,却又像在憋着要使什么坏。这时一阵朔风穿过满庭干枯海棠树,扑在他身上,他便又像猫落水一般浑身一起抖了抖,如惊醒一般发现了李钊的身影,眼睛一亮,如平常那般睁成了两颗圆圆的杏子。
李钊心道:要死。
他压抑着那自作主张的剧烈心跳,故作平淡地走上前道:“身子可好些了吧?”
严玉畴闻言,苍白的面色浮现了一瞬红,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接着转开脸,眼睛盯着庭中海棠枯枝,也故作平淡地转移话题:“趁这阵子不忙,我寻思着集中查一下户部那个贪墨旧案。”
此言一出,李钊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哪个旧案,便也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压在心底,思绪转向正事,忖道:“时隔多年,只怕不是那么好查。”
严玉畴一叹:“不瞒你说,自来京城我便想着暗暗查办此案,可竟是毫无头绪,林奉此人心思细腻,老奸巨猾,想抓住他狐狸尾巴,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先前还想,当年他尚且年轻,说不定会留下些首尾,以此案为突破口兴许还能拉出他其余龌龊,到时拉他下马也有真凭实据,只是上位这些年,只怕是蛛丝马迹早已扫的干净。”
李钊皱眉:“这老匹夫能当真滴水不漏?将来就算成事,总也不能留他在这个位置上吧?”
“不错,总要抓点实据在手上才好,我思来想去,他自个儿的事情经营的铁桶一般,可怎么也不能保证牵扯到其他势力的事件也密不透风吧?或许……还是得着落在这桩旧案上,毕竟当年此事与谢家有关。”
“你是说……”
严玉畴眯眼,但眼中并无笑意,道:“不错,林氏插不进手,或许我们可以捡拾谢家的漏网之鱼,当年如此庞大的势力,旁枝末节是死不光的。这段清闲日子,我正想着暗中查访一下当年谢家的遗存。”
李钊眼看着严玉畴话音刚落,便闷咳了两声,便皱眉道:“你还是别忙了,这事情交予我来,我手底下指使人出去方便些,三教九流的也隐秘,趁着年前这点清闲日子,你还是多歇歇,把身子好好养养,这些日子接二连三遇事,我瞧着你整个人都虚了不少,脸色不太好。”
严玉畴闻言颇为受用,想到对方为自身故能考虑地如此贴心,他满心都是甜意,昨日的尴尬也散尽了,再说李钊一向是粗中有细,手底下又什么能人都有,确实比自己闷头乱撞去查访要好的多,便温顺点点头,又笑着看李钊。
李钊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汗毛又要竖起,便连忙道:“外头还是有风,冷些,横竖也没事,你便回家歇着去吧,我去跟兴儿讲一声就好。多睡一阵,屋里多点火盆保暖,炭不够让景明来将军府拉,我那多的是。快回吧,我去把事安排了。”
说着便轻轻推严玉畴,叫他往外走。严玉畴从善如流,笑眯眯道:“好。”便款款向外行去,一边还频频转头来对着李钊继续笑。李钊没忍住,又啰嗦了一句:“也得注意通风,留神别让炭熏着了。”
这哪用的着人提醒,严玉畴又不是三岁小孩,再说还有一院子的下人呢,哪个也不是傻子,可严玉畴完全没觉得多余,仍是边行边转回头来笑:“好。”
待到出了院门瞧不见了,两人才分别把视线完全收回来,一个像是喝了三斤蜜,心里甜的冒泡,一个像是吃了一盘黄莲,舌根发苦暗恨道:怎么就不是我的!
李钊将查访俞倾旧案一事大包大揽下来,严玉畴这边便也不去插手,任凭他去使手段寻访,自己悠然自得地闲散起来。也是前些日子亏空的太厉害,严玉畴晓得自己这身板可耐不住这般磋磨,若不好好将养着,只怕是要落下病根。他自己心中有数,是以也是在刻意放松,整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工点卯,去了东宫也是独自静坐读书,煮茶赏雪,若是精神足,便与同僚闲谈品书,得亏近来也实在是风平浪静,没什么值得挂心的事来烦人。
人这一闲,便生出些闲心,不知不觉间总想起不见人影的李钊。一忽儿猜度他近日来是否查探到什么,一忽儿又想他一天到晚在外忙碌,不晓得午膳按时吃了没。然而越是想,便越是见不着人,兴许也是真忙,这些日子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碰面对视后便点头匆匆走了,就是严玉畴人方到,便听旁人说他刚走。
严玉畴思之心切,却也不好特意找他说什么,毕竟是在忙正事,也算是给自己帮忙,且两人之间那点小心思,也是令人羞赧的很,怎好意思去黏他。
月末朝会,倒是听说了一件趣事,听说礼部尚书王昱近日向圣上举荐了一位方士,据说炼丹有术,道法高深,圣上与之倾谈之后龙颜大悦,盛赞道长高明,亦给了王昱不少赏赐。谁不知道王昱乃是林奉座下第一狗腿,但东宫和清流也并未当做一回事,圣上虽不吝惜赏赐,可也从不会糊涂到放权给林党独揽朝政,更不会因信重方士道人便放任他们干涉朝政,总之他老人家近些年也不爱搭理政事,虱子多了不痒,即便是占星之外更多一个炼丹的爱好,有太医看着,吃不死人也就不算大毛病。
私下议论到此处,严玉畴有些忍俊不禁,圣上是个蛮有意思的人,从先帝手里接过林奉独大的烂摊子,扛住压力一点点提拔寒门,直到严玉畴来到东宫做纽带,寒门与东宫形成若有若无的合作关系,整治到如今这种各方平衡的□□势,这位其实是很有些智慧的。太子装纨绔那几年,也保不准他看出来了些什么,只是在等待契机罢了。而严玉畴登科之后,今上明显就懒惫下来,原先只是见缝插针地去玩他那些占星器具,眼看着寒门成势,干脆就撒手不管,俗事凡务统统令几位重臣商量着来,也不在乎他们每天都在正阳殿中要吵翻屋顶,只顾自己的九天星辰。
严玉畴有幸以“三元琼玉”的美名,被圣上委任校书,得以仔细拜读过这位著的几卷《荣德星经》和《天运图汇编》,确实令人赞叹不已,若不是生为肩负天下的帝王,这位如果早些年便入此门道,搞不好能成为高山仰止的大学家。
思及此处严玉畴不免长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站在百官之中、大殿之上,举着笏板,等到头发都白了还和政敌吵架甚至互相揪胡子,如同左相右相那般,难道便是自己的夙愿?那个李钊不是也一样?想来不会猜错,这个浪荡子根本连时都也待不住,若不是姐姐的血脉栓着,早就扔下将军府扬长而去,四海为家了。
*《最全周朝野史揭秘》(重印三版,创下一年卖出二百万本记录,老百姓最爱看的盛世秘史!):荣德帝开创的重臣议事模式,正是后来长治皇帝议事阁制度的雏形,初期的长治议事阁以左右相,大学士,大元帅,皇帝本人,五人组成商议军国大事,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千年来封建社会皇帝的绝对独裁,为整个社会走向法制制度打了良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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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一 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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